1987年的秋天,在古城的十字街头,黄叶还没人打扫,豆浆油条早已收摊儿。
有一个青年,短发长的很像长发,头顶飘散着落寞的烟圈儿,像是流浪汉快要封魔,他眼神炯炯,似乎能通往什么丰富的地方,却又有些许失落遮挡,将世界阻拦在心门之外。
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从毛毯厂失业的我,我叫蔡志森,志向的志,森林的森。
坦白说,我很喜欢我的名字,像是一个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名字。
可惜,不出意外的话,历史大概不会为一个世间蝼蚁的名字浪费笔墨。滚滚的失业大潮,掀翻了我的饭碗,已经下定决心做一只辛苦的工蚁,搬粮筑窝,消耗食物,资源以及自己的生命,尽管生活显得胸无大志又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能保持生存最起码的需求,可惜,蹉跎岁月者的宿命或许只能是被岁月蹉跎,经济危机的袭来让无数和我一样的毛毯厂工人下岗失业,工蚁竟没有东西可搬了。
失业一个月的我,走在古城秋季已有寒露凉人心的街头,焦躁而又束手无策,你没有看错,一个八十年代毛毯厂失业的精神小伙,你以为他的人生还可以有无限可能,但他有的也只是束手无策。
当当当,在拐弯的歪脖树下,失业青年遇不到转角的爱情,只能遇见眼瞎的算卦老头儿,“年轻人,慢行。”老头儿敲着碗,一双戴着圆圆墨镜的眼睛转向我的方向,像是吸人的黑洞。
“你怎么知道我是年轻人,你是装瞎。”
“有些人眼盲心不盲”
“有些人眼不盲心盲,这个段子我早就看过了”
“哈哈哈,没错,我只是想告诉你它是真的,你能看清明天的方向吗?你能知道昨天到底是为什么发生吗?你能决定自己的生命轨迹吗,你眼明,手勤却无用武之地,难道不是心盲吗?”
“眼疾可以治,心盲是真瞎,你说的没错”我忽然想起人生这一路走来瞎了眼才做出的选择,在铁棍儿的课上捣乱,被不良少女勾魂儿,没考上大学托关系进毛坦厂,明知没出息却只能等待被裁员,一阵激愤涌上心头,我才是一个盲人,被周围的一切推着走,一步步走向毛毯厂,重复着一样的工作,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只会在厂内勾心斗角的无知废物,直到我们都下岗了,所有的利益牵扯全部消失幻灭,只剩废物二字缓缓烙印在了每个人头顶,胜利者、失败者,离开毛毯厂都不过是只会织毛毯的废物而已,我扔掉了手中的烟,它在燃尽生命最后一刻时被大力碾碎,烟灰到处都是。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我看着烟灰自言自语。
当当当,老头儿又敲了敲碗,“你想重来吗?”老头儿的形象在我眼里忽然变得变幻莫测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遏制住了病急乱投医甚至幻想他可以帮我重来的场面。
“重来?”我迟疑了一下,“呵呵”
“瓷碗一个,淡水一杯,你可饮下。”老头敲着碗抑扬顿挫。我接过那碗。
“但要十块。”他一把拦住,抽了下鼻子,明亮的双眼从墨镜上方露出一点儿,眼神儿邪魅,笑容收敛。
十块,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钱,扔进了他那破碗。
当当当,“欲得重生,可否可否,痴人说梦,梦想成真”在叮当作响的念词里我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蔡志森,我李念的课堂上不允许出现睡觉的学生”李念当当当用小棍儿敲打着玻璃器皿,在我耳边震耳欲聋。
我一下从梦中惊醒,“再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只能去门口的歪脖树下要饭”
当当当,“都给我清醒一点儿,再有像蔡志森一样上课睡觉的,一块儿给我要饭去。”
歪脖树,当当当,我瞅了瞅校园门口,歪脖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刚才的梦异常真实,那种慌不择路的焦虑和无人可说的绝望,让我忽然想要和李铁棍儿和平相处。
我忽略了她对我的羞辱,不想在为这些无用的小情绪浪费时间。化学课,每一节李铁棍儿的课,我都没再睡觉了。
只是看见世间的光明,有的人一次受用一生,有的人一生也就一次。这对我来说大概算一次。
“蔡志森,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铁棍儿眼神犹疑。我顶着悬念做完了她桌子上的化学题。她看着我的答案,犹疑变成了惊讶“可以。嗯,不错,回去努力吧。”
在高考临近的三个月里,我终于摆脱了后十名,借着化学成绩的提高一举越位,混到了班级中游。
没错,仅仅是一个中游,已经把我旁边的葛云鹏羡慕双眼闪烁泪光。
“志森,聊聊你是怎么拿下铁棍儿,把化学成绩考到那么高的,她现在竟然还会表扬你。”我邪魅一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全靠脑袋”
那个梦渐渐被我遗忘。
我终于,在高考之后进入了一所普通本科,这与李铁棍儿关系不大。但他还是拿我当正面教材,教导着一个又一个在她眼里即将去要饭的学弟学妹们。
一跃进入大学,纺织大学,“纺织大学该不会就是纺织毛毯的吧,”我看了看专业,最火爆的果然与做毛毯不无关系。“以后去车间做毛毯?”老师笑了笑,眼神放空,似乎迅速开始检索过往的学生“放心学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笑容我我久久难忘,甚至想要储存备案,以求验证。
在迷宫一样处处是通道又处处没有门的教学楼里,一个身着淡黄长裙的女孩儿,从背后闪现,当当当,她敲了敲手中的水杯。
“迷路了吧,”她的头发是蓬松的波浪小卷,若隐若现遮挡着白皙细腻的皮肤。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就这样,空气中竟有了一种甜腻。
“我带你出去。”我跟着她欢快的步伐,穿过拐弯抹角的楼道,走到了落叶满地的广场。
“看,那喷泉夏天傍晚会开,中间还养了小鱼”
我们走到喷泉中心去一探究竟。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我还没有看清鱼样貌,就在一阵音乐和一句,“六点整”的报时中,被迎面喷薄而出的喷泉浇的龇牙咧嘴。
“哈哈哈”
她拉着我迅速跑出喷泉,此时我们已然成为两只落汤鸡。
她撩了撩头发,五官更加清晰,眼睛弯弯的,笑容甜甜的。
还有,她拉了我的手,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拉起女孩的手。
“不好意思啊,这喷泉……哈哈哈”她不顾形象弯腰大笑“我不知道它今天竟然会喷,哈哈哈”
“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她掸了掸身上的水。
“我送你吧。”我急促地吸几口气,憋出一句肺腑之言。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我怕你回来找不到路,我们宿舍路很绕,再见啦”她笑着跑走了。
“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啊啊~”
我顶着一身水,跟着喷泉的音乐愉快地哼了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儿。
在纺织学下课后,我又去问老师。
“您上次说的好好努力是什么意思。”
“不要荒废”他只说了四个字。
“可是……”我看着楼道里你侬我侬的情侣,和后排睡成沙皮狗的同学。
他看出我的疑惑,“不要荒废”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走了,不要荒废?我捧起纺织学的书,并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哪,做什么工作,会不会当一个车间工人,但只能做到不要荒废了。
当当当,一个手指敲了敲我的桌子,就我一个人的自习室里,声音格外醒耳。
是黄裙子,她又出现了。
“在学习啊?纺织学?”她绕着我的座位看了看,又抿嘴笑了笑,我看不懂那笑容。
我点点头,她坐在了我旁边。
“今晚三楼有电影,免费的一起去看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电影的情节一波三折,她靠在我的肩上哭,用我的袖子擦眼泪,还有鼻涕。
“看!女主是不是太惨了”一边讨论剧情。
我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嗯”“哦”“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应。
这种奇怪的搭配恐怕是电影教室里独一份儿。
“我送你回去吧。”电影结束后,我又深吸了几口气。
她擦了擦眼角,笑了笑说不用。
“那我怎么找到你?”
她看着我紧张的表情哈哈笑了。
“你想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啦。”
可是我每天都在想你。这一句我憋住没说。
我看着她一跳一跳的身影渐渐消失,自己的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走了。
当当当,纺织老师敲了敲我的书桌,
“最近可没怎么听啊。”
我没有再对他提问,他的眼里仿佛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芒。
“三教有一堂课,帮忙上一下吧,点陈秋水时答到就行。”
在楼道擦肩而过,黄裙子急匆匆地告诉我。
“你叫陈秋水?”她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在三教,我用半男不女的古怪声音为她答到,收获了数不清的憋笑目光。
“b1有一节课,还是答到。答完就可以走了。”
“二教,”“活动室”“b3”……
后来的每一次见面都有课要答到,她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开心了,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又很快离开。
“a1,最后一次了,谢谢”她对我说。
“你怎么总是不上课,”
“课有什么好上的,上好了去当纺织工人吗?”她跑进了向楼道外涌动的人流里,只把声音留在了我身边。我似乎明白了那天她抿嘴收敛住的那个笑容。
在a1那节课我内心惆怅,当当当,老师敲了敲我的桌子,这是我们专业课的老师,纺织学。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是陈秋水?”
我支支吾吾。
他的眼神有些凝重,“好吧,听课吧,陈秋水”
他没有拆穿。
那节课以后,我依然日思夜想,却没有一点陈秋水的音讯。
直到我在就业指导大会的优秀学生名单里看到陈秋水这三个字,我便匆匆赶去参加。
在百人的大教室里,我反复搜索都没有她的身影。
“陈秋水同学,下面你为学弟学妹们介绍一下成功申请出国留学的经验。”
一个仪表堂堂的学长走上了讲台。他谈吐不凡,样貌英俊,外语流利,他的演讲和举止,让我感觉纺织大学的形象忽然光辉起来,竟然有种莫名的荣誉感涌上心头。
我楞楞地坐在座位上。直到那堂就业指导散会。
在匆匆离去的人群中,黄裙子出现了,我正要走过去。
眼里又出现了一个人,陈秋水。
原来他才是陈秋水。
他也未曾上过一节纺织课,却拿着外国知名大学的通知书,搂着我的女神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忽然明白了张无忌妈妈的那句话,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可黄裙子的那句“学会了纺织去当纺织工人吗?”还有纺织老师的眼神却在我心里久久纠缠。
毕业季匆匆而来,我终于知道了黄裙子的名字,
因为,陈秋水带小女朋友出国的消息已经传遍校园,她叫叶知秋,学校里本届为数不多的名额有她一份。有很多人说她靠男友家世拿到名额,是毫无廉耻的心机女,骂声一片。
只有我拿着毛坦厂的录取书,站在那个六点播放洪湖水的音乐喷泉边,被大水浇成傻叉。
我们不是一路人。
“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啊啊~”在喷泉欢快而又讽刺的歌声里,我离开了纺织大学。
我进了毛坦厂,成为了一名在古城拥有稳定收入的工人,小城有很多人羡慕,但我却满怀怨恨,不是怨恨叶知秋,而是怨恨自己。莫名的怨恨。
当当当。车间主人敲了敲我的机器,“发什么呆,在这里就要赶快学技术,别给我搞你们在学校里那套伤春悲秋。没用!”
“今天出了多少货?”
“明天的完成了没?”
“大厂的货今天加班也得给我做完。”
……
每一天,在车间主任的嘶吼与催促中,我都会想起叶知秋的那句话。
“当纺织工人有什么不好,现在这年头,你这工作在咱们古城,那是铁饭碗。”葛云鹏如是说“看我,现在还没有正经工作”我的同桌葛云鹏,我们又聚在了一起。他用自己的方式解答我的疑惑。
我没有回答他。
但我似乎在催人命的车间主任一日一日的咆哮声中,明白了纺织学老师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叶知秋最后一次让我顶包上课时说的话。
这世间的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走。
我日日纺织,渐渐地忘却了叶知秋和纺织学老师。
在吃饭的时候话家常,吃饱了酣然大睡,在车间里为了能够换一个轻松的活计参与到紧张人际关系中,被挟制也挟制别人。
这一切,我都不想要,可我渐渐成了其中一员,因为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佩服叶知秋,在毕业那天的喷泉旁边就开始了。
她很清楚未来的方向,清楚我的作用也就是陪她乐一乐,清楚陈秋水是可以改变她命运的人。
她不会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就像她不会喜欢我一样。
经济危机来了,毛坦厂的裁员一波接着一波。
很不幸我在第一波就卷铺盖走人了。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走到一棵歪脖树下,一个算命的让我慢行。
当当当!“你从毛坦厂来,要到哪去啊?”
“你怎么知道我从毛坦厂来?”
他下推了一下眼镜儿,双眼露出一点儿,眼神邪魅,笑容收敛。
“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哪来?”
我忽然想起了铁棍儿课堂上的那个梦,场景一模一样。
“那十块钱一碗的水有没有?”
当当当,他敲了敲碗,“欲得重生,可否可否,痴人说梦,梦想成真。
这一次,我仿佛听到自己百年后的丧钟。
当当当,我端起那碗,砸碎了那碗。
“蔡志森,蔡志森,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他故作心疼,话里有话。
“再见。我叫蔡志森。”
“你说什么?”
“我说,再~见~,我叫蔡志森!”
我!蔡志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