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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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旗袍，喜欢它恰如其分的收驰曲线，将东方女子的玲珑身段含蓄婀娜地熨敛，却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而旗袍襟门领角的对对盘扣，默契相持，静谧襟锁，焐一世芳华。烟雨醉江南，一条青砖黛瓦的雨巷，一把油纸伞，娉婷而过的，一定是旗袍的身影，和着淡淡的丁香。

我曾经喜欢自己动手，在家用的老式缝纫机上做衣服。做得最多的是各种花色的长长短短的连衣裙、小衬衫之类的中式小女人衣服。只要一时偶发新式样的灵感，我总会去服装厂的布料门市，买些零料回来自己裁剪制作，一两天即成。然后欢欢喜喜地穿在身上，在镜子前左照右照，自我陶醉一番。

那时候，还有一个站在房门外默默欣赏的女人，她总是很中肯地给我意见，这些漂亮新鲜的自制布衣会因为得了她的手艺与指导而更加得体。这个幽柔清秀的女人就是我的婆婆，一个我曾经无意冲撞过，也曾悉心侍奉过的女人。

婆婆是百年金小的退休教师，毕业于南通中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通中”。她多愁多病却又自立自强，虽说是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但在沟通上却又不善言辞。与人交往丁是丁、卯是卯，不怎么圆通。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公公做主，婆婆闲时只捧一本书，或者一纸一笔记录日常。有时候甚至不谙世事，持家理财也不太精道，这倒让她多了一份清高少了一份功利。

俗语都说婆媳之心隔肚皮，本来就不亲近的两个女人，生活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我初过门时，看到婆婆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如此高冷，就感觉很拘谨，跟她说话也有所戒备。婆婆察觉到了我的拘束，偶尔寻找一些话题与我交流。

婆婆说的是崇启方言（崇明岛一带），类似于上海口音，听起来很有吴侬软语的婉转，加上她慢条斯理的语速，我很喜欢听她说话。我自己并不会说，只用普通话回她。

一开始，她说完一句，还会分解崇启话的字词，解释意思。经过鹦鹉学舌般的反复练习之后，慢慢地，我也会几句简单的崇启话了。虽然偶尔说出来有点别扭，啼笑皆非，但往往被她纠正得更纯正些。看来入乡随俗是必然的。

最令我感恩的是在我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工资很低，结婚第二年生下儿子，停了一年的工作，收入更低了。婆婆见我平时拮据，曾给我好几个月的零花钱资助。她把钱塞到我的床头柜的抽屉里，轻声说：“先拿去用，不够了再跟我说。”

是她给我这么个大人零花钱，可是为了顾及我的自尊，她倒小心翼翼地像是自己有点难为情。我哪里好意思再跟她开口？要知道婆婆的工资是她看病的专项资金，平时她省吃俭用，日常用度能省则省，却舍得为我慷慨解囊，给了我信心和温暖。

我对婆婆的戒心一下子被打开了。她的豁达大方让我对“婆婆”这个词有了新定义。谁说婆媳难相处？我遇到了知书达礼的婆婆，淡泊名利，凡事都能换位思考，相处也不难。

我干家务活的高效勤快，给全家带来整洁温馨的环境。由于婆婆体弱多病，一些简单的家务也做得很吃力。我就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洗晒清理卫生。

只要天气晴好，我总是晒婆婆的被子在先，晒自己的被子在后。婆婆在她的同事朋友面前没少夸我。她遵循礼尚往来，克勤克俭，平时并无心计，我们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

有时候婆媳二人一起看会儿电视，婆婆首选戏曲频道。如果刚好播放的是越剧或黄梅戏，她就会爱不释手，很投入地跟唱起来，那抑扬顿挫的神情一扫平时的矜持与冷默。令她对我刮目相看的是，居然我也能有声有色地附和哼唱，而且能唱出赵志刚的一些完整选段来。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了。

婆媳的合作是从做旗袍开始的。在党校服装培训班学习了一个月的裁缝课程后，我自信可以操刀小试了。连衣裙已经司空见惯，我想增加点难度和创新，做成旗袍裙。自我感觉自己的身材基本符合旗袍的一般标准，所以裁剪简单，缝纫大体也不费事。

但接下来的细节才是旗袍的精髓所在：领口与盘扣是关键。我缝纫衣领的滚边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难题还在后面。因为培训班是为期一个月的速成班，旗袍盘扣之类的精工细活是无法安排在课程里的，费时又费工，一点也不实用。

婆婆在一旁关注着，虽然制作的过程她一直沉默，不作干涉，待基本成型时，她已看出一二来。普通的钮扣体现不了旗袍的韵味，复杂的盘扣又不会做，我应该听听她的指点。婆婆的女红技艺在这关键的时刻焕发出来了。

我从她自信的仪态里看到了她陈年过往的优越与精巧。婆婆伸出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仿佛又回到了伊人在水一方的闺中年华。

那时候的她是家里的小幺，哥哥比她大十岁，已经娶妻独立门户。她自然成为父亲的掌上明珠。但在她奶奶的要求下，女孩子一定要学习绣花做衣做鞋之类的女红，不然以后到了婆家会遭人耻笑。而婆婆确实手巧，别人扒拉几天也搞不定的手工，婆婆一学就会。

但是她并不在乎这些，她看到同龄的孩子已经都在上学，她也很想去。于是聪明伶俐的她要去上学的想法也得到了父亲的支持。这才有了教师的职业，而女红手艺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运动记忆就很神奇，再复杂的盘扣手工，永远地刻在婆婆的脑海里。

她手把手地教我最简单的一字扣——葡萄扣；然后又示范了一对蝴蝶扣，还有琵琶扣，摆在眼前栩栩如生。婆婆那双修长的手拿过粉笔，拿过钢笔，如果当时经济条件允许的话，这也是一双弹钢琴的手。这样巧手的婆婆，她的女红就像作品一样也深得她父亲的欣赏，并一直引以为豪。

我也有一双小巧手，七绕八拐地，我终于学会了葡萄扣，还盘得有模有样。婆婆再教我一针一线地绞在领口下，注意直斜丝，不能让一字扭曲了，否则翻了布纹的一字扣是不好看的。她用老师傅的眼光端祥我的作品，抿嘴点了点头：“嗯，还过得去。”

我熨平整了完工的旗袍裙，迫不及待地试穿在身上。看着镜子里的新衣，与商店里的成品衣区别并不大，穿在我的身上很有五四女学生的韵致。婆婆笑咪咪地看着我，好像是在欣赏她自己的作品。

后面院子里的徐阿姨隔着窗户，探头看见了我在试衣，那羡慕的眼神几乎要捅破窗户。隔着玻璃，我在徐阿姨面前转了两圈，目光投向婆婆，说这是婆婆教我做的。

婆婆开心地笑起来，“哪里，是我家媳妇自己裁剪自己做的。你看看怎么样？”语气里透着凡尔赛。“等周末她休息了，还要给我做一件褂子。”
徐阿姨羡慕得不行，“你儿媳妇可真聪明。啥时候我也能娶到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儿媳妇呢？”

婆婆因为支气管扩张，季节交替的时候最容易发病，每年至少要住两三趟医院。我就请假在医院里陪她。有时候我来不及回去做饭，就在医院食堂打饭，拿到病房里。她胃口不好吃不了多少，我与婆婆对半分一份午饭，然后就在一个饭盒里吃饭。医院里哪讲究得起来呢？

我喂一口婆婆，自己也吃一口。旁边的病友看我俩亲密的样子，就说：“还是女儿好，一个碗里吃饭，也不会嫌弃你。”

婆婆纠正道：“这是我儿媳，不是女儿，胜似女儿。我女儿离得远，又忙，没时间来。”我看到邻床投来羡慕的眼神，婆婆欣慰地又多吃了几口饭菜。

婆婆身体恢复健康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布料门市选零料。我为她做过碎花衬衫、贴身的棉背心，还有她喜欢的对襟唐装褂子，穿出来在邻居老干部面前特别有韵致，她就很开心。

以后我又做过若干件长短不一的旗袍、花衬衫，想要做盘扣了，我就搬出婆婆这现成的师傅现学现用。但学得快忘得也快，即使象葡萄扣这样最简单的手工，因为疏于练习使用，终究还是丢了。

如今，婆婆与我们阴阳相隔已有十七载。这十几年来，我自己又做过几件衣服，中式的花棉袄本应配上盘扣才更显古朴典雅。可惜手作葡萄扣、蝴蝶盘扣的记忆已随婆婆而去，再也编不起来。

多病的婆婆已在烈士陵园安息，对她的一切记忆都汇集成昨天的回忆。记得同事阿瑛曾说起她父亲的骨灰缘何安放在陵园公墓，是因为做女儿的她上下班会从陵园前经过，她父亲的灵魂不再孤单。我在想，我每每上下班也从陵园前经过，婆婆的灵魂还会孤单吗？

旗袍依然是经典，依然是我的最爱，它也早已成了许多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风景。婆婆没有穿过旗袍，却对旗袍的制作细节了如指掌。哪怕一个线头一处滚边，都是旗袍区别于其他衣裙的特殊手艺的存在。

旗袍裙摇曳生姿，岁月又何曾过时？葡萄扣因为生动形象地呈现生活，似乎为旗袍赋予了生命和灵魂。风影拂过、活色生香的旗袍女子，是因为她的盘扣的精致与画龙点睛，才更加意蕴悠长。

清明已至，春和景明，万物吐故纳新。那件葡萄扣的旗袍压在箱底，打开时已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