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想做成哪有那么容易,诸君只看玄奘师徒一众,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不只有肉体上的磨难,还有心灵上的魔障,这才到了西天大雷音寺,为大唐取回大乘佛经。这是何样功德!玄奘受封旃檀功德佛,行者受封斗战胜佛,八戒受封净坛使者,沙和尚受封金身罗汉,白龙马受封八部天龙马。正是: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师徒四人得成正果后,各有去处,唐玄奘回了大唐继续广传佛法、讲译经文,八戒呢,正合了他的封号,四处为佛事净坛,倒吃了个口满腹满,沙僧与小白龙却留在了灵山修行,唯有行者,他虽是天生地养的灵猴,心里却念念不忘自己花果山的猴子猴孙,那日在大雷音寺受封后,一朝脱去头上那箍,翻了个筋斗云,便回了花果山。
诸位看官须知,行者受封的乃是大职正果的真佛,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花果山上自有了成佛后的行者坐镇,山周围常有瑞霭金霞映空、万道佛光普照。花果山附近海上渔民见了这神迹,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便有百姓到花果山上烧香求拜。花果山上本来走兽成群、山野精怪遍野,可今日之行者不同往日之行者,自然严加约束花果山上群怪不得为害,再加上他本是个真仁义的精灵,在修行闲暇时也会倾听凡间疾苦,对苦难伸以援助之手,这更加大了他的名声,渐渐的,方圆千百里的人都知道花果山有个真正的佛爷,百祷百灵,每日上山求告的人是越来越多。
这天,行者正在水帘洞内修行,小猴儿来报,花果山上来了一位客人,行者忙问是谁,小猴儿一描述来客“肥头大耳”的形象,行者立刻喜得跃了起来,对小猴儿道:“这是我二师弟,快请!”
要说取经路上,行者与八戒也经常磕磕绊绊,唐玄奘耳根子软,没少偏袒八戒,冷落行者,可如今,众人取经功成,取经路上的那点微末的龃龉早就忘光了,行者一想到自己的师父师弟们,也全是取经路上勠力同心的日子,今天一听到师弟八戒来访,竟至情难自抑。他虽让小猴儿出去请八戒进来,自己在洞里也早坐不住了,使了个身法,便飞出洞来。一出洞,正见小猴儿一边带着八戒往水帘洞这里来,一边给八戒指点花果山群山碧树、茂林修竹、奇花异草。行者一见八戒,便不免想起八戒在取经路上的惫懒样子,此时心里一笑,猴性上来,又要捉弄八戒一番。行者心里念一段降雨的咒,朝着八戒头上一指,八戒头上立刻聚起了一片阴云,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转眼间便落了下来。
八戒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倒霉呢!他正与领路的小猴儿站在一块山石上远眺花果山奇景,忽然间,就感觉头上瓢泼大雨落了下来。八戒慌忙用自己的袖子往头上一遮,边遮边往远处一处山凹中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招呼领路的猴儿道:“快跑!想必今天龙王喝醉了酒,没认出俺老猪来,竟然在俺老猪头上下起了雨。”他一边叫,一边回头看身后的猴儿,哪知,这一看,只把个猪悟能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你道他看到了什么,正是看到小猴儿好好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猴毛一点没被打湿,一阵“局部”暴雨,不淋别的地方,只淋他猪悟能所在的方寸之地。看到这,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又受了行者的戏耍呢,索性也不跑了,放下袖子,不顾自己被淋成了个“落汤猪”,就在原地开骂:“你个遭瘟的猴子!我大老远来看你,你还戏耍我老猪!”
八戒刚骂了一声,“局部”暴雨就停了,行者身形显现在了八戒旁边。八戒见了行者,愈加傲娇了起来,一摔袖子,转身就往山下走。行者慌忙快跑两步,上前拽住八戒袖子,劝道:“八戒!八戒!莫气!莫气!我太长时间没见你,一见你情不自禁,就和你开了个玩笑!快回来!”
八戒哼哼唧唧道:“哼!我大老远来了,你不出来迎接我,准备好琼浆玉液、鲜美果品招待我就罢了!还这样逗弄我,别以为你摘了箍,师父就管不了你,我告诉师父去!”
行者闻听此言,忙道:“八戒!且慢!我这不是出来迎接你了吗!琼浆玉液,鲜美果品,洞里都准备好了,保证都是你没品尝过的!”
八戒听了这话,迟疑道:“当真?”
行者道:“当真!”说完,强拉着八戒就往水帘洞里走。
八戒一边走还在一边嘟囔:“若是你那鲜美果品里有一个我尝过的,保管马上去师父面前告你的状!”
师兄弟二人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进了水帘洞,一进洞,行者就吩咐众猴呈上洞里藏着的美酒异果,来给八戒品尝。
师兄弟二人自取经功成以来,有段时日未见了,今日一见,俱感亲近,他们一边回忆着取经路上苦中作乐的趣事,一边相互诉说着相别后的经历,一时之间,水帘洞内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笑声。
八戒酒足饭饱,打了个饱嗝,对行者道:“猴哥,我上山的时候,看到不少渔民百姓,跪在山腰处,正对着你水帘洞的方向诚心祷求呢!”八戒说到这里,打量了一番水帘洞,继续道,“要说你这水帘洞洞天,倒也真是神仙洞天,可你如今可是一位真佛,这洞天作为你‘斗战胜佛’的道场还是寒酸了一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行者听了八戒这话,心里一动,想道:“众佛众菩萨皆有名山道场,观音菩萨有普陀山道场,文殊菩萨有五台山道场,普贤菩萨有峨眉山道场,地藏菩萨有九华山道场,其上亭台楼阁、轩榭殿宇好生庄严繁盛,再看我花果山呢,破洞乱石,这怎么当得起我‘斗战胜佛’的名声呢!”想到这里,行者和八戒也透漏了修建道场的意愿,但也没有再和八戒深谈这个问题,二人只谈天说地,尽诉离别之情方罢。
八戒在花果山上盘桓了一月有余方才离开,八戒一离开,行者马上召来群猴,下令立即开始修建“斗战胜佛”道场。行者一下令,整个花果山上所有的精灵立刻行动了起来,开始四处寻觅奇石高木,以作修建道场之用。行者在天庭是个好人缘的,他要修建道场,天庭众仙哪能不有所表示,天上有名号的神仙也纷纷解囊,满坑满谷的珍器宝贝填塞得花果山几乎河水断流。行者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又有外力内力齐心协力的襄助,仅仅三月有余,一座华美的宫殿群便在花果山上立了起来。
宫殿落成之日,三山群仙,四海龙王,五岳大帝,天庭众星宿,或亲来道贺,或送上贺礼,花果山上一时热闹非凡。那日,八戒与小白龙也亲来了花果山,向行者道贺,可惜沙僧与玄奘二者未至,这倒成了行者的心病。
道场修建完成半月后,花果山上终于渐渐恢复了宁静,这日,行者正立在一处山巅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师兄!原来你真在这里!”
行者回头一看,见是沙和尚悟净,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喜道:“沙师弟,你如何才来?”
悟净道:“我在灵山上修行,听说你建成了‘斗战胜佛’道场,就要来道贺,可正赶上观音菩萨吩咐我办一件要紧事,这才耽误了,这不,我一有时间,立刻赶来了!山里猴儿说你最近整天在这里徘徊,看自己新修成的道场,我便找到这里来了!”
行者扯着沙和尚往前走两步,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瞧瞧我新修的道场如何?”
沙悟净和行者并肩站在一起,远眺群殿,看了半响,方信服叹道:“师兄,你道场修建的的确气派,三界众佛众仙鲜有能比肩者!好便好,只是……”
行者听悟净嘴里刚说了个“只是”,就磕绊住了,急得抓耳挠腮,叫道:“只是什么?”
悟净道:“只是你花果山水帘洞这个名字有点不合适……”
行者听了,说道:“哦?你且讲讲,怎么个不合适法?”
悟净道:“大师兄,你如今身为‘斗战胜佛’,花果山水帘洞这个名字让人一听却好似精怪的洞府。你且看三界之中,佛与菩萨的道场名字,如普陀山、五台山、峨眉山、九华山,或堂堂真真、浩然正气,或俊美飘逸、秀外慧中,哪个都不一般,而你这道场山名,花果山,水帘洞,与他们的一比,不是落了下乘,不够庄重吗?”
行者听罢,思索一番后,也觉得有理,遂问道:“师弟,你是个有主意的,既如此,你替我想想,改个什么名字好?”
沙悟净沉吟片刻后,方道:“让我说,要改,但不用大改,花果山,改称‘华光山’,水帘洞,还是水‘帘’洞,只是帘不再用帘幕的帘,改作‘莲台’的莲,如此可好?”
“华光山……水莲洞……”行者在嘴里颠来倒去念了几遍,方才叹道,“好!好!好!华光山!水莲洞!以后我这山就改叫华光山,洞就改作水莲洞!”
师兄弟二人也是自取经功成后久未相见,自然免不了一番高兴,沙悟净在行者的新道场里足足盘桓了三个月,方才回了灵山,继续修行去了。悟净在花果山时还好,只说那日自悟净去后,一日挨一日,行者只感觉山上殿里处处不合心意,他走在华美的殿里,不敢攀爬跳跃,唯恐破坏这份庄严,他看到自己道场里栽种的美味仙果,也不敢随意摘取食用,唯恐亵渎了道场,每走一步,行者就感觉心意烦乱一分。行者走出道场大殿,先往远处眺望,只见目所能及的猴儿们都蔫头耷拉脑袋,无精打采的如霜打的茄子,他又往殿前广场上望去,此时正有几个小猴儿,在广场上打扫,他们皆穿着人类衣装,苦着脸,卖力在扫广场上的落叶。
行者走到那几个正在清扫广场的小猴儿近前,问道: “孩儿们,扫地便扫地,为何苦着脸?”
几个小猴子作揖道:“大圣爷爷,我们苦着脸,是因为这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实在难受,这还罢了,咱花果山上从来是与花树为友的,如今让我们来扫落叶,正如弃老朋、嫌旧友,这活实在难干……”
行者一听这话,心里倏然一震,他回头再看自己不久前新修成的大殿,心里愈加烦躁。行者心有障碍,首先便想到了远在大唐长安的师父唐玄奘,想到师父,他不再迟疑,立即驾起筋斗云,只往大唐长安而来。
长安有一寺,名为雁塔寺,行者知道师父自功成之后,便在这里修行,或升坛讲经,或翻译撰写经文,他筋斗云风驰电掣,片刻便来到了雁塔寺里。行者落下云来,扯住一个过路的小沙弥,问道:“小法师,唐玄奘法师何在?”
小沙弥摇摇头,回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大殿里找主持长老问问吧!”
行者跟着小沙弥很快来到了雁塔寺内佛殿前,小沙弥先进去通报了,随后出来请行者入内,行者进了佛殿,向主持长老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主持长老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佛爷来的不巧,玄奘法师被请进皇宫为圣上讲经去了,今日恐怕回不来,不过法师去前叮嘱过,若大圣佛爷来找,让我把这本佛经转交给大圣佛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经书,递给行者。
悟空接过经书,一看书面经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笔迹,便倍感亲切,这字迹他万分熟悉,取经路上,师父常常在深夜执笔,孜孜不倦抄录经文,他偶尔也在一旁观看学习,对这字迹怎能不熟。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行者见它如见老友。这部佛经是师父在取经路上得的,当时过了高老庄,再往前走时路遇了一位乌巢禅师,那禅师把这《心经》口诵,传给了师父。
行者轻轻摩挲着师父亲手抄写的这部《心经》,走出了殿来,站在殿外廊下安静处,翻开纸页,轻轻读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行者读完一遍《心经》,突然想明白了自己道场落成时师父不到的原因,他轻轻合上《心经》,叹道:“我真真鬼迷了心窍,一时着了色相,做下了‘大修道场’恁般荒唐事!我是打出来的真佛,不是坐出来的泥佛,何必用这荒唐法子来给自己塑泥身,又带上个箍呢!几百年前我大闹天宫,拆了玉帝的凌霄宝殿,看如今,真是报应轮回啊!我竟要亲手拆了自己的道场宫殿!”虽这样感叹,可一下了这个决定,行者只感觉身心舒畅,念头通达,那种莫名的烦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呼啸一声,跃到空中,冲殿内主持长老叫一声:“老法师,烦请转告我师父一声,就说行者大闹花果山去也!”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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