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八届征文(6月)】
阿青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见到西施。她只剩了一口气，奄奄一息，恰似一朵盛放的花被狂风骤雨从枝头打落，色妍而形萎。
01
秋日的黄昏，阳光依然暖融融、亮堂堂，羊儿们散落在半山吃草。这片山林虽有老虎、狼群，可只要阿青在，它们通通退避三舍。所以她的羊儿总能吃到最肥美的草。
阿青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对着天上的云彩发呆。那朵层层叠叠的是某只巨兽向天喷出的一口气息，浅灰与白色融成次第连绵的宫殿，也许住着一群神仙，教她使剑的白猿莫不是从那宫殿里落到人间的？
有一缕被风撕扯成絮状的云彩有抹浅粉，仿佛仙女的裙裾，前日里西施穿的就是这个颜色，她被范蠡挡在身后。
风略大了些，从河面上吹来，带了凉爽的水汽。阿青坐起身来，忽然目光定住了，河的上游缓缓飘来一朵粉白大花，竟是个衣裙俱浮在水面的女人。
阿青一把抓起竹棒，连点水面，几个纵跃，来到大河中央。
水中的女人仰面向上，双目紧闭，长发披拂水中如同茂密的水草，与衣裙一并飘飘荡荡，阿青惊讶极了，这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竟是西施。
阿青伸臂扯住西施的衣领，胸口的气息略有些撑不住，双足没入水中，西施身下瞬间散开数百条过尺长的大鱼，原来西施浮在水面是鱼儿的功劳。
阿青原以为“沉鱼落雁”只是传说，现在她相信是真的。
西施四肢冰冷，仅胸口还余一丝温热。阿青坐在她身畔呆呆看着，乍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一个白影自山上纵跃而来。正是教会阿青剑法的白猿，阿青唤它“白公公”。
白猿双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它取下挂在胸口装满野果的竹篓递给阿青，一眼看到草地上了无生气的西施，眼睛瞪大，抢步过来。阿青知它并无恶意。
白猿将西施甩在肩上，在草地上纵跃奔腾，它去抓不听话的山羊就是这样将它们带回来。
不过片刻，西施的口鼻间“噗噗”呛出出两团水，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猿轻轻将她放回草地，就见她胸口的起伏明显起来。
阿青试了西施的鼻息，手指滑过她的面颊，白玉般的肌肤恢复了温度。白公公也伸出爪尖，刮了一下西施的嘴唇。动作十分轻柔，阿青没有制止。
02
西施是在白猿的背上悠悠醒转的。她先以为自己在梦里，眼前不断闪过倒挂着枯松老枝的绝壁、嶙峋巍峨的怪石，还有一挂倾泻的飞瀑，这些快速变幻的景像难道不是只能在梦里才会出现吗？
可指尖温暖的触感，额间山风的吹拂，鼻息热烘烘的毛发味道，身体腾云驾雾般的感受都那么真实。
直到被放在茅草屋前，西施才确认此刻并非身处梦中。这里在险峻的山巅，距离天空很近，落日已西斜，有半边隐在青山之外，明黄、妃红、绛紫、珠灰各色交融的晚霞铺满天空，缤纷柔和的光延伸至这半亩见方，被树杈枯木围起的院子，院中的大树不知生了多少年，一人搂不过来。
三间低矮的茅草木屋三面环着山崖，木屋前的大树枝叶繁茂，如同巨伞。树与山崖之间围了一圈栅栏。
西施的腿脚软绵，扶着嶙峋的树干才堪堪站住，她却顾不上别的，眼也不眨地看向背着自己上山的白猿，禁不住“呀”了一声，对这只浑身银白，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白猿充满惊奇，看它十分驯良聪慧的模样，轻声探问，“这里不是苎萝村？”
她记得自己先前还在苎萝村旁的溪水里浣纱，只一眨眼，就到了这白猿的背上被带到山顶，四周的景色生平未曾见过。
白猿倒似听懂了她的话，侧头看她，两只胳膊平伸。
“这里离苎萝村很远？”西施看懂了它的意思。
白猿赞许地点头，这个看起来很顺眼的人还挺聪明。没想到西施接着变了脸色，“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要怎么回去？”
“我们从山下的水里救了你，你若回馆娃宫，我可以送你。”身后传来阿青的声音，她刚赶了羊儿上山，身后跟着转过山角的羊群。
西施回身看见阿青，长舒了一口气，原来还有个妙龄的姑娘，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
然而交谈几句之后，西施发现阿青不止认得自己，而且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她并非自以为的15岁的浣纱姑娘，而是陪了夫差15年的吴国贵妃。
那晚的月亮像银盘一般悬挂在碧沉沉的夜空中。月光凉凉的，像泠泠的水一般泻在西施逶迤着铺满床的鸦发上，她的脸白得像月亮，缩在床角，抱住膝盖，安静地倾听阿青混乱地叙述。
一些是阿青自己看到的，比如范蠡偌大的府邸中没有女主人，他带兵灭吴后，立即到馆娃宫找西施，想要替西施挡住阿青的剑；有些是阿青听说的，越国人说西施是越国的奇珍，被祭献给吴国，而吴国人则说西施是祸国的妖姬，害得他们灭了国。
阿青讲话就像风里的云，一会儿说到这里，一会儿又讲到那里，飘来散去并不确定。西施在其中拼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18年。
她原来已经33岁，很老了吧！西施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玉璧。
阿青的话听在西施耳边，如惊雷一般。她虽记不得许多事情，可在越国经受的训练、吴宫面对的风雨，让她对真假善恶有着本能的敏感和直觉，几乎立刻就判断出自己当下的处境，也听懂了阿青的心事。
她被这世上很多人憎恨着，那个确定爱着她的男人曾经权势滔天，但他已经死了。
至于叫范蠡的人，将她从苎萝村带去献祭，但在阿青眼中，他是大大的好人。
03
阿青于前日破晓，从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的馆娃宫离开时，虽然有点难过，但不觉得伤心。
她自三年前被范蠡请去给越国剑士教授了三天剑法之后，就隐入深山，一别三年，她没有一天忘记过范蠡，虽只与他相处了短短月余的时光，但范大夫清俊倜傥的风采如刀刻斧凿般印入她心里。
范蠡告诉她自己是楚国人，为打破晋吴联合，楚王命他与文种大夫二人至越国，一位治军，一位治国，共同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抗吴。
阿青自幼生于山野，长于山野，谁做了王，谁灭了国，与她干系本不大，她只想和范蠡一起去牧羊，但范蠡身负国命，她只得遁走。
越国三千甲士破了吴宫，勾践果然成就霸业，阿青下山卖羊时，听说这个消息，立时决定去找范蠡，她依然记得范蠡说的“待越国甲士吞吴，便辞官荡舟五湖”。
阿青虽隐隐知道他心中有个西施，却以为自己只要加倍对他好，总能得他真心。只因阿青从小与白猿、山羊、牧羊犬相伴，这些生灵无一不是你给它一分的温柔照顾，它便回你十分的信任依赖。
阿青刚进姑苏城，便听说范蠡率军去到城外的馆娃宫，正是吴王为西施建的消暑行宫。
阿青想起当日范蠡陪她坐在山坡草地上牧羊的时候，给她讲到楚国湘妃的容貌，“眼睛比溪水更亮，皮肤比白云柔和，嘴唇比花瓣娇嫩……”，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语调平缓，却有形容不出的悱恻缠绵，那一刻，他眼前出现的影子就是西施吧！
阿青决心要杀了西施。可她在二千甲士中来去自如，却无法对西施下手。
西施的美，但凡长着眼睛的人看到都会忍不住迷醉，那眼波流转的潋滟，那柔润甜蜜的唇角，那摄人的容光，连阿青自己也不能无视。
她拿着竹棒，指在西施的胸口，却无论如何舍不得点下去。西施的面容虽平静，阿青却从她微微颤抖的衣袖和略显紧促的呼吸中，看出她的害怕，那个瞬间，阿青想起早春第一朵绽放在枝头的杏花，薄如蝉翼的花瓣在料峭春风里微微地颤，让人心动惹人怜。
阿青在见到西施之前，以为杀了这个36岁的女人，范蠡就是自己的了。可现在她手中的竹棒甚至往后缩了一寸，她的心忍不住叹惋、惊奇，及至崇敬。
阿青目不转睛地看着西施，对范蠡道，“天下竟有此等美女，范蠡，她比你说得还要美”，然后，转身破窗离去！
阿青抱着自己的小羊羔回到山里。她伤心的是从此确信范蠡不会是自己的了。谁被西施这样的美人爱过，还能再喜欢别人呢？范蠡等了她15年，假使越王不能复国，他一定还会继续等下去吧。
看过这世上最美的花，再选别的，都是退而求其次，就好像她喜欢自己养的每一只羊，但最爱的那只她会抱在怀里，纵着它撒娇，抚摸它柔软的毛和头上初生的触角。
阿青对自己说，我只想做那只被抱在怀里的小羊，不要退而求其次。所以，没什么好伤心的，可还是有点难过。仿佛总有片湿漉漉的乌云包裹住她的心，有点沉、有点闷。
04、
阿青要带她去找范蠡，“范大夫在姑苏城破的当日，就去馆娃宫找你，现在你顺水飘到这百里之外，他一定急得很！”
西施摇头，唇角绽开一朵飘忽的微笑，缓缓扬起的眼睫下，眸子明亮得仿若承了日月星辰，眼波流转间又生了缱绻优柔的伤感。
白猿蹲坐一旁，痴痴看住了。
阿青以为西施没听懂，握了她的手，一脸认真，立时就要带她走。
西施一根一根掰开阿青的手指，反问“既然他大权在握，手握重兵，为何我会落入水中被你救起？”
阿青被她问得呆住，迟疑道，“莫非你在水边玩耍不小心落了水？可能……,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救你，鱼儿就把你带走了吧？”
阿青眼睛一亮，比手画脚地说，“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是一大群鱼儿在水底拖着你的。”
西施丝毫不觉诧异。她自来被鸟兽喜爱，先前在苎萝村的时候，也常有走兽飞禽主动亲近她，天上飞过的鸿雁、枝头蹦跳的百灵、林间穿行的小鹿都喜欢停在她的身畔。
西施还是不肯跟阿青走，阿青急了，“范蠡曾说灭了吴国，就要与心爱的人一起五湖泛舟，如今你在这里，他要与谁同往？”
范蠡是越国的大将军，也是阿青见过最有君子之风的男人，他会神色专注地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也从不对僮仆之流大声呵斥。
阿青心头火起，觉得眼前的女人可恨至极，仗着长得美，将别人看来无比珍贵的东西弃若敝履，她抓起西施的两只胳膊，打算背她下山，送去范蠡那里。
未料忽然一道白影闪过，阿青直觉两只手腕一麻，竟是让她毫不设防的白猿执棒袭来，在她手上连点两下，拦下了西施，还气势汹汹地执棒立在木床边，阻她靠近。
上一次白猿与她针锋相对还是三年前白猿要杀范蠡的时候。白猿此番用力甚猛，阿青双手垂在身畔，只觉麻痒酸痛，不觉惊怒，“白公公，连你也护着她？”
白猿不由缩了缩身子，双眼骨碌转了两圈，冲阿青拱了拱拳，依然不肯让开。
西施在它身后探出脸，柔声道，“阿青姑娘，灵兽异禽只怕对吉凶善恶比我们更灵敏，不若，你先莫要带我去，自己到范大夫那里探看一番，若他果然诚意寻我，我再随你去，可否？”
阿青虽心中恼怒，替范蠡觉得不值，却也觉得她说的未尝不可，毕竟白猿若坚决不肯让开，自己也束手无策。
她沉默须臾，恨恨瞪了白猿一眼，跺跺脚，拧身飘出草房，向山下纵跃而去，身影迅速隐没在暗夜之中。
05
阿青赶到姑苏城，已是黎明时分。
短短两日，断壁残垣已被清理一空。太阳虽依旧隐在天边，青黛的天空越来越明亮起来。游荡在深夜的秋寒悄然退走，城中四处升起袅袅炊烟，草木点燃的气息里，鸟雀在树上展翅蹦跳，高高低低地啼啭。
城内大军已随勾践北上，欲渡黄河与齐、晋诸侯会合，城内守军少了很多。阿青寻到馆娃宫及两处兵士把守之处，均未获知范蠡所在。
她一口气奔跑大半夜，略有气喘，找了街边一户人家门前的青石板坐下，打算靠在土墙上短歇一会，再行问询。
刚微阖双目调息，便听到长街尽头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马上之人青衣玄氅，面容十分熟悉，单人孤骑飞驰而过的正是范蠡。
阿青本想唤他，转念一想改了主意，竹棍轻点纵上房顶，远远辍在马后。
旧日的吴王宫已成越王行宫，如今百废俱兴，内侍宫人寥寥数人，外层值守的兵士见到范蠡均无阻拦，范蠡很快被内侍带到越王后殿前。
初升的朝阳将重重宫檐照亮，阿青隐在檐下阴影中，看殿中走出一个高盘发髻、身着赭色华服的中年美妇，她屏退了身旁众仆，慢慢走到阶下，与范蠡对面而立，施施然道：“本以为范大夫挂印而去，再难相见，未曾想不过几日，又重逢了。”
范蠡拱手施礼，环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方质问道：“王后，当日你我二人结盟，我为你培植势力，你放西施走。如今我已履约将暗部人马印符交予你手，你却让人掳走西施，现下她在何处？”
王后薄唇边泄出一丝笑意，慢条斯理道：“怎么隔了三日又猜到我身上啦？你不是将姑苏城翻了个遍，找个什么牧羊姑娘吗？”
范蠡盯住越王后，声音不由抬高几分，“能神不知鬼不觉掳走她的，除了阿青只有你。这三日我明察的是阿青，今早已查到是你遣人将西施带出城。为何带走她？她在哪里？”
王后扬起下巴，反问道，“你可知勾践看到我的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
范蠡素来沉静的面庞也不由一怔，眸色渐深。
王后目露讥嘲，对他点头道，“就是你想得那样，他问的不是你先头大军的人马辎重，不是吴王宫的珠宝财帛，而是西施。”
不待范蠡回答，王后眼波转到范蠡的脸上，显出一丝恶狠狠的媚意，“你看，只怕当日勾践卧薪尝胆之时，复国和西施都是他心上念念不忘的，你我不知道罢了。算上西施被你遣人调教的那三年，有18年了吧？你不担心接下来勾践会步了夫差的后尘？我是怕的，怕西施成了越国的施贵妃。”
说到这里，王后遽然回身，一字一顿：“我已遣人送她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范蠡沉声道：“我带她走，勾践不会再见到她”。
“你带着她遨游四海吗？”越王后讥道，“只怕天下之大，你也无处容身。她就此消失是最好的安排。你的楚国还等着勾践将吴国抢走的土地还回去，倘使勾践知道是你带走西施，那千里沃野会归了谁，可就不知道啦！”
“范蠡听我一句劝，放下她，你才能走好！”
范蠡哑然，黑幽幽的眼睛盯着越王后，压抑的呼吸仿佛沉潜在水下的鱼，吐再多的泡泡，到得水面也便裂了。
阿青隐在暗影中，心越来越凉。
越王后转身，走上台阶，步入廊下，一点点隐入宫殿内的阴影里。范蠡双拳握紧，微微颤抖终于，转身离去。
写在最后
那一日，阿青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
她回山后什么都没说，西施也没问，自那日起，西施在山上安了家。
那年冬，天降冰雹，敲打着屋前倒扣的陶土缸，发出“叮咚”声响。窗内，西施出神地听了良久，轻叹一口气，“踩在响屐廊上的声音就是这样。”
阿青没有听清，待要再问，西施已转身躺倒，仿佛睡着了。
十年后。
齐鲁之地有位陶朱公富甲天下，却不好女色，他说举目尽是庸脂俗粉；
吴越山中有古墓教开山立派，只收留世间走投无路的女子，教她们绝世的剑法。教主轻纱覆面，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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