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以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一切,是上天对我的馈赠。曾经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戾气与怨恨。
在晕倒后不久又一次的矛盾爆发中,我急匆匆买了当天20万日元的机票回国,像出逃一样狼狈,只来得及带上宝宝的奶瓶。那时我是怨恨的。
后来几经周折,在很多师长与朋友的帮助下重新回到了东京,签了房子,银行帐户里就只剩下几千日元(几百元RMB)。刚刚博士毕业,一时找不到正式工作,对方既不同意离婚也不同意给宝宝抚养费,每个月都提心吊胆月底有没有钱交房租。那时我是怨恨的。
分居后,被共同的朋友、我的师长告知前夫和前夫的母亲和他们说了什么,听到那些接近于诽谤的谎言,那时我是怨恨的。
后来在研究所和大学里找到了工作,加上网上教学和家教的兼职,同时兼6份工作,每日白天上班赚钱,下班回家带娃做家务,哄睡精力无比充沛的小恶魔才能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写论文、给学生批改作业,总是感到精疲力尽,感冒几个月不好。那时我是怨恨的。
由于看不到配合的态度,走不成协议离婚这条路,只好申请了离婚调解,一个人在繁忙的工作中拼命挤时间奔波于律师咨询、法院之间,还要在法院调解时不得不对陌生的调解员一遍遍解释结婚到离婚的经过,不停地说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我是怨恨的。
不明白为什么前夫一直不同意离婚,却又在每一次的沟通中强调他是多么的正确,我是多么的错误。直到某一次中间人问,既然小绫这么不好,那离婚不就完事了?我想离婚,我就拼命指出我的不满、你的错误,你想离婚,你也可以拼命指出对我的不满、我的错误,然而你并不想离婚,那么你在做什么?我讨厌这样无穷无尽的完全没有逻辑的对话。想到离婚为止,在对身无分文的极度担忧和过劳、睡眠严重不足的状态下,这样的对话还要经历无数遍,那时我也是怨恨的。
现在,我则十分庆幸,这些怨恨都已湮没在风雨中。大概变成一个积怨累累、内心充满仇恨的怨妇,才是失败的婚姻会带给女人的最大的不幸吧。尽管回想起那些要命的时刻,心仍然隐隐作痛,但生活总是会给人另外的补偿和馈赠。
我记得下决心离婚的那天晚上,立刻发邮件告诉了自己的博士导师。石川老师是一位50岁的长者,他总是开玩笑说他面对我们时是像爸爸一样的心情,所以才会唠叨、会管这儿管那儿。我在硕士二年级时进入他门下。之前跟的导师,帮我申请了来日本的奖学金,但是研究方向并不是我喜欢的方向。硕士一年级快结束时,石川老师担心一直定不下论文题目的我,在和之前的导师商量过后,问我愿意不愿意加入他的seminar。硕士二年级时我正式加入了,真正成为他的门生后惊呆了,没想到作为学界大牛的他,竟然会拿出那么多的时间来指导学生。那时距离毕业还有1年,连论文题目都没确定的我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石川老师每周抽出完整的一两个小时,连续几周,和我聊我的兴趣,列成表,并把这些兴趣如何发展成论文、写每个题目有什么可能性、有什么优势、劣势一条一条分析给我听。就这样,终于在他的帮助下确定了喜欢并且有较大发展空间的题目,这个题目也在他的指点下一路做到博士毕业。当初结婚时,他还推掉了重要的安排来参加我的婚礼,包了一个相当于亲人参加婚礼时才会包的大红包,还给我做了很棒很棒的致词。但是他又是个有点情绪化的人,有时会发脾气、会无缘无故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有点无理取闹。所以在我心里他的形象一点都不像爸爸,反而像一个稍微年长的哥哥。在听到我决定离婚的消息后,石川老师只说,明天,我去你家附近的车站找你吧。第二天我就在家附近的车站见到了老师,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哭了。虽然娘家隔着一个海,但在这里,在异乡,我也有我的娘家哥哥。那天老师陪我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像帮我考虑每篇投稿论文怎么写一样帮我考虑今后如何生活。他说,研究所一旦有空位,他就把我招到门下,大学里的签约讲师的工作,也会找熟人帮我打听。就这样,我从他的seminar毕业几个月后又进了他的工作组。我找到了自己博士毕业后第一份有意义的工作。这份工作的意义不只在于学术和工作经历上对我的帮助,更多的在于一种精神力量。其实毕业前夕我就已经开始对离开老师感到不安——接受了6年多他的论文指导,真心觉得离开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写论文了。再加上我又一直在读书,大学毕业后就直接来留学,没有真正进入过社会。一下子被扔进社会这个大熔炉,极度惶恐不安。而研究所的工作组则像是seminar的延长线,虽然不像学生时代的seminar那样单纯,但又不是真正的社会那样残酷,在这个地方学习如何工作与如何生存,从学生慢慢过度到社会人,再合适不过。而能继续呆在娘家哥哥身边也让我感到十分安心,我还想跟老师学习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写很多很多很多论文。
我在日本,还有像亲人一般的hostfamily。这是我大学二年级来日本交流时住过的日本人家,有非常可爱的竹志爸爸和修子妈妈。回国后也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来日本留学后,更是每周到他们家里吃饭,未婚时代过新年也住在他们家里。他们已经60多岁了,但依然对新事物兴致勃勃,非常有活力,经常带着我出门旅游。像我一样在他家做过homestay的世界各个国家的孩子有很多很多,其中与他们保持这样交往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家最奇特的部分在于,你住在他们家里,他们真的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相处,对待你的方式和对待他们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无分毫差别,好像在他们的家里没有“自己人”和“外人”之分。离婚后我再次回到日本时,就在他们家里落脚,修子妈妈每天做好吃的饭菜、帮我洗衣服、整理内务,竹志爸爸则陪我找的房子,给我当保证人,开车带我买各种居家用品。后来我在大学里上班,每周有一天要上晚间的课,这天晚上都是修子妈妈做好饭菜给我爸和宝宝送过来,帮我们整理晒在阳台上的衣服,陪宝宝玩儿。竹志爸爸则一直帮助我考虑打离婚官司的各种事宜。其实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帮助我建立生活了,留学这几年,每一次搬家、每一次重新建立生活秩序时,都有他们陪在身边。
还有给了我很多帮助的朋友们。硕士、博士同一个师门下的好人姐姐,一直鼓励我,给我勇气和希望。离婚前我很为工作与签证苦恼,决定离婚之际我接下来的签证与工作都没有着落,那时已经认定自己必须灰溜溜地离开日本了。是好人姐姐拼命帮我推荐工作,看到她那么努力的样子,我才燃起了留下来的信心。还有我的胖胖闺蜜,每次我出事,她第一句问我的话都是:“需要钱吗?需要打给你。”一直咬着牙度过难关,尽量不跟朋友们借钱,胖胖就变相给我钱,比如“雇”我陪她来日本旅游的亲戚玩儿之类的。好人姐姐和胖胖陪着我去前夫那里拿行李、后来陪我搬家,没有她们,我自己一个人真的没有勇气再回到那个家里。搬家那天,胖胖还叫上了她老公,他们还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宝宝也不得不一起带来。搬家的转天,他们全家就要立刻坐飞机出发去参加亲人的葬礼,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胖胖也对我的事付出全力。好人姐姐也让她老公开车,给我送来了很多很多电器、生活用品,现在每当我拿出锅碗瓢盆做饭,就想到好人姐姐和她老公汗流浃背帮我搬东西的样子。
我新的小家、新的生活能这样快地建设起来,全靠日本的爸爸妈妈和这些好朋友。
还有虽然远在米国,依然像护身符一般存在的Betty。我们初中起就是同学,大学开始变成好闺蜜,我这一生,真庆幸与她相遇。因为她的存在,青春没有留白,也因为她的存在,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似乎永远也不会威胁到我。长后大我留学日本,她远嫁米国,我们依然是彼此最好的陪伴。提出离婚的那天晚上,独自在漆黑的夜色中一圈圈行走,像走在没有尽头的地狱之路。那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Betty打电话。后来和前夫及前夫的妈妈谈话谈到崩溃的晚上,哄睡宝宝,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对着电话里的Betty崩溃大哭,诉说所有那些因为怕爸妈担心默默咽下来的委屈。好几次我遇到困难,Betty都说,宝贝你勇敢去做,我给你钱。无论我因为生活的境遇对自己产生多少怀疑,她都会坚定地告诉我,宝贝你是最棒的,我没有遇见过比你更好的女孩儿。另一方面,除了给我信心,她也是我的良药苦口,因为了解我,所以总是能一针见血指出我的问题。她明明小个子又瘦弱,却还总是像大姐姐一样要为我“出头“。我一直在想,从我们大学时一起去海边旅行遇到坏人的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就确定下来了。我吓得傻傻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Betty则拼命拉起我往前跑。在任何时候她都是那个不会丢下我自己逃跑的最勇敢、最贴心、最值得信任的朋友。生在施行独生子女政策年代的我们,这样的朋友,真的就是亲姐妹了。
当然给予我帮助的并不止这些特别亲密的人。还有其他很多很多朋友,都给过我各种意义上的帮助。这让我总是想到村上春树写的一段话:“你要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带着你四处游荡的人,说想念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是这些温暖使你远离阴霾,是这些温暖使你成为善良的人。“
有些熟悉我的朋友们有时也会不可思议地问起为什么我经历这样多的困境却还能积极乐观、像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儿一般憧憬未来的生活,我都会笑笑拥抱他们一下:因为有你们啊。
生命中出现过这样温暖的情意,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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