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母亲目送我离家远行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2009年春天,我行将大学毕业,找工作颇不顺利,信心受挫后向老师求助,被安排到四川绵竹参与灾后重建社会工作服务项目并于5月初上岗(事实上那会已到某个教育集团从事编辑工作,出于对老师的信任和丢弃所学专业的可惜,我辞了编辑而去四川,一年之后又千方百计做回编辑,最初的邂逅竟像是天意)。一个多月后,匆忙回校参加毕业典礼、办理离校手续、处置个人物品,然后,带着一纸户口迁移证,灰不溜秋地乘火车逃离北京。
逃离的路线是,先到安阳回老家落户,再从安阳启程去四川。行程很紧,落户、回家、启程被安排在同一天,下车时间和上车时间仿佛游标卡尺的两支卡脚,把我死死卡住,中间是可怜的自由。
从安阳坐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到了老家所属的乡镇。落户很顺利,我把户口迁移证交到派出所户籍民警手中,对方还给我一个户口簿,只有我一个人,城镇户口,而且是户主。捧着手中的户口簿,我知道,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在法律身份上我再也回不去了,而作为户主,户口簿上新增的成员,要看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从镇上回到八里外的家中已近中午,母亲一边和面弄饭,一边和我热切地聊着,在一旁的外婆也不时插话。虽然已经通过电话知道我的行程,但母亲仍然提到了这个话题。
波~,今儿后晌就得走呀?
嗯。
再回来到啥时候了?
年跟吧。
不能在家住一宿啊?
不能。
母亲欲言又止,叹出一口气,低头用力揉着手里的面团。沉默在空气里迅速膨胀,我想要击碎它却又感觉毫无力气,那些曾经的梦想和希望,都因为大学四年的碌碌无为而变得触不可及,眼前的自己一事无成,出走远方,虽感新奇,但更多的是无奈。看着母亲的逐渐增多的白发和日益深陷的眼窝,内心又悔又恨,悔恨自己在无头苍蝇般的忙碌中虚掷了那么多美好的光阴,到头来身无长物、乏善可陈,悔恨自己对含辛茹苦、极尽操劳的父母竟然无以为报……
(该)走(就)走吧,在外头不由人搁节(方言,自由安排、做主之意)。
外婆的一句话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这话对母亲是一种宽慰,好像我在外头有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而对我也是一种解救,帮我解除了眼前的尴尬。接着,外婆问起我四川的风土人情、问我是否习惯那边的饮食等等……嘘寒问暖间,让我从尴尬中彻底剥离出来。老人从岁月的长河中淘取出的淡然和宁静无形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简单吃过午饭,我把自己在外独立生活的全部收进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因为坐汽车还要步行到三里外的一个村子,母亲建议我提前一点,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母亲在一旁跟着,手里是她执意要帮我提的背包,娘儿俩的脚步都慢于平常,彼此也没有什么言语……
“娘,恁(方言,你之意)回嘞吧。”我打开局面。
“没事,走吧,我回嘞也没啥事。”母亲边走边说。
沉默中,娘儿俩走向村口,空气中隐约可以嗅出小麦将要成熟的清香。我说:“娘,甭送了,恁回嘞吧。”伸手去提我的背包。母亲把掂着包往身前一挪,用另一只手挡开我,说:“再往前走走吧,回嘞也没事。”话是对我说的,但她并未看我,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村口,我斜跨个大步停在母亲面前,从她手里抓过背包,向后一甩抡上肩头,再次劝她回去。她顿了一下,说:“走吧,到外头照顾好自己,不用结记(方言,挂念、惦记之意)家。”我“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出几十米开外,我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目送我,我对着她喊:“娘~,回嘞吧。”母亲抬起右臂,手掌向前摆了几下,“走吧~走吧~”声音不大,而且明显掺杂了湿润的鼻音。我背负着一颗凝重、潮湿的心转身,继续前行,不经意间再回头,母亲仍在原地,微微低着头,手在脸上抹着,看见我回头,她迅速但不甚熟练地把手从脸上移开,继续向我摆手,嘴巴一张一合,辨口形仍像在说走吧走吧,但却听不到声音。瞬间,我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敢擦拭,竟然迅速转身,勾着脑袋大步流星而去,再也不敢回头。初夏的微风从我耳旁“呼啸”而过,阳光打在身后仿佛芒刺在背。
我至今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去的。那之后的数年里,我遭遇了不少曲折、坎坷,尤其是当“北漂”的数年里,挫折和打击常常让我心生沮丧,但每每想到母亲目送我的情景,我就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担,所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种重任在肩的感觉,成了支撑我屡败屡战、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动力之一。
不论再过多少年,我仍然会记得母亲目送我远行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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