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一一《冯至十四行诗选》
乔洋的返场表演播出那天上午十点,我搭上了前往沙洲的火车。
从长宁到沙洲的铁路线,从北至南纵贯了大半个南平省,我特意选择了从前唐莉常坐的车次。一趟慢车,始发长宁,终点广州,到达沙洲车程约七小时。火车在长宁始发时还比较松闲,一路上每隔不到半小时停一站,上车的旅客远多于下车,行至半程时已人满为患,过道上挤满拖箱带包的人,或席地而坐,或靠背倚立,朴素忍耐,估计多是去广州打工的。所幸虽然还是慢,但车上已有空调,总算没体会到臭汗淋漓的滋味。记得从前每次开学到校时,唐莉放下行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澡堂。
火车“咣当咣当”单调缓慢向南驶去。沙洲,我曾经在地图在搜索过它很多次,想像它必然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所以才会孕育出唐莉和亚伦那种多情多义的性情。
十八岁那年,我考入南平省财大,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恰好到南平出差的父亲,将我送到宿舍楼下,司机帮我将行李扛上楼。我下车的时候,父亲什么也没说,迫不及待地搬出他的大哥大拨电话,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我猜他多半时给哪个情妇打电话。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我连手都没跟他挥就奔向了宿舍大门,心里只感到一阵轻松的喜悦:我自由了,再也不用听父母吵闹,夹在中间受气了。
因为到得早,到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停当,安详地躺在上铺休息。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门虚掩着。正在昏昏欲睡时,我听到两声敲门,欠起身看到一个女孩推门而进。一头黑油油的麻花辫首先映入我眼帘,当她弯下腰放行李时,辫子向后甩到腰间又滑向胸前,汗湿贴身的白色衬衣服勾勒出她丰满玲珑的曲线。
我迟疑着不知道怎么打招呼,这时她抬起头来看见我,笑盈盈地对我招招手:“你好,我是唐莉。”我想下铺的标签上名字正是“唐莉”,连忙说道:“你好,我是袁小南。你的铺位在我下面。”她一甩辫子,欢快地叹道:“是吗?太好了。那以后请多关照啦。“她双眉如墨,斜长入鬓,眼睛又大又亮,顾盼神飞,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水是眼横波”。读古诗词时我最讨厌那些描写女子外貌的艳词丽藻,此时却感到艳得极好。直到一个自带共鸣的男声说:“那我走了,东西放在这了。”我才发觉门口还立着一个男生,我赶快重又躺平。唐莉轻声地“嗯”了一声,那个男生立刻转身离去。
她提来水,将铁制的床铺架子和木书桌一连擦了三遍,才铺床和摆放行李。我默默地看着她不断将滑落胸前的辫子甩到背后,想起自己一遍都没擦的床,顿时一动不敢动,生怕掉些灰下去。她忙乎着,床铺轻轻颤动,我都快睡着了,朦胧中一阵嚷嚷声让我清醒过来。原来几个原先去澡堂的室友们回来了,她们聚在我床下叽叽喳喳。我伸出头一看,原来她们观摩唐莉的床铺,我爬下床,也来观摩。原来她的床上不只挂了雪白的蚊帐,还围了一道蓝花布帘子,连床顶上也系了一张蓝布单作为幔子,我看了看上面,我那空荡荡一丝不挂的床,心想,以后不用担心掉灰了。
室友们商量着明天要去哪买点布来,一样拉上床帘,但是还没等她们实现愿望,唐莉的床帘就拆了。因为开学第三天军训开始,整理内务要求床铺一丝不挂。唐莉将床布帘解下来挂到窗户上作为窗帘,挡住了对面男生宿舍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室友们因此可以在寝室里放心脱换衣服,从炎热的日头下军训归来后,还可以豪放地穿着三点式乘凉。美丽大方的唐莉迅速赢得室友的好感,被推选为寝室长。
军训时,每个班分成男女两个队,分别由两个教官带领训练。女生队长自然是唐莉,她穿着肥大的军装仍然玲珑有致,我站在第一个,她站在中间,每次向左看齐时,我的视线到中点就被她突出的前胸打断,于是不自觉地向前半步,结果回回挨得教官喝斥。她特别爱出汗,每每站军姿不到一小时,就如水中出浴一样,衣服前后湿透,一张粉脸上挂满细密的汗珠,愈发艳如蜜桃。教官于心不忍,经常动不动就挥挥手让女生们解散到树荫下休息。休息了,还要亲自到人家跟前慰问,“小唐同学,怎么样?还能坚持吗?”每次我都盼望她说“不行了,坚持不了了”,可是她总是不按戏本走,令我失望。
每天都有女同学昏倒被抬出训练场的现象,我盼望着盼望着,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昏倒了。当然,也许这话应该这么说,如果我们财会五班十个女生中必须有人昏倒,那我是最合适的,因为我最瘦。总之半迷糊中我还知道唐莉第一个上来搀扶我,然后就真的眼前一黑。在半路上,还没到医务室我就苏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生的背上,浓烈的汗酸味里掺和着被烤焦的泥土气息,我想起乡下的爷爷,门前的菜园子,种着时令瓜蔬,黄澄澄的母鸡在地里啄食,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香喷喷,我不由自主咽了一下口水,在发现眼前的一截颈脖子黑得像炭一样时,我眼冒金花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医务室病床上,床两边分别坐着唐莉和一个黑咖啡一样的男生。我瞟了瞟头上的输液瓶,以一种自认为洪亮自信的声音说:“其实我是早上没吃早餐,饿的。”唐莉把耳朵凑到我唇边,问道:“什么?你哪里难受?你想要什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极其虚弱。我舔了舔嘴唇,黑咖啡男生立刻说:“她是想喝水吧?我去倒水。”他声若洪钟,好像不是用嘴发声,而是用胸腔在发声,一个像大音箱一样的共鸣腔。我惊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唐莉,唐莉会心地解释道:“他是王亚伦,我们班的,嗯,是我老乡。”我心想,哦,难怪那天送她到宿舍。就这样,王亚伦成了我第一个认识的男同学。
休息两天,重新归队后,我发现对面清一色黑咖啡般的男生队中,实在找不出那个是救本美的英雄。但在拉歌时,我听出来了,那个队伍中有一个音箱般的声音,我想,那就是他。女生队中最突出的声音当然是唐莉,每次她起范领唱时,男生队就不由分说地一顿鼓掌,搞得跟唱的女生们心慌意乱,拍子都跟不上。
就这样,十八岁的初秋,我和唐莉、亚伦相识了。半个月后,严酷的军训结束,美好的大学生活画卷才真正展开。
军训结束后第一项班级活动是同学见面联谊会,除了自我介绍每人还得临时表演个节目,但实际上拿得出节目的同学真心不多,大多是腼腆地介绍了自己名字就下去了。那年头,家里能供得起业余爱好的太少了,基本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庆幸自己有从小被母亲强迫背唐诗,在客人面前表演的经历,所以抑扬顿挫地来了首《春江花月夜》,居然赢得阵阵掌声。来自内蒙的马原同学现场挥毫书写我刚刚背过的唐诗,引起全场围观惊叹。在我骄傲受挫小有失落时,他忽然宣布将字幅送给我,我顿时转恼为喜。
最令大家没想到的是,王亚伦跟唐莉合作歌曲《外面的世界》,王亚伦吹口琴及和声伴奏,唐莉演唱。王亚伦的自带音效式声音用来和声伴奏真是太合适不过,两人的声线一低沉一清亮,配合得浑然天成。同学们掌声中杂着兴奋的呼哨。女生们都望向我,似乎都在询问他俩是什么关系。但其实我只知道他们是老乡。我希望他俩只是老乡,但显然不只这样。
我一样迫切地想了解底细。联谊会一散场,我就挽着唐莉的胳膊,啧啧称赞道:“哎呀,你们配合得太好了,平时都没看你们训练,怎么这么默契呀。”
她会心笑道:“我和王亚伦以前在高中是一个班的,以前在班级晚会上就排过这个节目。”
“哦——。”我释怀了。回到寝室,趁唐莉去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时,我立马向室友们报告了这个八卦消息,特意强调了一个班、老同学,七个室友都释怀了,唯有来自青海的李娟坏笑,她身材微胖,带着婴儿肥,脸上两坨高原红好似熟透带麻点的山楂果,“小南呀,现在你们俩可不仅是一个班,还是一张桌子哟。”我去扭她胖乎乎的胳膊:“你瞎说啥?”
我的确是主动换到跟王亚伦一桌的,本来我跟唐莉一前一后先占着窗边的单座位,我空出来的位置立刻就被牛高马大的赵勇占去了。据我观察,一学期他都没有好好上课,尽傻看前面的唐莉去了,所以期末考试凡在班级教室上的专业课他都挂科了。不过,我也没好到哪去,一学期我都在暗中琢磨闷葫芦同桌。
他从不主动开口说话,说话也是惜字如金,所以想了解什么,必须得事先设计好靶向精准的问题。饶是如此,我得出的信息也不过是他家在农村,跟唐莉是同学,上高中时学的口琴。唐莉父亲是他们的高中政治课老师。他是家中老大,唐莉也是,他们都有一个妹妹。没错,问他什么,他都会同时提到唐莉,仿佛是她的新闻发言人。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非常聪明可爱,像他一样大眼睛、长睫毛,可是长大后贪玩捣乱,考不上高中,读技校去了。当然我没敢告诉他,其实我弟弟还是咱厂区子弟中小有名气的混混,派出所都进过好多次了,每次都是我妈黑着脸去领回家。
我弟弟小时候也像王亚伦一样有两把小扇子子似的长睫毛,大人们经常开玩笑,说你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长睫毛怎么不长你姐姐身上呢,长你身上可浪费了。每每此时,我就揽镜自照黯然神伤。但男孩子很奇怪,长着长着,脸上线条硬了,青春痘爆发了,原先小溪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也浑浊了,天真就残了。我弟弟残了后,就成了小混混,再也不跟我亲近。但是王亚伦很奇怪,长大成年了,居然还有潭水般的眸,长睫毛居然还像水草一样立着,没有残一点。我弟弟在三米外我就闻着了熏人的烟味,我父亲则是十米外就嗅着了熏天的酒气,但是王亚伦身上只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田野的气息。自从上初三时,我爷爷去逝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乡村,没亲近过田野了。
大学的课程很轻,一周五天中有两个下午都没有课。最初的一两个月,习惯了高三学习压迫的同学们受宠若惊,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用来做什么。为了打发时间,男生们聚在宿舍三五成群“斗地主”,我们女生们则多是吃零食睡觉长肉。如此一月下来,女生们基本都长膘了,连我这样的纸片人都胖了一斤,李娟则像吹气球一样胖了五斤。大家嚷嚷着立志要减肥,这时唐莉说“那你们随我跑步去吧”,大家才发现,她一点没走样,遂想起她确实不跟大家一样胡吃海睡,于是齐声应道“好好好,早上你叫我们”,可是第二天响应号召的只有李娟,其他人如我把被盖一蒙,翻个身又睡着了。
就在大家浪费光阴穷极无聊之际,学校颇解人意地推出几个社团招新活动,后来到大二时我才知道,这是财大的老规矩,摸准了学生的心理,社团招新一概定在开学后一个多月统一举行。当时我们还不明就里,个个兴致盎然如逢甘霖,擦拳磨掌,什么都想试一试。“文学社”,这个可以,反正条件不限,只要文学爱好者皆可,谁不爱好文学呢?考财大的多半是文科生,个个都不能说自己不是文艺青年。“篮球”“足球”,那是个男人都得参加呀。“书法”,呀,那还是马原去吧,不过,也没限定毛笔还是钢笔,说起来我的钢笔字也不错,是不是也可以报个名呢?“校广播站”,唐莉去吧。最后,“交谊舞”?女生们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团校委高老师是男的,他亲自教吗?”“你们说男生会报名吗?”女生们偷偷看看那边男生,男生们在“交谊舞”招新牌子前面浏览一下就走了,似乎不感兴趣。李娟小胖手一挥:“唉呀,大家都报名,我肉多力大,我学男步,以后我带你们。”唐莉说:“我也可以带。”于是我们十个女生就全部报了名。
交谊舞培训班设在校俱乐部一楼大厅,没想到的是开课那天,我们财会五班三十个男生来了大半,倒变得我们女生不够了。高老师带着一个高年级的女生翩翩起舞,边示范边讲解,鼓励男生主动邀请女生,可同学们怎么也不好意思男女走到一块,最后马原和赵勇大着胆子向我们女生伸出了手,我赶紧搭住唐莉的肩膀,把她霸占了。李娟落落大方地跟赵勇走到一起,马原则跟李娟的上铺张雪牵起了手,剩下的都是同性搭档。
上了两节课后我们几个女生就自信满满地到舞会上实践去了。财大很喜欢办舞会。一到周末或节假日,傍晚七点,食堂的桌椅板凳被搬开,旋转i彩灯和彩带都是现成的,电源一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响,伴随着经年的油哈味和潲水味,舞会就开始了。五彩迷离的灯光让人既害怕又壮胆,我抓紧唐莉的胳膊,生怕她被人邀请。眼看两个男生朝我俩走来,我赶紧拉着唐莉下舞池动起来, 那两个男生见机分别将手伸向了旁边的李娟和张雪。我松了口气。舞池里跟下饺子似的的人挤人,不时有不知来自何方的脚踩你一下,胳膊撞你一下。
在晕头转向时,我发现一些没上过培训班的男生也出现在观舞的人群中,其中就有王亚伦,他坐在一张饭桌旁。我兴奋地指给唐莉看,我们停下来。我豪迈地走到他面前,主动充当人师。我抓起他的胳膊搭在我肩上,然后右手拉住他的左手,一边后退,一边强扯着他开步。他右手悬空,象征性地环在我背后,摊开的左手凉凉地,大青石一样托着我。他螃蟹一样横跨着步子,没走三步就踩中我脚背,我哇地一声叫,他吓呆了,紧张地在我耳边大声问:“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办?受伤了吗?要不要去医务室?”我任由他搀着,笑嘻嘻道:“没那么严重。”
唐莉在一旁看不过眼,主动上来给他示范分解动作,然后再搂着我示范整体动作。这时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来,她带着我踏着舞曲在舞池见缝插针地飞旋,优雅默契,进退自如,飘飘乎如风中叶舞。我陶醉在音乐和舞步中,一时忘了场外观望的王亚伦,也忘了那凉手带给我的意外悸动。我敢说再也没有哪个男生比唐莉更适合做舞伴。即便是后来唐莉厌倦了这项娱乐不再参加舞会,我不得不跟众多陌生男生搭挡,即便是王亚伦舞艺学成后当了我的主要舞伴,我都没感到与唐莉搭挡时的那种默契。毕业后我常常回味那种感觉,有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其实那种对等的信任与默契感,恐怕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无论恋人、爱人、丈夫还是孩子,你都不能从中得到那种好似另一个自己的对等默契。
说起来,在乔洋出现之后,我与王亚伦的距离才真正拉近,在此之前,虽说是同桌,却终究只是懵懵懂懂的同桌。同时,随着乔洋的出现,我和唐莉之间那种如影随形的现在俗称为“闺密”的关系也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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