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一一《冯至十四行诗选》
沉睡中的黑夜像婴儿一样无御无防,失眠的守夜人,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都令他心惊肉跳。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我起来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除了黑夜和微风,没有任何异样。不一会一切重归死寂。我拿起手机,戴上耳机,点开昨晚那个音乐节目的视频。
这是一档原创音乐选秀节目。乔洋远远地在舞台上看来跟二十多年似乎没有多大不同,白衬衣,白T恤,牛仔裤,及肩长发,原木吉他,瘦高身材。只有当镜头拉近,你才能发现他两鬓的白发和脸上沟壑纵横的褶子。于是乎,歌声你也听也出来了,温暖的杏花春雨已化作了醇烈的客舟老酒,那些磨茧的沙哑颗粒给他的歌声增添了穿透力。在一咏三叹的旋律中,我泫然欲泣。
“纯纯的真真的你的笑脸,
遥遥的远远的谁的梦田;
疯疯的颠颠的我的泪眼,
沧沧的桑桑的谁的罪衍;
……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亏欠,
我想用生命来重写;
那一段纯真年代的恩怨,
我愿用鲜血来溶解;
……”
视频中镜头转向大众评审席,很多中老年观众跟我一样热泪盈眶,背对选手的导师席上,一个著名的中年导演也在抹泪,他表情动容地砸下转身键,随着座椅转动,缓缓面向台上与他脸上褶子程度不相上下的选手,高高举起大拇指。选手入围下一场总决赛。我再次点击“重播”,认真辨认视频开头的歌曲信息。“《纯真年代》,词曲:乔洋,演唱:乔洋”。
视频最后,主持人问乔洋:“请问您作为年龄最大的选手,进入总决赛,此时此刻,有什么感想?”
“太晚了,如果能早十年,也许就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乔洋声音黯淡。
主持人茫然地干笑两声:“那么,如果早十年,你有把握拿冠军吗?”
“十年前,我连晋级赛都没进。”
没错,十年前他就站上过这样的舞台。我关闭手机,躺在黑夜里慢慢回想。人们都已忘了,十年前的电视节目上,镜头曾经捕捉到后台里一个痛苦流涕的惜败者,那天的评委给他的评价大概是这样的:原本应该是表达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的爱情歌曲,因为你本身音域的限制,演唱得中气不足,所以让人感觉这变成了一场优柔寡断注定失败的爱情,你为什么要改变之前民谣风格,选择这样一首不适合自己的歌曲呢?当时电视上乔洋眼中绝望的神情,我记得清清楚楚。
十年前,我因工作原因到省会长宁参加过一段为期四个月的脱产学习,学习地点即母校财大。那四个月我暂时脱离了母亲、妻子和儿媳的身份,重返校园,那种意外捡得的自由让我每天都感到充满了久违的青春活力。我晚睡早起,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难得的光阴。
每天早上我围绕着运动场跑两圈。因为毕业后再没有跑过步,每次跑到一圈时我就已经累得像落水狗一样气喘吁吁,剩下一圈我是靠回忆支撑着自己跑完。大学四年,唐莉坚持跑步几乎从未间断,至少在我印象中是如此。从入校的第一个早晨,到离校的最后一个早晨,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习惯,无论是天气、痛经,还是与乔洋吵架不和,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她受伤住院的那几天。亚伦、我、乔洋先后加入她的队列,乔洋、我、亚伦又先后离开她的队列,不过亚伦是被她赶走的。
晚睡则是因为追一档音乐选秀节目,这档节目是南平省卫视近年主打的王牌综艺。在家时我因为带小孩的缘故,早已养成不爱看电视的习惯,到学校后两个人一间房,室友的习惯是一进房就打开电视,直到晚上十二点睡觉。之所以必须到十二点,是因为她追看的节目十点开始,十二点才结束。正是这个原因我在电视上意外地看到乔洋。
当时我正在卫生间洗漱,忽然听到电视里传来一个熟悉的歌声,心中一惊,含着牙刷就凑到电视机前。果然是他,不变的白衣仔裤装束和卷曲长发造型,他唱着一首风清云淡的民谣歌曲:“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我惊讶地张着嘴,口里的牙膏泡沫流到胸前,我忙不迭地急返卫生间,吐出泡沫匆匆结束洗漱,躺到床上专心地看起电视,这个晚上乔洋进入了分赛区十强。从这一天起我跟室友同步了。我们都是乔洋的粉丝,不过她还是另一个民谣歌手的粉丝。我们每周五晚上一边看节目一边发支持短信,陷入一种半癫狂状态。我们还约好,等到乔洋进入决赛时我们一定要去一次录制现场。我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我从来不做出格的事,即使那时喜欢亚伦,也只是淡淡地放在心底,毕业分别时我也不像他们又醉又哭,我清醒得一滴酒没沾,一颗泪没流。
两个月后,在全国十五强晋级赛上,乔洋失败了。连我都看出他不在状态,他面容疲倦,声音嘶哑,几度破嗓,当然他选的歌音域太高了,确实不适合他。他歇斯底里的吼唱中有着失控的痛苦悔恨和不甘,“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是表白吗?还是追悔?难道他是为了唱给万千观众中的某个人,还只是唱给过去的自己?她,他,他们看到电视上的他了吗?
我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就按照记忆中的那个印象模糊的电话打过去。电话打通了,“嘟……嘟……嘟……”铃声不急不慌有节奏地响着,我忐忑不安,刚想挂掉电话,突然传来一声“喂,你好,我是乔洋,您哪位?”声音抖擞,好像是随时准备接受采访的人。我愣了一下,差点被口水呛着:“你,你好,我是袁小南。”“哦,小南啊。”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降下来,又升上去,“好久不见,怎么有空想起我?有什么好事吗?”那种熟悉的调侃味道又来了。
“我看到你了,在电视上。”电话那头出现短暂空白。
“不好意思,没发挥好,让朋友们看笑话了。”我感觉他正吐出一个烟圈。
“没有,我觉得非常棒,我是你的粉丝哦,我同学也是你的粉丝,她给你投了好多票。”
“哦嗬?你拉拢她的吧。”我想像得出他乜眼喷烟的样子。
“哪里,是她拉拢我的,不是因为她,我还不知道你上节目了呢?”
“小南啊,你还是那么单纯,编谎也不知道编圆一点,你同学?应该是同事啊,小姑娘。”他这瞧不起女性的神气劲一点没变。
“喂,真是同学,好吧,我现在又上学了,哦,当然,确切的说,是培训班,四个月的培训班,而且是在咱们学校,我又回学校了,好吧。”我嚷嚷道。
“这么说你现在在长宁?”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哪像你。”我们恢复了上大学时的互损模式。
“我也在长宁。”
这天,乔洋在长宁录制“全国十强晋级赛”这一场的节目,作为淘汰选参加返场表演。我们相约见面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地点是学校运动场。下了课我将书本交给室友,自己加快脚步向运动场走去。
老远我就看见坐在绿荫场上的他,斜抱一把吉他,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十年前。他也不跟我打招呼,顾自弹唱,“青春的花开花谢了,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五月的黄昏来得有点早,玫瑰色的云霞欣欣然从鹿山那一边涌出来,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方,渲染成淡淡的绯红,如同腼腆的少女。按理这如画的风景中,应该还有唐莉,她与乔洋靠背徜徉,还有亚伦,他站在一旁扫弦伴奏。可是此时,只有我,和他。运动场外远远地几幢齐整的宿舍楼次第亮起白色灯光,少男少女呼朋引伴,声息熙攘隐隐约约,那曾是我们挥洒青春的地方。
他扫完最后一个音弦时,校园广播悠然响起,一个清亮俏丽的女声隔着时空与我们打着招呼,“嗨,同学们,周末好,我是莉莉,又到了周末有约……”,台词都没变,昵称都没变。我和乔洋惊讶地相视一笑,打破了好久不见的陌生尴尬。
他将吉他放在一边,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然后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这些年还好吗?”我们不约而同地问对方。我忍住笑,答道:“还好,我孩子三岁多了。你呢?”
“唔,看得出,不是以前那个纸片人了,丰满了,比以前漂亮了,眼镜也摘了,唔,假小子变成白天鹅了。”他还是那副德性,看见女人就探照灯似的打量。
我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道:“谢谢哈,承蒙您的夸奖 ,不胜荣幸。”
他又吐出一个烟圈,“那时候我还以为你非亚伦不嫁呢。”
“什么呀,我可没那么轴,那是莉莉,她才是非你不嫁呢。”我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原本嬉皮笑脸的他一下变得阴郁。他沉下脸,我才发现,他老了,眉间纹法令纹格外明显,不过,并不难看,相反增添了沉着硬朗的男性气质。这是唐莉喜欢的气质,一般只有在他弹琴或生气时才会出现,平时他总是见谁都老大妈一样地热情和蔼,我常讽刺他假模假样。
“你那时候不应该瞒着唐莉,好合好散就是,何必来那么一出,还把我扯进去,把唐莉折磨得太厉害了。”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不如说说清楚。
“以她的个性,如果我告诉她真相,只会害了她,她比你还轴。不是吗?”他声音疲倦。
“你可以说别的理由啊,干嘛那样打击她。”我心中仍不平。
“你们女人百折不挠,再说我一向就不是专一的人,长痛不如短痛。”又来你们女人这一套。我心里“哂”了一声。“为什么你就觉得那样一定是长痛呢?”
“昨晚你看到了啊,我现在还是废人一枚,无钱无势,无名无利,她跟着我只有受苦。”他的烟熏着指头了,还在猛吸不放。
“可是女人只要有爱情,别的什么苦她都不会在乎的。”我想抢过他手上的烟蒂,可我毕竟不是唐莉。
他自己狠银地把烟蒂往草地上一摁,拿起地上的吉他站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你太养尊处优了,居然还相信这种小孩才会相信的话。”我一腔热血直往上涌,脸上热乎乎的,不过,天暗了,别人应该瞧不见。
我讨好地说:“一起去校园餐厅吃晚饭吧,我请你,不,你请我好了。”
“下次吧,哥们还在等我呢。小南,我知道你为莉莉不平,我也知道我错了,可是往事不能重来,只有向前。”他声音嘶哑,像是鼻塞了。“我找过她,她不愿见我。”
“我给你打电话问亚伦消息那次吗?”
“不是,后来的事儿,三四年以后吧。”他两手插进裤袋,佝着背,盯着远处黑乎乎的山岭。“有一天,我接着一个女孩的陌生来电,她声称自己是亚伦的妹妹,亚伦有个妹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就问她有什么事,结果她说亚伦失踪了。”他停下来,甩了甩头,似乎想甩去什么不快的记忆。我双耳“嗡”地一响,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没反应过来。
乔洋说,亚伦早在十年前就失去消息,他单位过了快半年才找到他家里人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还说他卷走了手上的两万元公款,单位迟迟没报案是想给他一个主动回来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时我回过神来,脱口说道:“放屁,王亚伦绝不是这种人。一定是他出什么事了,他们单位想推卸责任,想栽脏嫁祸。”
乔洋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他家里人也不相信。又过了一年,他还是没有消息,他单位宣告他自动离职。但是他家里人一直在等他,找他。”他盯着鹿山方向陷入深思,鹿山半山腰右方闪烁着一柱耀眼的光芒,那是一座古老的佛塔,从前我们上去游玩过,很是破败,荒草从生,如今修缮一新,夜夜灯火辉煌,佛光氤氲。
“一直都没有一点消息吗?”我不甘心地问。
“目前基本是这样。我向很多人打听过,老马,他说你也在找他。”
“我找过,但我没想到会这样,上次在电话里被你嘲笑后,我就放弃了。”我很懊悔。“马班长,他现在还好吗?”两年前马班长突然在班级群跟我们每个人发消息借钱,有个同学还特地打来电话跟我商量,她说听说他是赌博挪用了公款。此事不久他就辞去了管理员一职,淡出江湖。事后我才知道,借钱给他的寥寥无几,我也没借。
“好着呢,他那是自找的,你也别过意不去。谁瞎折腾谁自个担着,至少他比我强,虽然一官半职没了,饭碗还捧着。”
“莉莉呢,她现在怎么样?她也没有亚伦的消息吗?”我想起十七年前亚伦说的,他去找莉莉,她不愿见他。
“她的电话和QQ都是亚伦告诉我的,但是在知道亚伦失踪后,我才电话联系到她,她的QQ根本加不上。我说要去见她,她拒绝了。后来我找到班上一个同学,他也是沙洲那个地的。他说早些年他也听说过王亚伦失踪这桩事,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说到这,他又陷入沉思状态。
夜色越来越暗,我忍不住问道:“你去过沙洲了?”
“是的。”
“还是没见着她?”
“可以说见着了,也可以说没有。”
校园广播结束了,三三两两的学子向运动场走来,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形只影单。夜色如巨大的乌鸦划着翅膀飞向鹿山的那一边。温热的空气中浮动着熏人的香气,我知道那来自路边茂密的灌木丛,那里一簇簇栀子绽开了处子般洁白的花瓣。夏天来了。
上一章 01 梦回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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