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一一《冯至十四行诗选》
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学校园。
这是一个黄昏,玫瑰色的天空上云霞奔涌,如火如荼。校门口阗无一人,校牌上的大红绸花褪成了灰粉色。我踌躇地跨进校门,这时三个人从身后走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莉莉、亚伦和乔洋。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沿着树荫茂密的校道向前走去。浓郁的栀子花香浮动在空气中,一如从前那些个年轻的夏季傍晚,燠热不安。
我们一言不发,像被孩子不小心丢失的汽球一样,轻快地经过小卖部、食堂、宿舍楼、樱花林、俱乐部、图书馆,这些曾经人声鼎沸的地方,悄无声息,好似对我们的突然造访不屑一顾,却又隐含着某种郑重其事的庄严肃穆。
我们到达大操场时,已经理所当然地手牵起手,乔洋牵着莉莉,莉莉牵着我,我牵着亚伦。我们从凋敝的绿荫场上横贯而过,越过看台,越过枫树林,来到红墙下。墙外是郁郁苍苍的鹿山。
暮色更深,那一抹明亮的光已悄然退场,如远去的鸽哨。乔洋和莉莉轻轻跃上墙头,转身没入密林。我惶然地望着亚伦,亚伦也跃上墙头,向我伸出手,我搭着他的手也越过了红墙。待我站稳,他放开我,粲然一笑,狭长的眼眸如星光闪烁,然后转身决然离去。不一会,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鹿山丛林中。
我抽泣着醒来,胸口生疼。我扯起被角胡乱擦去满脸泪水,从枕边摸出手机,屏保上的时间显示还是凌晨四点。隔壁传来廖宇起伏不平的呼噜声。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我们就一直分居,我带孩子,他睡书房,后来孩子大了,分房了,我们依然习惯性分居。
毕业二十年来,尽管我多次梦回校园,梦见亚伦,却是第一次同时梦见他们仨。我一遍又一遍重温刚才的梦境,哭得更加难以遏制。我很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了,但是他们现在都在哪呢?最后一次见到亚伦是十七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莉莉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乔洋是二十一年前——如果不算昨晚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话。
他在电视上抱着吉他弹唱,依然是白衣飘飘,依然是长发及肩,依然是歌声如一双温暖的大手般抚慰人心,就像莉莉说过的,“他的歌声温柔地抚摸你的头,令人溺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摸头杀”。为了这把“摸头杀”,她放弃了“女神”的骄傲姿态,为他织毛衣、洗衣服、打饭、抄笔记,寸步不离,可是最终却“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她不知道,有人比她更伤心。
那时亚伦怎么说来着?“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俩一定会在一起,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度日如年。”
“她怎么就孤苦伶仃了呢?她有爹有娘有姊妹,有工作,还有你这个蓝颜知己,怎么就度日如年了呢?”我打断了他的哭诉,我见不得他这样,一个一向酷拽拽的人,一提到她,不是忧心忡忡,就是泪流满面。
“你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懦弱无能,乔洋就不会被开除,如果他不被开除,他就不会跟莉莉分手,如果他不跟莉莉分手,莉莉就不会到那个不见天日的穷乡僻野去……”自打毕业起他就开始这样反复忏悔,我那天忽然失去了往日的耐心。
“你太抬举自己了,你不过是个从犯,就算你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过是多一个遭殃的,他照样逃不了一劫。成天打着流浪歌手的旗号旷课逃学云游八方,你以为学校真不知道么?到了整顿学风的时候,他不撞枪口谁撞枪口?至于莉莉,谁不知道乔洋一向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要不然当初你怎么被他横刀夺爱呢?在他那里,分手是大概论事件。你那么心疼她,当初就该拦着她呀。”我恨他处处偏袒莉莉,“再说了,我们毕业时谁不是分在农村呢,农村山清水秀,天然淳朴,怎么就不见天日了呢?”
“你怎么也这样说呢?”他艾怨地看我一眼,垂下了长长的眼睫,下弧形的嘴角抿紧了更显得像孩子一样委屈,我不禁为自己的刻薄感到羞愧。“虽然都分到农村,可那怎么一样呢?我本来就是农村人,再说男人怕什么。女孩子不一样。”他捡一块石子掷向江面,没激起一点涟漪。“你三个月就回城了,她却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年,你知道这三年她一个人在那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无言以对。毕业时我虽然被分配到乡里干了三个月,但我真正在那里呆的时间一个月也没有,其余时间我都在区里跟班学习,三个月以后,我就正式调回了市区。这一切当然归功于我爸,他是咱们市造纸厂的厂长,那时还没改制,他还是市人大代表。
不过,我却怀念在农村的那几十个日子,风景自不用说,满眼的绿,到处安安静静,乡下人跟那些田里的农作物一样,平时默默地曝晒流汗,到赶集的日子就热烈地展示他们的成果,各安天命,各得其所。上乡政府来办事的人并不多,我的工作所以也聊胜于无,大多时候我都在应景地读唐诗练大字。可是很快我就被父亲调到了区政府,区里人多嘴杂不说,就是家里,也不消停,父亲难得在家,弟弟惹事生非,母亲成天不是抱怨就是指桑骂槐,简直没有安宁的地方。
当然我不好跟亚伦说这些,免得他以为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者,他大老远地来看我,找我谈心,我不是还得肩负起知心热线的责任吗?虽然我也有些乏了,但总比见不到他要好吧。我一向就是这么想的,从认识他起,从他暗恋莉莉却不敢说出口时,就是这样。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我原以为我这个知心热线的责任还会漫长地肩负下去,却不料,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对,最后一次,我还记得,那是新千年的第一天,我带着他到江边散步,他跟我诉说了这一切。那时江岸还是沙土裸露的原生态风光,没有现在的广场和人工景观。沙砾不时地跑进我的鞋子里,新千年的寒风吹得我鼻涕直流,用光了两包餐巾纸。可是那时的城市建设乏善可陈,公园挤满了耳听八方的大爷大妈和游玩的孩子,电影院黑乎乎地只适合情侣。能供孤男寡女清清白白又自自在在谈心的地方,只好选在江岸。
他那时还谈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总之无非是围绕他的莉莉,其实早就不是他的莉莉了。我原该打醒他,可我舍不得。我贪恋那一点依存,那一点气息,新翻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给我关于男耕女织的田园想像。因为我舍不得,所以我从来不主动纠缠,生怕吓跑了他。他有时每天找我倾诉,有时一个月,甚至半年,这要看莉莉的心情而定。无论多久,我不着急。但是等了一年,我着急了,我第一次想主动联系他。
我并不知道他的电话,他从来没说过,我也从来没问过,那时手机还是时髦物品,不是人人都有。电脑、上网也很稀罕,我家都没有。我上班的办公室也只有一台486电脑可以拨号上网,网速如龟行。每次瞅着主任早退下班时,我就伺机霸占电脑,迫不及待地登陆一个叫“5460”的同学录网站。不知哪个同学告诉我的,说我们班上在“5460”上建群了,所以我期望能在“5460”上找到亚伦的下落。可结果令人失望,群里只有十几个人,消息栏里发动态的只有管理员马班长一个人。我厚着脸皮发消息,“谁知道王亚伦的联系方式吗?”,想了一会又加上,“谁知道唐莉的联系方式吗?”马班长第二天就回复了,他首先祝贺我找到组织,然后封我为南平分会会长,负责将南平的同学拉进组织,最后发给我一个乔洋的电话,说乔洋最近在他们北疆浪。这令我啼笑皆非。当年正是他把乔洋介绍给我们认识,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乔洋接着我的电话,醉意大于意外,他含糊不清地说:“找不着?你找人,人家干嘛?你这个姑娘怎么还,还那么轴呢?他喜欢谁,谁,你就一点,一点不知道吗?找不着,找不着,人家肯定是双宿双飞啦……”我挂了他的电话,莉莉的“摸头杀”皲裂了,长满老茧了,也许是因为北疆的风沙所致,也许是被岁月这把杀猪刀所摧残,也许根本是因为他自己,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总之,这皲裂的声音让我有些难过。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乔洋发来的收到一条短信,一个五位的数字,莉莉的QQ号。为此,我第一次跨进网吧,注册了一个QQ号,六位数字。可是我发给莉莉的加好友请求却一直没有通过,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每次我满怀希望登上QQ,等来的都是失望。
她的昵称没错,就是”莉莉“,她头像也没错,就是樱花林下的她。长长的白衬衣扎在红色裙子里,墨黑的短发齐齐罩在眉上,背后是大片云蒸霞蔚般的花朵,白的、粉的,没有一片绿叶。景很深,人很小,但我的脑海中她栩栩如生。我知道那件白衬衣是乔洋的,我知道她前一天她刚剪去了长发,我还知道留下这倩影的摄影师就是亚伦。我知道她黑黑的刘海下一双长眉是如何地飞入云鬓,密密的浓睫是如何栅栏一般围住两潭深深的湖水,如果她愿意打开栅栏看你一眼,那么再骄傲的男孩也会甘于臣服,更遑论亚伦这样的长期追从者。她和亚伦同样来自一个叫沙洲的南边小城,他们自高中起就是同学。
这时我才发现,我虽然号称跟她是大学闺密,实际上对她了解甚少。她从来不主动谈论自己的家庭。我只知道她跟亚伦是老乡,她还有别的老乡在别的班级和年级,但据我看来,她很少与他们来往。我想,也许他们结婚了,毕竟日久生情,何况亚伦一直对她痴心不改。我还没见过有谁像他那样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痴情,这种痴情让我羡慕,也让我欣赏,哪怕他的对象不是我,我也愿意欣赏。欣赏一个只把你当作朋友的人是安全的,绝不会有那些恋人间过山车般的情感波折,我喜欢相敬如宾平平淡淡,不喜欢相濡以沫要死要活。
我放弃了寻找。单位里一个新来的男同事,有着跟亚伦一样的薄唇和长睫,他经常到办公室来修电脑。我们主任不知道在中午不回家时都看了些什么网站,电脑经常中病毒。有一天,他专心致志地将一个又一个软盘放入电脑,安静等待电脑修复时,坐在对面埋头统计报表的我,突然发觉到那种久违的来自春天的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气息,我突然意外地掉下眼泪来,正好被他呆呆地看在眼睛里。
他比我小两岁,我和他结婚的时候,二十八岁,第二年,我就生了孩子。我忙碌于作为母亲的新事业,不再做那些有关校园的梦,直到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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