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一一《冯至十四行诗选》

火车到达沙州站正好下午五点。下车的人不超过十个。
我匆匆扫了一眼冷清的站台,快速跟上前面几个旅客走下地下通道。通道里水磨石地面和白色墙面亮堂堂的,广告牌一律虚位待租。一出通道,就看到前方二三十米开外的出站口,直接明了。出站口三个通道,只有一个开放,检票员声色不动地看着旅客们缓缓亮出车票。
还未等你收好车票,几个大叔大婶热情地围上来问你“美女,去哪里?”“美女,打摩的不,上我的车,马上走。”“小女仔,要不要住宿?”“来,我帮你拿箱子……”
“不要,不要,我有人接。”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拨开重围,走向宽广得不亚于任何一个省会城市的车站广场。广场右侧盘旋着许多带伞棚的摩托车,这大概就是所谓摩的。左侧停放着几辆公交车。正中有一个正中喷水的圆形喷泉,喷泉旁边矗立着两根红黄相间的花柱。广场上大片的水泥空地,矮小的灌木从和枝桠尚未长成的树木点缀其中。广场对面远远地有些在建的楼房,更多是黄土荒地。四面来风,不知道它往那个方向吹。这与亚伦的讲述不符。
大四上期,学校分班级组织了座谈会,谈各自的理想与职业,其实是谈毕业工作分配。老师说从我们这一届起毕业工作分配实行双轨制,同学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服从国家统一分配派遣,从哪里来就回哪里。有不想回原籍或者不满意统一分配的,也可以自己联系挂钩自己想去的地方。从下一届开始,国家将逐步取消毕业包分配制度,到那时,同学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想,凭自己的本事,天高任鸟飞。
座谈会结束后,有几个同学们很兴奋,他们都是来老少边穷地区,其中包括马原。马原说,妈的,老子正好不想回老家那个穷山沟。现在分配也是讲关系,有关系就分在城里,没关系就分在穷乡僻壤。去年我们县一个师兄分到乡财税所,所长安排他去收屠宰税,天天在集市里跟杀猪佬吵架。堂堂财大本科生,十年寒窗苦读,受那个鸟气。
我问王亚伦:“你是不是也会分回农村?”
他淡然地说:“可能吧。”
“那你不打算想想办法吗?”我推了他一下。
他纹丝不动:“我一个农村人,有什么办法可想。”
“那唐莉呢?她也会分到农村吗?”我斜着眼看他的反应。座谈会一结束,唐莉就不见了踪影,估计是找乔洋了。乔洋是经贸系的,与我们财管系隔着一处中心花园。我曾经问过他俩打算怎么办,她总是支吾着说“到时再说吧”。
“那应该不会吧?她家是城里的,再说,唐老师会有办法吧?”他从仔裤袋里摸出一包烟,还没等他点火,我一把夺了下来,“不准在我面前抽烟,我有气管炎,闻不得。”自从与乔洋混到一起后,他学到了乔洋的很多习性,不光是弹吉他、抽烟,还有穿白T恤白衬衣以及留长头发。他的发质微卷,留长了还挺蓬松自然,没有出现我担心的邋遢状态。
他拨弄着手中的打火机,点火、熄灭,又点火、熄灭。我把打火机也抢过来,问他:“那我问你,如果可以随意选择,你最想到哪?留校?昌宁?或者别的经济发达地区,嗯,比如我们平州,工业强市,比你们沙州强多了。”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觉得回原籍挺好的。”
“也去乡政府财税所?!瞧你这点出息,连人家马原都不如,好歹你还年年得一等奖学金。李老师不是说了吗,优秀毕业生有留校机会的。”我把烟扔还他。李老师是我们班的辅导员,也是学姐,高我们六七届。她曾经就是作为优秀毕业生留校,后来嫁给了学生处主任。不过,也有人说,她没毕业时,就跟当时还是副主任的主任好上了。
“留校?这种千里挑一的机会,我可不敢想。如果运气好,能留在我们市里,我就很知足了。”烟支夹在他指间转圈儿。
“你就那么喜欢你们老家那个小城市?”我在全国地图上找过沙州市,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不足昌宁的五分之一,最多我们平州一半大。
“在你们看来是很小,但是在我眼里曾经是个很大的地方,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大’城市。”他眼里浮起笑容,“我从小生活在农村,上高中时才第一次进城。沙州城里的水泥路又宽又平,街上川流不息,三层楼的百货公司里琳琅满目,卖东西的买东西的个个那么悠闲自在,不像我们乡下总是愁眉苦脸,就是跟我一趟车到城里卖米的大婶,一下车也变得喜气洋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们沙州市,我对送我上学的母亲说,将来我一定会让你生活在这里,天天逛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诧异地说:“难道省城不让你更震憾吗?我猜你们那的道路不可能比省城宽,楼房不可能比省城高,人不可能比省城多,火车站也不可能比省城大,发展前途不可能比省城好,就是,就是美女也没那么多啊。”
他笑道:“当然没有,可是对我来说,刚刚好。省城太大了,人太多了,我不适应。知道吗,我们开学时,一出火车站我就头晕了,那么大的广场,装满了人和车,让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我们沙州火车站就在大街旁,对面就是长途汽车站,附近饭店、旅馆、邮政局、百货公司什么都在这条街上。走到街上,你可以随便上辆公交车,所有的公交车都会去河东,都会经过我的学校沙州一中,不用担心方向的问题。“
我揶揄他:“想必你们市区很小吧,就一条街吧,要不然路线那么简单。”
他摸摸额角:“呃,火车站这边是西城区,是老城,主街倒是只有一条,但是繁华程度不亚于和平大道。然后,经过沙河大桥以后,还有东城区,东城是新区,市机关单位、重点中小学、体育馆都在这边。唐莉家就在东城。”和平大道是昌宁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沉默一会,他又补充道:“所以,就算回原籍,她也应该至少应该分在东城区,比如,区财政局,审计局、税务局或者发改委之类的单位,如果要到农村,那也是我,因为我是农村人。”
毕业后,当我回忆起亚伦的一切,想像千里之外亚伦的生活时,忽然明白过来他对他的沙州如此满足憧憬的根源,都是因为那里有他与唐莉初相识的岁月,那岁月种在一个少年情感初次萌动的心田,生根发芽,一念成永恒。可是现实偏不遂人愿,毕业后,他和唐莉都没有分在市区,他去了离市区三十公里的一个乡镇,唐莉去了离市区两百公里的一个县下面的乡镇,从此沙州就成了他的一个梦,他只是一个过客,无法驻足。
我走到广场的花柱下,没想到花柱上的花并不是鲜花,而是绢制的假花。我回过身,望着这座估计新建不超过五年的火车站。站楼只有两层,外观颇像古代的香案供桌,晚霞染红的天空下,翘头拱卷式的屋顶上竖立着“沙州”两个隶书大字,颇有些庄重古拙的意味。
此时出发前我心中那一团百感交集的冲动已渐渐平息,我来到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在我心头一掠而过。
乔洋说五年前唐莉拒不相见,他不死心,在她所在的县城住下,那个县城叫林县,位于南平省最南端,号称南关。那时她已从乡里调到县城,租住在单位附近的一处民宅。这些他是从那个大学同学的口中得知的。这位同学叫薛岳,原是昌宁人。他的妻子也是财大毕业,比我们晚一届,据说是通过食堂舞会认识的,名叫于晴,正是沙州林县人。
“他们毕业就结婚了吗?”我好奇地问乔洋。他说差不多,毕业两年就结婚了。
”那岂不是两地分居?“我又问道。
乔洋说:“是啊,一个在昌宁,一个在林县,相距几百公里,也没有火车可到,只能坐长途汽车,顺利的话八九个小时,路上堵车的话他说有一次最长坐了十八个小时。”
“难道就一直这么两地跑吗?”
“没有,后来他费尽周折通过若干层关系到省里找了个人,那人告诉他要把他老婆调到省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如果愿意去沙州还是有希望。所以后来他果然调到了沙州,又过了两年,连他妻子一起调到市区,两人团圆,刚好是在我去那一年。”
我不由得喃喃赞道:“哇,好厉害。”
“是啊,他是条汉子。”乔洋的语气中不无惆怅滋味。
喜得团圆的两小口热情接待了他,并送他到林县。他在那个南关小县城盘桓了三日,最后在远远看到她与一个着军装的男子亲密地走在一起后,才黯然离去。从此,两小口成了他的线人,有点风吹草动就向他通风报信。过了两年,薛岳告诉他,唐莉通过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名义,终于调回市里了。又过了两年,薛岳说,唐莉离婚了。
这个消息在乔洋心中激起了涟漪,他浪荡了多年,突然决定要有所作为,于是,到处参加大大小小的歌唱选秀比赛,能够在全国最有名的电视台制作的“我行我唱”节目中冲进十五强,是他最好的成绩。可是这离他的梦想还差太远,离功成名就还差太远,没有功成名就,他认为就没有资格去重新追逐那被他亲手摧毁的梦。
“一再地失去,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他佝偻着站在绿茵地里,几乎就要站成一个雕像。“莉莉看错了人,亚伦才是适合她的人,亚伦可是什么都愿为她做的人。我嫉妒他,可这是事实。”他的话语艰涩得如同盐碱地,“我错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小南,我们都回不去了,珍惜现在吧。再见。”他背着吉他缓慢走入黑夜。教学楼传来了晚自习铃声,这曾被我们嘲笑的中学式管理习惯居然还在沿袭。我的心突然柔软得要命,很想要时光的脚步停下来,很想去奋力追上那消逝在地平线上的白衣少年,很想告诉他不要放弃,可是我只是僵立着,泪流满面。
我来就是要寻找那逝去的轨迹,我不相信爱会被忘记,我不相信命运的定义,亚伦绝不能“污名化”地消失。我理清了思绪,转身朝左侧的公交车走去,亚伦说过,搭上任何一辆公交车,都可到东城。
公交车旁好些人在大声吆喝,“快点了,上车了,走了啊”,似乎要竭力将乘客从另一边的摩的地盘争取过来。我走到左边的第一辆车前,眯起眼从后往前读前窗上贴的路线牌,果然有一站是沙州一中,往前还有一站是老火车站,我意识这个老火车站才是王亚伦曾经搭车通往省城的地方。
一个壮硕的中年女售票员反复吆喝了几分钟后,汽车渐渐坐满,上身赤膊的司机噗地吐出口中的槟榔后,点火发车。一路上车子风驰电掣般驶过空旷平整的水泥大道,渐渐地路变窄,路边的建筑增多,行人增多,车子减速。随着一脚油门轰响,车子爬上一个由中心花坛分割的坡面,然后左转——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行人、摊贩、摩托车、三轮车挤占了半条街,街边商铺连绵,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公交车鸣着喇叭在仅剩下的半条道中间缓慢行驶。车外一个孩子举着的氢气球飘到了车窗旁,他和他的母亲人手一串麻辣烫混然不顾地边走边吃。
当我看向左边,一座破旧的灰色建筑映入眼帘。它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屋顶正中立着一个铁路标志,我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老火车站。至于亚伦口中位于它对面的汽车站,应该已不存在。我想像着十多年前,满身泥土气息的他从汽车站下车,第一次面对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那双孩子气的大眼睛是如何地好奇和憧憬。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唐莉并不是在学校,而是在他第一次进城时的公交车上。在公交车上唐莉给他母亲让座,他母亲那时又黑又瘦,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几岁。他又感激又羞愧,对这个让座的美丽女孩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两天后,开学的第一天,在沙州一中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他一生中最具有奇迹的时刻出现了,那个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孩,那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女孩,居然一步步朝他走来,嫣然一笑,坐在他身旁。
汽车行至一座桥上,速度再次减慢。从车窗望去,一条金光闪闪的大河洋洋洒洒从南奔来,河上撒着几个圆盘般的小筏子,筏子上盘坐着垂钓者。几艘装满沙子的小船横七竖八泊在岸边,更远处一道浮桥横在水面。桔子般的落日挂在一座古香古色的寺阁上,寺阁耸立在西岸边一块高高的峭壁上。这想必就是沙河,它是贯穿南平省的最大江河——南江的源头。大学时,每年中秋节在学校图书馆顶楼登高望月时,亚伦指着远处如练的南江,总会重复一句话,这条江从我们沙州来。
“沙州一中到了”,司机提醒我,我连忙道谢下车。面前是一道书本造型的大门,大门里一道高坡,坡前正中立着一个钥匙造型的大雕塑,校园风光全在坡上,在门外只能看见郁郁蓊蓊的一片树顶。校门两边围着一圈三四层高的门面楼,大多数都大门紧闭打烊了。静悄悄地,一条预祝学子高考顺利金榜题名的横幅耷拉在校门上方,我意识到这时距高考结束没几天。
我没有进校园,为时尚早。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我在学校斜对面找到一家名为“天天假日”的连锁酒店住下。我决定第二天先去找乔洋的同学,薛岳。站在三楼客房,望着窗外车稀人少的街道和对面黑乎乎的校园,我脑海里蹦出一个词,“近乡情怯”,可这并不是我的故乡,我怯什么呢?
身后的电视上音乐响起来,“我行我唱”全国十强晋级赛节目开始了。雪亮的灯光粉饰下,台上的歌手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的白衣少年,
“我只能一再让你相信我,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
在你远远地离开你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
如果硬要说有哪首歌最初打动了唐莉的心弦,成为俩人的定情之歌,那么应该就是这一首。
不变的歌声,不变的模样,如果我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也许会误以为改变的只是时光。但我是深陷其中的局内人,我知道那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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