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间狭小而又阴暗的房间里,我的父亲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瘦长的身子直挺挺的躺在窗下的地板上。
他光着脚,脚趾头都张开着,手指也无力的弯着,温顺的搭在胸前。他快乐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紧紧地闭住了,安详的脸黝黑,呲着牙咧着嘴,仿佛在吓唬我。
母亲赤裸着上身,系着一条红色的围裙跪在他的身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的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
外婆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的形体胖胖的,大脑袋上有一对大眼睛,鼻子上的肌肉松弛的可笑,他也在哭,浑身颤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故事一开始描写的是父亲将逝的场面,而他从一个孩子的视角记述着,仿佛将死的父亲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在吓唬他,不管是严厉的母亲开始软弱,还是和气的老人止不住的祈祷,留在小孩记忆中的印象,除了一片荒芜的狼藉便是墓地里荒凉的一角。父亲就这样去世了,而刚出生的小弟弟也夭折了,在埋葬父亲走出坟场围墙的时候,
外婆问:“你怎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
“我不想哭”
“哦,不想,那就算了,其实不哭也好”
或许真正的痛苦是没有眼泪的,又或许他还是个孩子,不会真正理解什么叫死。母亲永远沉默,好像有一层浓雾笼罩着大地,一点也看不透。他和外婆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仿佛长久地在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打量着人世间。它们随着外婆,来到了外公的地盘上。

从此,一种沉重的,难以形容的奇异生活开始了,并以惊人的速度奔流向前。那是一段由一个天才用娓娓动听的语言讲述的悲惨故事,离奇而且黑暗的生活中充满的残酷的事情太多了。那个狭小的空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恐怖。
外公家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全都是用仇恨联系起来的,就连孩子们也争先恐后的加入了这个行列。母亲来的时候,两个舅舅正在强烈的要求分家,而母亲和我的加入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强烈,矛盾更加激化。
忽然之间,两个舅舅都站起来了,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外公大喊,狗叫般的呲出了牙,抖着毛哀号。
外公则用饭勺敲打着桌子,满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似的大叫道:
“全给我滚出去讨饭”
外婆痛苦的说:行啦老爷子都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的他们再闹。
“你给我闭嘴,全都是你惯坏的!”外公个头虽小,叫喊的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的。
突然大舅甩了他弟弟一个重重的清脆的耳光,于是两个人在地上打成一团,孩子们吓得哭起来,怀孕的舅妈拼命的喊着劝着,喘息声,叫骂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外婆哭着,气得直跺脚痛心地说“野种们,也该清醒清醒了”
外公将撕破的衬衫搭到肩膀上,冲着外婆大叫:“看看你养的这群畜生,老太婆”
不知道为什么,外公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总是盯着我不放,我很怕他。
他拍了拍我的头,又接着说;“星期六,我得抽阿廖申卡一顿”
“什么叫抽啊”我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外公说:过一阵子你就明白了。
而我在星期六之前,恰巧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上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黑布遇到黄水就变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红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
我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舅舅的一个儿子说:“我知道,白的最容易染。”
星期六的时候,外公因为表哥烧红了他的顶针烫了他,让他脱了裤子趴在长凳上。每抽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般的叫声震耳欲聋。他将我染桌布的事告发了出来。
外公的痛打使我昏迷了过去,醒来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这次生病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因为在病倒的这几天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十分特殊的体会,那就是自尊。
外婆和母亲坐在墙角里,哭了很久,母亲说:“假如没有他,我早就离开这个可恶的地狱了”
我忽然感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怕外公。是我妨碍了她,不让她离开这个该死的家庭。
天气太热了,空气令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样子,地板上的血迹在慢慢流淌,娜塔莉亚舅妈也因为难产死掉了。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重载的卡车,把一切都碾碎了。

寒冬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舅舅们也终于分家了。但是又一场噩梦开始了。
“爸爸,米希加发疯了,他喝了酒又砸桌子又砸碗。现在已经朝这儿来了,说是要杀了你,你可要小心点。”
每天天一黑,舅舅就会到宅子旁边,等时机下手,大家都为此提心吊胆。他们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拔掉了,捣毁了浴室,将蒸面浴的架子,长凳,水锅全部都打碎了,连门也没有逃过,全砸烂了。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外公有一个上帝,外婆则有另一个上帝。
外公的上帝让我恐惧,产生敌意,因为他谁也不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一刻不停的寻找着人类罪恶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却只相信惩罚。外公为什么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外婆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的,我在他的爱的光辉中陶醉。
他教育过我几句我永远难忘的话“你要记住,亲爱的,不要介入大人之间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他们都已经学坏了,可你没有,你应该按照一个孩子的想法生活。等着上帝来为你开窍,走上他为你安排好的生活之路明白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种事是特别复杂的,有时候连上帝也弄不明白。”

很多年以后我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和生活内容的贫乏,俄罗斯人几乎都喜欢与忧伤作伴,平时又力求遗忘,而不是以自己的不性而感到羞愧。漫漫的岁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脸上的伤痕也变成了点缀。
后来三十岁的母亲嫁了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我看着他们驾着马车走后心中的天窗就像被人强行关上了一样,非常的难受。
这是我一生中对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时候,就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里,我的自信和朦胧的人生观形成了。我变了,再也不愿意和别人来往,别人家孩子们的笑声再也吸引不了我,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兴奋。
我越来越讨厌外公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他常常和外婆吵架,甚至还把她赶出去。
后来,母亲和继父回来了,说是继父赌博输光了。外婆成了佣人,继父因为克扣工资也被赶出了工厂,他整天绷着脸也不搭理我们母子,天天跟怀孕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吵架。
一天傍晚我听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喊着,随后就是鞭打的声音,我冲了进去,看见继父正衣着整齐的用力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的胸口!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
我拿着桌上的面包刀向他刺过去,但是母亲推开了他,刀只是划破了衣服。直到今天,我还记着那条令人厌恶的腿,凶狠恶毒的提箱一个女人的胸脯!
其实丑恶也是一种现实,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灭绝踪迹,将来会不会有,谁都不得而知。即使是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窒息,令人作呕。
后来我又去了外公家,外婆跟外公分开过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得一清二楚。圣象前的灯油也是各买各的。他丧志了最后一点廉耻心,吝啬到了疯狂的程度。好笑又令人生厌,甚至有点可怜。人真是越老越糊涂。
那时候我也开始挣钱了,走街串巷去捡牛骨,破布,烂纸和钉子从彼斯基岛上拿木板。
母亲干瘦干瘦的,快脱了人形,小弟弟也而成了皮包骨,被一种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后来母亲成了哑巴,一天一天躺在床上,慢慢的死去了。
生而为人,必定有这么一回,不论贫富,早晚都得进棺材。
到人间去挣钱糊口吧,于是我去了人间,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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