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I 罪与罚，在欲望的分岔口沉沦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雨村I 罪与罚，在欲望的分岔口沉沦

当年，这石头记录着着满纸荒唐言，除了经由一僧一道、空空道人之手引入凡间，最先见证的还有甄士隐和贾雨村，有对联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说的既是大观园里的芸芸众生，也对应了甄士隐和贾雨村。

甄士隐身上有明确的标签——颇有隐者风范，生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他是英莲（后来的香菱）的父亲，资助过贾雨村上京赶考，却因英莲被拐卖，而很快的随了一僧一道而去，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红楼梦中，他是暗线的存在，只在最初和最终的关键截点出现，预示着贾家的兴旺和败落。

但是贾雨村不一样，他是一个提纲挈领似的人物。

通过贾雨村与冷子兴的对话，我们了解了贾府的状态、又知道了宝玉、黛玉，各自在旁观者眼中的状态。同时，由他护送黛玉到贾府，促成了“宝黛相会”、并且，贾家这座“百足之虫”最终的倾塌，也和贾雨村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可以说，作家曹雪芹是以贾雨村为一条明线，串联了整部《红楼梦》的机缘巧合与情节走向。

在《红楼梦》中，贾雨村的个性转变之大，从一个浑身散发着名士派气息的饱读圣贤书的清高书生，沦为一个熟谙官场潜规则的老油子，并且最终落井下石，恩将仇报，为众人所不齿。这其中的的深意，也足以令人扼腕叹息，引以为戒。

我一直想，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修行，那么贾雨村在修行路上的每一道十字路口是如何抉择的，又是一步步沦陷的。

也许他所面临的一些岔口，和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有着或大或小的交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人性的光辉一败涂地，一步步的沦为善用权术，害人又害己的阴险狡诈之人呢？而我们从雨村的人生中，从他每一次的选择，每一步的足迹中，又将得到什么样的启发呢？

雨村I 罪与罚，在欲望的分岔口沉沦

一．入仕.出仕——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首先，贾雨村出自何处呢？

贾雨村，他原是浙江湖州人士，也是出自诗书仕宦之族，因祖宗的根基已尽，留在家乡找不到出路，于是进京求取功名，暂时寄居在葫芦庙里，也就是甄士隐老爷家的隔壁，因此结交了乐善好施的甄士隐。

此刻的贾雨村，虽然落魄，但气宇不凡，借用甄家丫鬟娇杏的眼光来看，只见他“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心星眼，直鼻方腮”。而且腹有诗书气自华，且怀有一番抱负，深得得甄士隐的赏识。于是，甄士隐礼贤下士，并慷慨赠以盘缠，助他进京考取功名。

很快，贾雨村便考取了进士，升了县太爷。初入官场的雨村，想必也是一片赤诚，但没有靠山没有技巧不善钻研。于是，不到一年，他便被上司参了一本，遭革职。

上司参奏的理由也很荒唐： “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庇蠹役，结交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官场之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见第一次做官的雨村青涩得很，不太懂得为官之道。

但被革职时，他却全无半点怨色，交代过公事，将家人送回原籍安顿妥当了，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雨村当时的状态，很有一种名士派的自由散漫：“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时，他遇到昔日的旧交冷子兴，不难理解，为何冷子兴说到贾宝玉的不务正业之时，他会为之辩驳。

冷子兴转述贾府近年来的一桩奇事：贾政新添了一个衔玉所生的二公子贾宝玉。因宝玉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贾政很不喜欢，认为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

冷子兴不过是人云亦云，但雨村反倒正色相告，他说了很长一段话为宝玉辩护，大意是说，太平盛世间出生的宝玉，是灵秀之气聚集的结果，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义士高人。并不惜以陶潜、阮籍、嵇康、秦少游、李龟年等高洁之士与之进行类比。

此时，与其说雨村在评价宝玉，倒不如说他在阐释自己的志趣。

很快，他便凭着自己的才学担任了苏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的家庭教师，我想他应该是一名很称职的老师。因为在他的教导之下，年少进京投奔外祖母的黛玉会那样的明亮耀眼，在人才济济的大观园大放异彩，当仁不让成为桃花诗社社长。固然她的天赋与才情很重要，但也不得不说得益于当年的老师——贾雨村教导有方。

看《红楼梦》的前面几个章节，总觉得贾雨村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极易让人产生好感。在落魄时不得志，甚至是厄运当头时，他尚且能够保持住自己内心的一份平静，不抱怨、不消沉，宠辱皆忘。

结交像甄士隐、冷子兴这样颇有见识的朋友，并且一路得到贵人相助，而当命运之神再次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时，他仍可以不卑不亢，从容面对。

也正因为是这样的贾雨村，他才会屡次三方遇到贵人。

我想，如果贾雨村没有再一次走进官场，而是选择做一名学者，或者清客，或者大隐隐于市，又或者云游四海，甚至是谋求一份简单的生计，那他也许会成为我们很多人所欣赏的有志之士，眼光不俗，智慧过人，浑身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但是命运之神再一次“眷顾”了他，雨村很快走到了他转变命运的岔道口。

雨村I 罪与罚，在欲望的分岔口沉沦

二．天堂向左，功名往右

很快，林如海便委托他护送幼女黛玉进京，并特意修书一封给贾政，让他代为谋求一份功名。

书中写到贾政第一次见到雨村，也是印象极好：“见他相貌伟岸，言谈不俗，且又是读书之人，于是极力帮助。不出两月，雨村便选了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

不言，雨村又是另一番天地。

也许连贾雨村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此后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求保住自己的仕途而不择手段，并一步一步地踩着昔日的朋友、恩人的肩膀往上爬，甚至是踏着别人的血泪和尸骨前行。

但其实我们可以猜想，雨村在人前洒脱，背后又经历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酸，他如何不奢望光耀门楣，如何不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也许他也和人群中你我他一样，因人到中年而碌碌无为的而时感惆怅、沮丧，独自凭栏，茫然不知归处，徒增惆怅！

不曾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所以，当贾雨村得以再次回归官场时，在他的潜意识里，失而复得的滋味未必不是给他带来了名利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痛定思痛的深刻反省！

我们看武侠小说，总觉得有些人的人格黑化不是本能的，有一个特别重要的转折点，像周芷若立志要得到倚天剑；像潜心修行的尹志平突然遭逢了小龙女；像花魁林仙儿被小李飞刀当作了烟雾弹，从此陷入了欲壑难填的深渊而堕落得格外彻底。

很快，贾雨村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点——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冯渊的家下人来报案，案件的前因后果很清晰： “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手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本能地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

且慢！突然身边一个门子一个无言的眼神，让他嗅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联想到第一次被参奏、被革职的事。于是，他本能地停了下来。

果然，此案另有隐情！

受害人是昔日的恩人之女英莲。况且她是被拐子拐卖、再三转卖的受害人，以及被活活打死的冯渊。他理应为死人讨回公道，救恩人之女于水火之中。

但另一边的薛蟠实在是来头太大，不得小觑。杀人者薛蟠，家道显赫——既是皇商，又是京中四大家族之薛家的后人。有护官符为证：“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贾家于他有再造之恩，况且，就算是对他没有再造之恩的薛家，他又焉能开罪！

贾雨村的“本性之善”与“顺势而为”进行了人性的第一次较量。

若他此刻再义气用事，那么等待他的，必定是第二次被参奏，且所有人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试问谁会为了一个没有背景，家道中落，之前遭上司弹劾，刚刚复职的贾雨村而开罪于四大家族？

试问贾政、王子腾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刚刚结识的托人情过来的贾雨村，而让自己的至亲——薛蟠去俯首认罪呢！维持所谓的正义非但不会有积极的结果，反而极有可能让他贾雨村第二次上了官场的黑名单，并且终生不再翻身。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一定也闪过光耀门楣的使命，自己的一腔政治抱负与不甘，当初如何被上司以莫须有的罪名而惨遭弹劾。当然也可能一念之间闪过恩人甄士隐，可怜的小女孩英莲，想到自己为官作宰的使命……

也不是不能解脱，门子说的好——冯渊已死，英莲的父亲已杳无踪迹，况且英莲进入薛家，也不失为一个去处。总不至于再次被转手卖掉吧！

我无意讨论人性本善，抑或人性本恶这个宏大的命题。人内心深处的向善和向恶时刻都在两相抗衡。只是突然觉得，他变成了我们身边沉默痛苦纠结的大多数，在利益当前，在良心与道德的拷问之下，他将作何选择。而他又是否清晰地认识到，在自己的翻手覆手之间，又将会如何扭转其他人的命运？

无人能精准地判断雨村的内心，就在一个眼神与意会之间，他完成了自己人性的突变。

在种种权衡、思量之后，雨村想了一个很滑稽的解决方案：扶乩。编一套说辞，说薛蟠与冯渊是前世的宿怨，并且给出一个可笑的结案——说薛蟠在逃亡的路上暴病身亡，再判了冯家许多烧埋银子。

紧接着，雨村做了那些事呢？他急急地修书给贾政和王子腾，汇报了自己的功劳。并且对昔日的贫贱之交、如今勇于献计妄图得到一点青睐的门子耿耿于怀——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至于那个可怜的小孤女——英莲，早已沦为这次交易的小棋子，雨村的不理会，便是顺手卖了薛家一个小人情。此刻他哪里还能顾及昔日甄士隐的知遇之恩呢？

也许从此刻开始，雨村便走上了另一条与初心截然相悖的岔道。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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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渐行渐远，初心与现实的背道而驰

1.石呆子.旧扇子

贾赦看中了石呆子的二十多把旧扇子，据说全是古人写画真迹，命贾琏想办法。贾琏提出500两银子来买，无奈石呆子死活不肯，说要扇子先要了他的命！贾琏也无法。

谁知雨村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抄家，变卖家产赔补，把那些扇子作了官价送来，哪里还管石呆子的死活。

我们只知道宝玉为了戏子吃了老父下死手的板子，却不知贾琏也为了石呆子的旧扇子吃了老父下死手的板子。富贵家族不知乐业的纨绔子弟贾琏尚且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而雨村对待无辜的石呆子，却没有丝毫的人情味。

2.拜访贾宝玉，青春与中年的碰撞

看红楼梦，偶尔会看到贾雨村去贾府，指名要见宝玉的情节。宝玉总是抱怨说：“那个贾雨村，何必回回来了都要见我！”我总是对这样的见面有几分好奇，他们之间会聊些什么呢？

想起昔日贾雨村对冷子兴说过的那一席话，那一番近似自我内心剖白的言论，将宝玉抑或是自己类比为高洁之士，闲云野鹤一样的士大夫，阮籍、嵇康、陶潜，这样的话他估计不会再讲了，因为政老爷不喜欢听。

而雨村回想起当日的自己，是不是也会觉得刺心？当然，为了讨好贾政，讨好宝玉，他或许会编一席更为美妙的说辞，可惜宝玉对此完全不领情。

像宝玉这样的公子哥，虽然更有志于做一个富贵闲人，但也并不是一昧地抵触官场中人、父亲身边的人。试想当初宝玉对于北静王的另眼相看也并不排斥呢！不但不抵触，反而还接受了他的手串呢！甚至还慎重其事地拿去给林黛玉呢！可见宝玉并不是一昧的怕见生人，怕见官场中人，怕见父亲眼前的人。但是提起贾雨村，宝玉只有六个字：仕途、经济、学问。

总有一个时刻，是雨村在月下独酌、追怀身世的静谧时光。当中年的沧桑事故与青年的莽撞直接相撞，他又该作何感想呢？是该感慨？抑或是庆幸？甚至是，一步错步步错？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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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厦将倾，落井下石

四大家族，贾家是最后灭亡的，在此之前，史家、王家、薛家，甚至连甄家，均已败落，但四大家族的牵连是仍是有目共睹。在危急关头，贾政从宫中来，缓缓地对前来打探消息的贾雨村说了一席话，大意是说当初交好的朋友都纷纷避而不见，和贾家素来交好的王爷也被调离了京中，希望贾雨村能在关键时刻替他们说几句好话。

看到此，我不禁有一丝诧异，雨村曾几何时竟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在关键的时刻替贾家说上几句话！

但雨村给了我更为响亮更刺激的一个答复：不仅有，而且有！

他不但说了话，而且正是由于他的一番参奏，让贾府彻底败落。

贾雨村揭发了前江南甄家、金陵史家藏匿于贾家的财产，并亲自陪同恭顺王爷前来“细细查抄”，至此才算推翻了贾家所有翻转的余地。

雨村之所以会如此的恩将仇报，也许我们不能感到意外，答案早在他第二次复职时，在着手处理的第一个“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那个岔道口便已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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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轮回

《红楼梦》作为一部讲究因缘际会、因果轮回的章回体小说，在贾府败落之后，很快，雨村也因婪索属员等罪，审明定罪。遇皇上大赦时被释放，递籍为民。

这时，他又遇到了前来接应女儿英莲的甄士隐。我不知道，此刻再度重逢故人的贾雨村，回望这一路的精于算计与彻底的迷失，和当初那个担风袖月的自己，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纵观雨村的一生，也许和我们沉默而窝囊的多数人比较像，没有过硬的后台，没有生就的富贵之家可供自己无数次的率性而为。又或者说，我们的人生际遇远不如雨村的丰富，不用屡次站在利益与道德的分岔口逡巡徘徊。但是，在自己前行的路上，每行走一步，是否仍能向当初那个担风袖月的自己报以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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