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河，故人的魂

故乡的山河，故人的魂

贾樟柯，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先锋，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如此不能脱离，不愿脱离自己故乡的导演，他执着地将自己的故乡或随意或彻底或清浅或深重地贯穿于所有的作品中，借着故乡的情怀表达着他所要表达的所有层面和领域的思想和感情。

贾樟柯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于是在看贾樟柯的电影时，我完全无法专注于真正的电影品质甚至浅显意义上的好看与否。而贾樟柯的电影也一定无意于在美感或共鸣上去抚慰和讨好观众。然而在呛人的尘土气息的灰色画面里，和独特的缓慢低回的镜头语言里，现实的逼迫感中又渗透着淡淡的温情。作为一个地道的汾阳人，我所感知到的这一切或许多了一份对故乡不可言传的情愫。在电影中看到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熟悉的年代，真实得像是照镜子，又恍若梦境，那些被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以为忘记的岁月，被呈现在眼前时，情感是复杂的。

【山河故人】，贾樟柯从大江南北兜了一圈又回到汾阳。影片的开头，一群汾阳县城的男女青年在一曲《go west》的欢快旋律里集体大跳disco。这个画面代入感极强，似乎一下子被抛回到那个年代。1999年，那个相对简单的年代，似乎一切问题都可以归为“几何问题或代数问题”。故事情节简单没有悬念，三个年轻人的三角关系到涛的抉择，延伸到之后每个人的生活走向，贾樟柯的电影情节时而表现出他对讲故事的高超技艺，时而又流露出他的漫不经心，而在故事的细枝末节里却随处隐藏着导演敏感的心思和特别的用心，似乎这些最容易被忽略或很难被每个人都理解的东西才是他最在意的。

窗台上的西红柿酱大概只有汾阳人才懂，夏天趁着西红柿新鲜，家家户户都煮成酱装了瓶，上屉蒸熟消毒，存在冬天拌面吃。冬天能吃到的夏天的味道也是我们家乡独有的味道。瓶装的西红柿酱在贾樟柯的好几部电影里都出现过。在【山河故人】里出现了两次。

红盖汾酒，我不确定现在这种老包装在市面上还有没有，可它却出现在这部电影的各个年代，包括2025年的澳洲。汾酒堪比贾樟柯的御用女主角赵涛，几乎在贾樟柯的每一部电影里都会出现。而汾酒在汾阳人的眼里是任何酒都不能比的。

麦穗饺子。逢年过节待客宴请时汾阳人必吃饺子，汾阳有句俗语：接风的面条，滚蛋的饺子。所以在涛送儿子回上海前也包了饺子，而且特意包了麦穗饺子。麦穗饺子是包给家里的小孩子吃的，因为工艺复杂却寓意吉祥，包含了对孩子的宠爱。

文峰塔。那是汾阳的标志性建筑，建于明末清初，在我小的时候很破旧，现在修缮保护得很好，在【山河故人】中出现了很多次，涛在雪中起舞的最后一个镜头，文峰塔静默地矗立在不远处。

……

这些细节只有汾阳人才看得懂，而贾樟柯却执着地在每部电影里都在上面花上笔墨。我相信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抒发，好像一个人无论走了多远的路，母亲的目光永远最让他牵挂和在乎。

贾樟柯的电影一直都在表达同一个主题——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命运。也许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最终回首，每个人都未能跳出这个时代的洪流。于是，贾樟柯的电影总是透着一丝悲哀和无力感。可是他又从不去评价和判断任何事物，只是真实地记录那些渺小甚至卑微的人物和细节，几乎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所以又有一丝温情和慰籍。

电影的前三分之一对于我来说故事已经讲完了，因为它恰巧迎合了我此刻的渴望。在全国人民再一次发起春运集体回乡时，我借着这部电影回了趟故乡，而且是我十几岁时那个汾阳，低矮的灰色砖瓦房，狭窄的蜿蜒小街道，那一方独有的水土与人情，它们并不是一时的存在，也不会永恒地消逝，因为它们扮演过一代代人不一样内容却一样浓厚的情感载体，于是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虽然更多地存在于心里，却最容易勾起最真诚的乡愁。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当影片的最后，涛再一次独自在雪中跳起《go west》时，为何能够触动大多数人的情感，那种只可意会的愁绪和想念，往往被人们深埋心底，说出来矫情，可是岁月愈久，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