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姨》

作者: 春天的主旋律 | 来源:发表于2017-11-05 22:36 被阅读167次

          ——春天的主旋律

            年轻的湘姨,亭亭玉立。一头黑黑的长发,鬓发是自然卷的,配上圆圆的脸蛋,妩媚又动人。一笑起来,嘴角就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更是俏皮可爱。湘姨家姐妹四人,她排行第三。从小她就乖巧懂事,性格开朗活泼。

            七十年代初期,中国的大部分农村经济实行人民公社的集体经济,人多地少,尤其是山里人家,缺少种植水稻的田地,仅有的也是很少面积的丘陵。湘姨的父亲早逝,剩下孤儿寡母几个,勉强度日。听说沙地里人少地多,只要肯吃苦,饭总是能吃饱的。于是,母亲作主,把刚满十八岁的湘姨远远地嫁了过去。因为路途遥远,也没实地去考察一下。

            湘姨出嫁那天,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深秋的寒意阵阵逼近。湘姨只一身干净的秋装,一双半旧的布鞋,身上唯一全新的,是脖子上那一块红黑相间的四角围巾。因为夫家路途遥远,一切从简。没有想像中的大红花轿,没有敲锣打鼓,更没有车子迎亲。湘姨就这样随着丈夫走出山村,坐上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摇晃了两个多小时,下车再继续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傍晚才到了那边的新家。一看,傻眼了。新家是两间茅草屋,阴暗得白天都需要点灯照明。房前是一望无垠的沙地,没有河流,只有一个浅浅的小池塘,沙地贮不了水种不了水稻,只能种蔬菜、甘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善良的湘姨,就这样安家落户了。

            湘姨一向勤劳肯干,虽是新嫁妇,却也没休息几天,地里的农活耽误不起。她总是早早地来到地里,锄草、施肥、下种,一样也不落下。而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很快就赢得了家人及邻居的好感,他们都愿意与她一起劳动,一起聊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相继出世的两个宝贝儿子打破了。一下子添了两张口,本来就拮据的情况更窘迫了。那茅草房,黄泥和的墙,茅草盖的屋顶。一到下雨天,外面大雨,屋里下小雨,到处摆满了接漏的瓶瓶罐罐,叮叮咚咚的,倒也好听,好似大自然的雨中交响曲。最怕的是台风季节,那个风,呜呜呜呜地撕咬着,总有几家被掀掉了房顶,或撕破了口子,风雨直往屋里灌,于是大人小孩一起哭,好不凄惨。随着儿子的长大,狭小的茅草房也不得不翻新了。好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土地改革推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济效益大幅度增长。勤劳的湘姨更忙了,地里的蔬菜种了一茬又茬,吃不完拉城里卖了换钱,口袋里渐渐有了积攒。于是,茅草房翻新的议题终于实施了。那年,是湘姨最忙碌的一年,也是最充实最幸福的一年。熬了多年,终于住进了亮堂堂的砖墙青瓦房,虽算不上气派,倒也结实暖和,风吹不动,雨漏不进,曾经那些风吹雨打、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可好景不长。或许上天太无情,或许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善良的人。湘姨的丈夫突然病倒了,没过半年,就撒手人寰,抛下湘姨母子三人,欲哭无泪。湘姨眼泪流干了,嗓子喊哑了,千呼万唤,终究唤不回那个曾经答应陪伴她一生的男人。看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湘姨擦干眼泪,藏起伤痛,用她瘦弱的双肩勇敢地担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年,湘姨才三十四岁。

            寒冬腊月,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呜呜呜呜地撞击着窗玻璃,房后的树枝摇晃着,拍打着屋顶的积雪,传来阵阵冰裂声。湘姨拉亮床头灯,看指针刚好凌晨两点半,她悄悄起身,然后帮儿子掖好被窝。套上棉衣外套,包上头巾,穿上胶鞋,拉上那辆破旧的平板车,顶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家地里赶。天黑路滑,幸好地里的积雪泛着莹莹的银光,不至于太黑载倒沟里去。地里的大白菜被积雪覆盖着,早就冻住了,带着手套的手根本用不上劲。湘姨只好脱下手套,徒手刨冰挖菜,一棵接着一棵,脚麻了,手裂了,钻心的痛,腰也直不起了。她蹲在这冰天雪地里,孤零零一个,欲哭无泪,欲喊无力。四周空无一人,只闻北风呼啸而去,抬头望天边,似有一丝亮光缓缓升起。天,即将亮了!终于能装满了一车子了,除了大白菜,还有芹菜、萝卜、花菜,或许这样的冰雪天,早早拉到城里能卖个好价钱。想到这些,湘姨的劲头来了。孩子们的学费要交,丈夫生病欠下的钱要还,米缸也即将见底了……,这些足够她操心了,哪有时间伤心难过啊!她挣扎着起来,挪动麻木的双腿,把菜装袋搬上车子,收拾好工具,准备出发。把车绳往脖子上一套,双手抓住车把用力一拉,车子纹丝不动,好像车轮被钉住了一样。湘姨褪下绳套,趴在地上检查车轮子,一看,轮子上早就结满淤泥,且冻住了,于是,又是敲打又是挖,终于清理干净。然后再拉、又松,一拉一松之下,车轮终于活动了。又是一路泥泞,又是一路冰雪,又是一路寒冷,终于在太阳升起时赶到了城里。那一棵棵刚从冬雪下挖出来的大白菜,晶莹剔透,而那芹菜更是青翠欲滴,萝卜白里透红,个个新鲜。城里的大伯大妈们都喜欢买湘姨的菜,她价格公道,斤量十足,嘴巴又甜,一声声大伯大妈地叫着,听听也舒服。

            一车子蔬菜卖完,已是中午,早已饥肠辘辘的湘姨舍不得化钱买一个馒头填肚子,饿着肚子拉车回家,车子空了,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回家的路感觉轻松多了。有时候碰到运气好点的话,提前卖完自家的蔬菜,回村拉上一车从邻里收来的,再跑一趟城里,还能赚得差价补贴家用。回家已是下午了,儿子早早上学去了,家里没人,冷冷清清的。锅里的是昨晚剩下的糙米饭,盛上半碗,提起开水瓶摇一下,还有水,温温的。倒上半碗水泡一下冷饭,然后就上一点咸菜,早饭和午饭就这样算解决了。于是,又赶紧到地里,松松土、施施肥,该补种的赶紧种上,只有那一茬接一茬的蔬菜,才能给湘姨孤寂的心灵带来安慰和希望。天完全黑下来了,湘姨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懂事的大儿子,早已把米下到锅里,正坐在灶下生火呢。因为不熟练,弄得烟满屋子乱窜。湘姨放下农具,打发儿子们去做作业,自己赶紧做饭。

            晚饭时间是最热闹的,也是最温馨的,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儿子们争相把学校里的趣事告诉妈妈听,湘姨虽然已经很累了,但总是坚持着听孩子们的诉说,微笑着给一点意见和建议。孩子们早早做完作业上床睡下了。可湘姨却是不能,她必须得把傍晚带回家的一些蔬菜清理干净,然后撒盐腌好。把前几天腌制好的萝卜和白菜整理出来,明天早上要带到城里去卖的。孩子们的衣裳,穿了几天了,该洗洗了。那辆平板车轮子上的钢丝有的弯曲了,必须得想办法换一根了……,这些,都必须在夜里完成,白天哪有时间啊?于是东拆拆,西补补,时间悄然过去。夜深了,窗外的寒风从门缝隙里钻进来,湘姨打一个激灵,拍拍僵硬的身体,爬上床钻进被窝休息。

            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却睡意全消。曾经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历历在脑海回荡。曾经也辛苦劳作,但晚上总有爱人细心呵护。曾经也会失眠难以入梦,却有丈夫互相宽慰。如今,一切的辛酸,所有的委屈,都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虽然人前仍装得云淡风轻,可一个人的夜晚,又怎能再压抑悲苦,只能任凭泪水横流,任凭心痛泛滥。有时候,发泄一下,或许是最好的减压方法。只是湘姨从不敢大声哭泣,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呜咽,怕孩子们听到伤心难过,怕邻居们同情的眼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儿子初中毕业了,看湘姨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心疼娘太辛苦了,执意不再上学,扔下书包出门打工去了。小儿子调皮不懂事,因为从小没了父亲,湘姨总是不忍心打骂孩子。于是,渐渐地,儿子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经常惹事生非。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小痞子们居然找上门来,不问青红皂白,逮住湘姨就大打出手。可怜的湘姨,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尤其是眼眶上那一拳,险些把眼睛都打瞎了。幸好邻居赶到,那些小痞子才作鸟兽散。看着湘姨那模样,邻居们都忍不住辛酸得掉眼泪,没有男人的家,遭罪啊!小儿子回家,看到娘这幅模样,火冒三丈,非要跑去干一场。湘姨紧紧地抱住儿子,苦苦哀求道:“只要你再也不与他们为伍,为娘我哪怕是眼睛瞎了,也值了!怪只怪你爸走得早,没能好好管教你!”说完,嚎啕大哭。那晚,湘姨终于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那晚,湘姨终于把积累了多年的辛酸彻底喊了出来。她太压抑了,压抑得要发狂,要崩溃了,她对着丈夫的遗像哭道:“我实在太累了!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凭什么一个人先走啊?凭什么让我独自承受这一切?”母亲的眼泪和哭泣,终于打动了儿子倔强的心。从此以后,儿子懂事多了,再也不出去惹事了。学业结束后被送到亲戚家学做生意去了。当然,这样的委屈何止这些,只是湘姨从不与人说,更不会告诉家里姐妹,怕年老的母亲担心,怕姐妹们伤心。而这件事,还是春节期间,隔壁邻居告诉湘姨大姐的。为此,湘姨的姐姐暗暗流过好几次泪,为湘姨,为小外㽒。她总说,要是路近点,我们总能互相照应着点,这么远,谁又能帮她呢?一个家庭,少了男人,真是遭罪啊!而湘姨呢,总是云淡风轻地说,“都过去了,没什么!这里的亲戚邻居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想着湘姨一个人料理着一切,风里来雨里去的,挣钱养家,大姐心疼她,可又无可奈何。

            冬去春来,时光流逝,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湘姨的两个儿子也都事业有成,各自娶妻生子。孙子孙女也都渐渐长大,家里的老房子拆了,早就盖上了气派的洋房。儿子媳妇孝顺着,湘姨的好日子来了!

            可湘姨的身体却不行了。湘姨的双手,因为长期的劳作,皮肤粗糙的不得了。尤其是到了冬天,手上皮肤裂开一刀刀的囗子,鲜血直流,不贴上布胶,根本干不了活。眼也花了,身体疲惫得很,总是感觉没力气。儿子带她去医院检查,她还不愿意,觉得儿子们太小题大做了。可结果却出乎意料,医生告诉湘姨,身上长了东西,必须住院手术。湘姨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只是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她故作轻松。儿子们也似商量好了似的,笑着告诉湘姨:“娘,别担心!只是小手术,切除了就没事了。”

            孩子们立刻联系医院医生,湘姨很快就被安排进去,做了手术。术后身体恢复后,接着又是无休止的抽血复查、B超复查、CT复查,然后住院化疗,一次又一次,然后又是放疗。每次化疗药物下去,恶心、呕吐,全身无力,头发脱光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虚脱了一样。可看着孩子们忙进忙出,湘姨总是坚持着微笑,告诉孩子们她很好,她没事,她假装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其实她比谁都清楚,她感觉身体稍微好点,总是喜欢回故乡,与姐妹们一起聊聊家常,一起走走看看。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不长了,知道自己在世的时间已经是倒计时了。她想要多亲近一下曾经生养她的土地,她想再拥抱一下亲爱的姐姐和妹妹,她要再去父母的坟前拜祭一下。她怕她这次回去后再也来不了了,她怕她撑不到下次了。

            湘姨,在人前风淡云轻的湘姨,一个人独处时,该有多么孤独寂寞啊!整整三十二年,她一个人撑着走过了一万一千六百八十个日夜,那些漫漫长夜呵,不知道湘姨是如何渡过的?

            不知道吃了多少片西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中药。每到喝药时间,湘姨就会恶心难受,胃部胀胀的,感觉前一碗药还没消化,后一碗药又该喝了,小小的胃哪里容得下这么多药啊!根本没余地吃东西了!没完没了的检查,没完没了的打针吃药,终究还是控制不了病情,转移了,先是肝脏,做了手术,全身都是管子,翻不了身,稍微动一下,到处都是锥心的痛。后来又是肺,气透不上来,没日没夜的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出血丝,先是一点点,后来越来越多。监护仪器上显示氧饱和度越来越低,医生说没救了,回家吧!白天回的家,晚上九点就不行了,挣扎着喘不过气来,看着孩子们,说不出话来,只任泪水哗哗哗哗的流下来。姐姐们接到电话从遥远的故乡连夜赶来,看着亲爱的妹妹如此难受,个个都哀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的叫着湘姨的小名。湘姨睁开疲惫的眼睛,再也无力说话,看着亲人们,吐出最后一口气,软瘫在床上。儿子的呼唤,姐妹的哭泣,渐渐遥远。湘姨走了!

            葬礼很隆重。儿子们感念娘一生的厚爱和辛勤付出,要让娘风风光光走完最后一程。那天行道的人,足有两三里长,老天爷也感念湘姨的善良,伤心得直掉泪。那天的雨,又大又急,送行的人们,泪水和着雨水,落下来,湿了衣服,也湿了心灵。亲人们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喊哑了,各种伤心难过,各种悲戚恸哭,终究是唤不回死去的亲人。湘姨,你怎舍得离开爱你的亲人?湘姨,你又怎舍得放下这个你独自支撑了三十多年的家?怎忍心就这样离去?湘姨,哦,湘姨,你只是睡着了,对吗?你只是不想再喝那苦涩的中药了,对吗?哦,湘姨,你只是感觉累了,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对吗?你只是暂时去远游一下,马上回来,对吗?湘姨,湘姨……

            入棺的时刻到了,司仪帮湘姨穿上厚厚的葬服,系上腰带,擦干净脸上的尘埃。大儿子捧着母亲的头,嘶哑的喉咙已然发不出声音,“娘,别怕,儿子陪着你!”媳妇帮婆婆再一次梳理头发。小儿子捧着母亲的双脚,帮她穿上棉鞋,鞋子里面摸了一次又一次,怕鞋子不平整咯伤母亲的脚。“娘,鞋子咯脚吗?不舒服告诉我,我替你再换新的。”旁边的我,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湘姨已经走了,还在异想天开:或许这样折腾一下,把堵在湘姨呼吸道里的痰液挤压出来,或许湘姨只是暂时昏睡了一下,折腾一下就醒了。如果真的坐起来了,我一定不会逃走,哪怕全部人都被你吓走了,我也会紧紧地抱住你,大声说:“湘姨,你真的没事了!你真的回来了!”因为你是我的湘姨。前两天你不是还拉着我的手说,等身体好一点,还要去小姨家住几天吗?说还要参加二姨的寿宴的。等春节到了,还要给我们烧红烧羊肉的……,湘姨,你怎能食言呢?你可从来不会骗人的!湘姨,你的酒窝、你的笑容、你的话语,你的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你怎忍心放手?湘姨,下辈子,你还是我的湘姨!

            棺木内铺上了厚厚的棉被,湘姨打扮妥当后被抬放进去,然后又盖上一层又一层的棉被。每盖一层,司仪总是念叨着:“老嫂子,到了那边身体就好了,可要好好的啊!”“老嫂子,年纪大了,脚怕冷,这个给你盖在脚上了。”“老嫂子,这些是换洗衣服,给你带上了。”“老嫂子,到了那边就夫妻团圆了!再也不孤单了!”……,一层又一层,总共有十七八层被子,每层都摆放得平平整整的,叠加得舒舒服服的。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湘姨安祥地躺在那里,如沉睡了一般。再见了,我的娘亲!再见了,我苦命的妹子!再见了,我亲爱的姐姐!再见了,湘姨!棺盖落下,阴阳两隔,从此不再相见!从此,相见无期!湘姨,一路走好!但愿,天堂再没有病痛折磨。但愿,天堂再没有孤单寂寞。但愿,天堂再没有生离死别!

            第二天早上,大儿子捧着母亲的牌位,小儿子捧着母亲的遗像,八个男人抬着湘姨的棺木,七点五十分,准时出发。又是一路送行,长长的队伍,走几步,跪一跪,走几步,拜一拜……,一路的风和日丽,一路的顺风顺水。老天爷终于也感念湘姨的好,送她最后一程好天气,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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