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多萧瑟,风沙漫漫没入云霄,落日尽头斜晖脉脉。
宋文白领命前来接梁国送来和亲的公主,看见的却是被绑的像小鸡一样的繁缕。瘦骨嶙峋,大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更像是随时会被吹跑的风筝,灰头土面,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宋文白。
像一只小兽,潜伏在黑暗里,孤苦无依,苟延残喘,随时准备出击。
宋文白自幼丧母,不曾和女子亲近过,学不来什么怜香惜玉,拎着繁缕扔到马上,翻身上马。
少年意气风发,尽管不修边幅,仍掩不住眉目风华,神情倨傲,策马一路狂奔。
繁缕像沙袋一样趴在马背上,整个人被颠得七上八下,像脱水的鱼,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宋文白才意识不对,连忙下马将繁缕拎下来。
他是来接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繁缕吐得昏天黑地,本就瘦小的身躯匍匐蜷缩在地上,更显娇小,明明看着已经很难受了,却半点不肯向宋文白开口服软。
宋文白十五岁纵横沙场,厉兵秣马杀敌无数,此刻望着繁缕,心头突然生出不忍,将自己随身带的水囊递给繁缕。
“先喝点水,好点了就接着赶路。天色渐暗,风沙不定,若想休息,出了沙漠便是一个镇子。”宋文白居高临下,说话时不自然地扯着衣襟。
繁缕用没有被绑着的手握着水囊,大口喝着水,意识到自己将水囊中的水全部喝完后,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低声道:“我叫繁缕。”
“繁缕……好、好名字!”宋文白不曾读过书,哪里知道什么名字好不好,只记得大哥说过,问一个姑娘的名字时,一定要夸上一句“好名字”,再来一句“名如其人”,那姑娘定会满心欢喜。
可“名如其人”一出口,繁缕莫名红了眼眶,宋文白没再说话,也不敢说话。他只知道繁缕心情不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再上马时宋文白解开了绑着繁缕的绳子,他是个粗人,心里也没什么男女大妨,一手抱着繁缕的腰不让她掉下马,一手执缰绳,内心一片安稳,反倒是繁缕紧贴着宋文白宽厚的胸膛,感受着宋文白强劲有力的心跳,莫名红了脸。
早在冷宫陪在母妃身边时,繁缕也曾幻想过日后自己想要嫁一个怎样的少年郎,大抵也该像宋文白这般意气风发,身姿挺拔,或许再少些不修边幅吧。
她素来爱干净,眼下宋文白虽不修边幅,一头乱草,可繁缕靠着,莫名安心,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繁缕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并没有到达所谓的镇上,而是被宋文白抱在怀里,宿在荒山的一个岩洞里。
从洞口向外望去,夜色朦胧,湿气沉沉,远处依稀还能望见大梁深宫湮没在风沙之中。
而她自己孤身一人,来路由不得她,去路由不得她。
她想逃,可是哪一次没被抓回来过?
手上突然吃痛,繁缕回过神来,发现宋文白正抱着自己的手啃得津津有味,边啃边吧唧嘴,毛毛躁躁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了,俊逸的脸皮肤黝黑,饱经风霜洗礼,有些粗糙。
宋文白醒来时就看见繁缕小小的手上被自己咬出一个又一个齿印,不由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半天不敢看繁缕。
“你是梦见风爪了?”
“猪脚!我梦见的是猪脚……”宋文白匆忙辩解,似乎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地闭嘴,手忙脚乱地去牵马。
繁缕靠在巨石上,才发现这山上长满了野草。
被宋文白抱上马时,繁缕抓住宋文白的衣袖,小声道:“你……能不能放我离开?”
“你是梁国的公主,和亲……担负的是梁国百姓的命运。”宋文白说话说的僵硬,连自己都骗不过。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和亲无非是个噱头,两国交战,败者食尘,梁国被打得落花流水,举国上下气数将尽,只能堪堪推出个公主来苟全国家。
繁缕望着宋文白,眸中的星星点点一点点暗淡下去,认命地被抱到马上。
宋文白驾着马,因为顾及繁缕的身体,倒是不急着赶路,信马悠悠,徐徐穿梭在野草之间。
四处群山环绕,偶有小桥流水,时闻小犬牢牢,有人家柴门半掩,长满了青苔,炊烟袅袅而起。阡陌之间,常有黄发垂髫,一身布衣打满补丁,面上却皆是惬意悠闲。
繁缕看得入迷,拉着宋文白下了马。两人一前一后,脚边处处都是野草,葱绿的叶子从巨石下探出头来,坚韧地冒着白色的小花。小小的,星星点点的,若非刻意留心,半点察觉不到。
马未出山,便踩了陷阱,遇上了劫匪。
说是劫匪,倒不如说是几个衣着破败褴褛的妇人,听她们的口音,和梁国人如出一辙。
眼下之所以会出现在魏国境内,大地也是受战乱的迫害吧。
宋文白情急之中死死将繁缕胡在怀里,他虽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却也从不对女子出手,跌入陷阱。
好在这几个妇人只是为了财,得了宋文白身上全部的银两,各自瓜分,边放二人离开。
临走前其中一个夫人忍不住拉着繁缕的手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娘子心善,还望莫怪。我听闻国军已经派了公主前往和亲,真希望公主此番前去,能保梁国太平才好,也让我等妇人之辈,少受些苦!”
出了陷阱,繁缕还被宋文白抱在怀里。抬头对上宋文白的眸子,宋文白原本煞白的脸,通红了一片。
知道宋文白性子强硬,不肯轻易露软,眼下分明受了伤,却还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繁缕挣出宋文白的怀抱,随手抓了几把野草,捣碎,取其汁水。
又抬手一把扯开宋文白的衣襟,强健有力的胸膛上刀疤纵横,靠近蝴蝶骨那一片擦破了皮,红肿了一片。
繁缕松了口气,擦拭双手之后,轻柔地将汁水涂了上去。
宋文白疼的眉头拧在一起,龇牙咧嘴地同繁缕打趣道:“那野草开花挺好看的,给我这粗人使,怪糟蹋的。”
“再好看……也不过野草而已。”繁缕垂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叫人看不出神情,“倒是你这番将身上银两全给了那些妇人,此番山水路远,却是得露宿野外了,你的猪脚……怕是别想了。”
“露宿野外我倒不怕,我是个粗人,不讲究那些,倒是你姑娘家家的身子板儿弱,这番可得受苦!”宋文白舒展了筋骨,翻身上了马,傻乎乎地冲繁缕咧嘴笑,“不过你放心,等我带你回了京,指定多买些猪脚给你补偿!”
繁缕忍俊不禁,只当宋文白在哄她,坦然靠在宋文白怀里。
“宋文白,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繁缕吗?”想起那妇人言语,繁缕道。
宋文白摇了摇头,繁缕看不见,只是自顾自的道:“梁国冷宫,最不缺的就是这种野草,这草……就叫做繁缕。国君荒淫无度、昏庸无能;臣子只手遮天、鱼肉百姓,国之将亡,却寄希望于野草身上。”
宋文白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抱着繁缕,总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一般,低头看见被践踏过后的野草七倒八歪,白色的花散落了一地。
马出了山,踏着野草渐行渐远,繁缕再次道:“宋文白,你真的不能放我离开吗……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只需随口说句我已经死了,不是更合魏国国君的心愿么?”
被猜中来意的宋文白脸上红白交加,按魏国国君的意思,派来和亲的公主,死了最好,不死……便由宋文白出手。
两国交战,魏国早已虎视眈眈,对梁国势在必得。
“若放你离开,时逢战乱,你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自保?”宋文白道,“你若不喜和亲,待回了京,我会向国君求你。我是个粗人,但好歹有功勋在身,求你,不难。你跟着我,虽不能保你荣华富贵,却也能护你周全,衣食无忧。”
宋文白没说出来的是,他舍不得。
繁缕不说话,脸上微微泛红。
宋文白以为繁缕不信,想起大哥从前告诉他的,要让姑娘信他,首先便是和姑娘拉近关系。急急忙忙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便拜把子,结成异姓兄弟……哦不兄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大哥便是你大哥,猪脚你若喜欢,我都……都给你也行,你给我留一个就成!”
繁缕听得一阵无语,只想一脚将宋文白踹下马,谁想和他拜把子结成兄妹啊!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宋文白拉着繁缕下了马,硬生生地寻了一座荒庙,一通“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之后,宋文白张口便是“大妹”。
好脾气的繁缕眉脚抽抽,宋文白咧着嘴笑比繁花。
一路风餐露宿,宋文白带着繁缕逛遍了魏国的大好河山,本来十多天的路程,硬是挨了一个月才到。
魏国京城人头攒动,宋文白骑马载着繁缕,没有第一时间面圣,而是将繁缕送到府上,让人好生照看。
繁缕累得要紧,在榻上便睡着了,醒来时宋文白已经回到府上了,皱着眉头。
繁缕心头不稳,正欲开口问时,宋文白乐呵呵地端了一盘猪脚到繁缕面前,道:“你放心,我已经向国君求了你来,你今后就在我府上,大妹!”
眉脚抽抽,繁缕想将猪脚拍到宋文白脸上。
繁缕心头不安,但宋文白没心没肺一般拉着她练拳习武,他记得大哥说过,要想同欢喜的姑娘亲近,得拉着姑娘一起做事。
一连在宋府呆了半个月,每日被宋文白拉着练武的繁缕,每日腰酸腿疼,身子骨也比先前强健了许多。反倒是宋文白,常常脸色发白,气力不足。
可是繁缕无时无刻不在想寻个棍子,将宋文白这个木头敲醒。
忍着腰酸腿疼,繁缕一手拎着酒,一手拎着棍子,寻到宋文白的书房。推门而入,便看见宋文白抱着一把宝剑,一身酒气扑面而来,面色通红,不修边幅,好看的眉眼如春水初生,朦朦胧胧涨满了雾气。
繁缕叹了口气,放下棍子去照顾醉的不省人事的宋文白,摊开衣裳,红了眼眶。
翌日宋文白醒来,张口便叫“大妹”,却被仆人告知繁缕早已经连夜离开,只留下酱好的两只猪脚。
宋文白没有去寻繁缕,灌了两口闷酒,领兵上了战场。
繁缕没有再回宋府,只是一个人骑马去了那座漫山遍野长满繁缕的山。
临走前繁缕特意寻了处酒家,买了几只猪脚,斜阳拉长了样子,宋府渐渐被彤云吞没,路边野草丛生,生机盎然。
她知道自己作为梁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在魏国国君眼里,要么死,要么永不出现,活着跟死了一样。
再见到宋文白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了。
山里多雨,天色阴沉,灰蒙蒙的一片自上而下,繁缕只穿着一件白裙,牵着一只黄犬,冻得有些发抖。
宋文白将外裳脱了披在繁缕身上,红着眼眶,一手牵着马,呐呐道:“大妹……”
“啪”的一棍子打在宋文白身上,繁缕遂了多年前的心愿,下手轻柔,面上佯装愠怒,“宋文白,谁想跟你做兄妹啊?你这个木头!打醒了没?”
“醒了醒了,大妹!”宋文白作势要躲,心里偷偷道,我也不想啊。
过眼山河,余生坦荡,都想要你在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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