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叫某县麦芽联营厂的工厂,乡里人简称麦芽厂。厂长石刚是个四平八稳的中年男人,面白而瘦小,常年闪着晶亮的细长眼。石刚有个漆黑黝亮的大女儿石凤,外加同样白面瘦小但先天痴呆的幺儿石林。
在90年代的闭塞乡村桑梓,麦芽厂的联营工厂在上海。麦芽除根孵化运往上海制啤酒,联营工厂派技术员沈昆仑常年驻厂。沈昆仑来桑梓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儿的大虾小蟹,厂里大厨于长根烹制的海鲜全席,沈昆仑石刚几个,哪天不是啤酒三扎,红塔山一条地结伴而下。石刚常年沉默不语,就是在酒桌上,也赖总账会计吴川暖场。沈昆仑年长,爱打通宵麻将;吴川刚过而立,闹着离婚,心气正高。石刚知道吴川打他女儿主意,处处暗里压制他。怎奈吴川长袖善舞,里外通吃,石凤踮着脚很要嫁他,沈昆仑跟他麻将打得快掀翻屋顶。
石凤懂一点化学,高中毕业在厂里当化验员。弟弟石林在食堂打饭。跨过食堂边一道红砖围墙,一栋两层白色小楼偏居一隅,几乎不被人看见,便是沈昆仑常年居住的“专家楼”。沈昆仑斯文有礼,走路轻巧不见声;爱看连环画跟长篇武侠小说。偏巧石凤一姑娘家也爱看«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之类的,他们化验室也整好在这座“专家楼”里。
沈昆仑来了快四五年,除了石刚去过他上海的家,厂里工人谁也没见过他老婆孩子,就连春节,沈昆仑都是跟食堂于长根、门卫老李一块放几百的烟花,敬过厂神,于长根做一桌上天入地的好菜,老李拿出女婿送的52度烈酒,三个男人吃吃喝喝,打着桑梓当地的小牌,昏昏而过。
于长根老婆黄四芳在除根车间,一年到头夜班。零点敲过,黄四芳来敲门,吃了剩下的冷菜,洗碗刷锅,于长根桌角已输得只剩毛角。黄四芳瞧不上沈昆仑这视钱如命的做派,吃的穿的用的全记账上,石刚连双袜子都给报了,平时还溺在麻将桌上,吴川不知道输了多少钱给他。就连桑梓当地的小牌,他也不费吹灰之力,精熟到逢场必赢。他在厂里一毛不拔,石刚却把他当菩萨供养着。他收入按照上海当地收入给,远高于桑梓。
看什么看,娘们家没见识。沈工今晚上抬头见喜,我俩输了个底朝天。听张--碰!于长根边眯着小眼,边用一双油腻腻的手握着一把犬牙交错的长牌故意冲黄四芳说道,眼神却示意老婆去偷看牌。黄四芳也是个胡精,心领神会,在沈昆仑边上大声说,你们今天买了四条鱼啊,三个人吃不嫌多。这一大声,把老李都从呼家庄惊醒过来,咕哝道,我早听了四条了,四条在哪里?沈昆仑咪眼笑不慌不忙把牌一摊说,不行不行,老于你耍滑头,这局我要和。于长根顺势说,不玩了,输的不要了,沈工你是个只赢钱不输钱的主儿。
这时,院墙外忽然有人急促敲门,四个人愣住了。这大年三十难道镇上联防队还来抓赌?沈昆仑整天躲在小楼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还从来没人来打扰过。老李拿出了看门人特有的镇定,大声问,哪个?
又传来了狗叫。四个人更奇怪,难道真个来抓赌?老李掏出军大衣里的手电,招呼黄四芳赶紧收拾桌子,黄四芳闷头顺便掳走了沈昆仑桌前的十块钱。老李下楼去,其余人在沈昆仑屋子里打开电视吃瓜子。
一会老李上来了,楼下狗还在乱叫。于长根从沙发中坐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是王队长?老李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头脑冷静无比,不是,是个女人牵着一条狗,打手电,手电一闪狗就乱叫,莫不是来抓奸的吧。多蠢的女人,带条狗出来抓奸,还敢敲门?她当她是派出所。
是哪个?厂里的?黄四芳出于女人的八卦本性追问。
没看清,炮仗噼里啪啦的,烟花一晃一晃的,我脑子里头酒还没醒呢。不管了,我们继续打牌,今晚我输最多,这一闹我有精神了,黄四芳你也上桌,我们来下半场。
四人果然再战。
次日凌晨蒙蒙亮,沈昆仑披了老李的军大衣,打着手电下楼小解,歪倒在楼梯口再也没醒过来。
让其他三人更吃惊的是,昨夜楼里石凤也倒在离楼梯不远的化验室试验台上,半身赤裸。
流言蜚语如发酵的酒糟子迅速弥散。有人说,沈昆仑对石凤做了不轨的事,两人同归于尽。也有人推测,石凤大年三十跑厂里来跟哪个男人相会,被小解的沈昆仑发现,同归于尽。黄四芳几个给镇上派出所叫过去一遍一遍复述当晚发生的经过。当然,黄四芳打死也没说,她顺了沈昆仑十块钱的事。
老李说,他看见一个女人牵了一条狗来的。可女人的容貌根本没看清。沈昆仑确实是下楼小解的,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声音?没听见任何声响。
于长根坐在牌桌朝外的位置,能看见院墙头,他说他整晚输钱,根本连条狗都没看见。沈昆仑赢了多少一晚?没具体数,千吧有。为什么来这么大?高兴啊,大年三十不乐呵一把?厂里工资年二十八就发了,老李一年都拿了三千块。我多少?我不说,跟这个事没关系吧。有关系?操你们大爷的,尽把人想成狗。我就不说。哎呦,打人。我说,我说,比老李多两千块。
黄四芳第二回被问,还是茭着嘴巴一言不发。事实上,似乎除了十块钱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上海派人来把沈昆仑的尸体连夜运回去,事情仍毫无眉目。
来接尸体的女人厂里工人都头一回见,她牵着一条狗,面容雪白端庄,不哭不笑。老李见那条大狗,吓得不敢再做声。
于长根也忽然记起来,他们几个吃饭完了,以前都是石林洗碗的,还是黄四芳回家无意中提的。石林吃完饭去哪儿了?
石林结结巴巴说,姐姐,看门。只有于长根听得懂石林讲话,帮石凤把风呢,那石凤是约了人了。于长根深深说。
谁?吴川?还有谁。他们两个好到要离婚在一块。黄四芳吃着鸡屁股,嘴巴一抹骚味。
于长根暗地里观察吴川,他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风言风语让他有些难堪。有人说,他马上要离开厂里,到村里另一间化工厂当厂长了。
就在吴川即将走马上任的时候,他给悄悄带走了。于长根常常喊老李来吃菜,老李的二女婿这回带了壶更烈的药酒,两人桃李春风,似乎重新认识了对方。他们都知道,春风玉露一相逢,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刚去了吴川的化工厂当厂长,石林留在麦芽厂。他逢人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姐姐,看门。听过的工人,笑哈哈塞一支烟到他耳朵上,拍拍他肩膀大笑说,都知道啦。等工人们走开的时候,石林才会轻轻吐出没说完的三个字:吃好的。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有沈昆仑妻子的那条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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