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挤出来,穿过树林,我们一行三人才走到马路上,玉成憋了一路,愣是没找见一个厕所。这个地方真奇怪,到处都点缀着灯,树上,地板上,墙壁上,雕塑后边,就连游客的头上都带着灯。政府靠着这个创意来吸引游客,却没给这些远道而来的游客,多修几间厕所,这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如果算上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政府为民办事的能力,也不过如此罢了。
玉成刚才乱吃了一些东西,肚子生了一股胀气,正跃跃欲试着,往上爬呢。我让他在垃圾桶旁边,放着的一个纸箱里解决下算了,他嫌周围路过的人很多,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绕到了马路尽头的巷子里边。
刚才一起穿过人群时,玉成在后边不止一次的建议,要走人少的地方,他说他有密集恐惧症。我说,你不是拉着我俩要去看网红嘛,走人少的地方,恐怕见不着网红吧!再说,之前好像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个事,你不会在骗我俩吧!看他难受的样子,我俩只好依了他。
虽然我跟他是发小,但我俩也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自打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俩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估计都不超过十次。过年的时候回家,关于他的消息,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我母亲不止一次在我的面前提起玉成,以及他在我们村找的那个小她四岁的女朋友。
我第一次见他女朋友的时候,是在大一的暑假,那会我们家正在盖房子。对门邻居一家四口都在新疆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所以,父亲早早的就和我那位叔叔商量好了,等他们走的时候,交给父亲一把备用钥匙,以便于夏天的时候暂住在人家家里。邻里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当年你帮了他,只要以后你遇见困难了,他都会尽全力去帮你,绝不含糊。
我记得,当时是中午时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光着膀子,正在看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玉成带着小她四岁的女朋友,还有我妹,一起从外边正往里边走。我慌里慌张的从旁边的一堆衣服里抽出来一件短袖,迅速的穿在身上。等他们进来,我洋装正在喝水,然后,我简单给玉成和他女朋友打了招呼之后,便穿好鞋,准备从沙发上离开。突然,他女朋友脱了鞋,猛的一跃,跳在了沙发上。那双芊芊玉腿,放平摆在沙发上的时候,我不禁联想到刚才书本里面描写的情节。
我妹说,玉成的女朋友和她是小学同学,人家家境殷厚,父亲承包了几十亩的地,每年可以收成好几季水果,她母亲自己做点生意,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她母亲的几个兄妹,个个都是有钱人。小学毕业,玉成的女朋友就去了城里读书,初中毕业,上了市里的一个卫校。我至今都不清楚他俩是怎么在一起的,在当时看来,这就相当于玉成爱上了一个高中生,老牛吃了嫩草。
玉成的舅舅是我们村的党委书记,而且是连任的那种,每每村里被镇上选为示范村的时候,他舅舅总会在村子里的广播站,讲上几句。通过村委会楼上的十几个大喇叭,把上头下发的党的精神,一字不差的传到每一个村民的耳朵里。年轻的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噪音,吵的我无法安然入睡。
这些年,政府大力征地,建各种大型工厂,商业区。每一项的施工任务,都得和玉成的舅舅吃个饭,尽管他舅舅年事已高,但这些年在村子形成的威望,也足以令这些外来商们尊敬。
他舅舅留着一头倒背,油光锃亮,每次看见他,我都会联想到毛主席站在天安门楼台讲话的样子。每当村里嘴多舌长的妇女们说起玉成的舅舅,就连带着玉成和他女朋友的事,一起被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人说,他们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跑不了,就连我母亲也这么认为。
初三那会儿,我和玉成都住校,确切的说,重点班的同学都住校。宿舍在土操场西边,一个挨一个,跟个难民集中营一样。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内,放置了一个可以睡18个人,而且是用木头做的架子床,分为上下铺,上边睡九个人,下边睡九个人。有时候,晚上睡觉用力过度,不小心把褥子蹭出原来的位置之后,身体和木头之间就会亲密接触。和宿舍大门正对的一角放置了一个柜子,里边放了同学们的牙刷和碗筷。
国家给贫困家庭有补助,学校将这比钱按人头分到每个班级,然后班主任再自己决定,将家庭困难的人数上报给学校,最终学校统一按照一个月为一个期限,将钱换成粮票发到每一个贫困的学生手中。我不确定,那个时候班主任是根据什么来决定谁家是否属于贫困户的,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和玉成,都领到了这笔资助。
我拿着这些粮票,每天都吃着食堂里最好的,而他拿着这些粮票,每天晚上,趁着宿管大叔走了之后,拿着手电筒,和一些同道中人,窝在宿舍的一角,炸金花。我有时候,和几个同学,凌晨一两点从教室出来回宿舍,上厕所的路上,还能碰见他。我看着他被灯光拉长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长个了。曾经小学毕业都要垫着脚和别人合照的玉成,在我的眼里,也已经长大了。
我记得,有一次音乐课上,玉成在课堂上顶撞了老师,被老师拉出去,用笤帚打的他,站在六月份的太阳里,痛哭流涕。我不知道那天音乐老师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玉成为什么要顶撞她。我只知道,玉成有过反抗,可瘦小的身体终究难以抵抗来自成年人的力量。因为成年人有练过,有可能是在床上。
我们音乐老师,是个女的,个子一米六五左右,留着一头被现在人看来是非主流的发型,后边一撮头发被染成了红色。那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牛仔短裙,还有他和我们数学老师的关系。那节音乐课,她也是穿着牛仔短裙。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变的燥热了,一群正处在发育期的我们,被一位露着修长且白皙美腿的老师,来回在教室里走动,差点把魂给勾走。我不知道,我们数学老师看见她之后是什么感觉,也许数学老师早都已经把该见的都见了,该做的都做了。
因为,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去他办公室取作业本的时候,发现垃圾桶里,有个用完的避孕套,里面包着浓稠状的白色液体。在他进门前的几分钟,数学课代表正好撞见从数学老师办公室出来的音乐老师,当时她的手正不自然的拨拉着她的牛仔短裙,有可能那一团被包裹的白色液体还是热乎乎的。
这事自打在我们班传开之后,我们班有些男生对音乐老师和数学老师的行踪就更加关注了。尤其是玉成,他每次给别人讲的时候,都会把数学老师和音乐老师比做一对狗男女。那对狗男女的脸差点亲到一块,真不知道羞耻。
初中毕业之后,我和玉成上了两所不同的高中,过年回家,每次遇见玉成,他都能讲一大堆,关于他自己的事,还有关于别人的事。他的乒乓球技术在他们学校已经独孤求败了。并且,他参加的各类竞赛,都有奖牌入手。
我和他都在这个城市打拼奋斗,平时却很少见面,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样,越来越喜欢独处了。这次约他出来,好像有事要请他帮忙,可又说不上是什么事,就糊里糊涂的给他打了电话。
我们约好一起去打球,可赶上学校放假,辗转几个地方,终于敲定了见面的地方,一个名牌大学的老校区。三年前,我每周都会去那里打球。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排排烧烤店,夜幕降临的时候,拉客的人就站到了门外,用千奇百怪的方式,引诱路过的人走进店里。
我有好几次差点大步走进去,可又碍于兜里没几个钱,就硬着头皮一直往前走,任由拉客的人将烤肉的名字,在我的耳边,吐的满天飞舞。我给我身边的小伙伴说,等这个工作结束了,咋们一定要在这吃一次,不能只和这些人混眼熟,却不消费人家店里的东西,这跟流氓有啥区别。可工作结束了,我们都走的匆忙,这个事也就没人记得起了。那个学校的操场简直就是我的福地,每周和他们打,我的手感简直好到爆炸,所以伙伴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库里。也许是因为,库里的三分手感超级棒吧,再加上那时候的库里在中国的名气相当大,大家叫顺口了,就冠以我这个称号,我只能勉强接受吧!
玉成来的时候,留着一头长发,穿着一个黑色的高领毛衣。走近一看,两边的头发未经修剪,已经走样了。这和我对他的固有印象,差了好多,我印象中的他应该是留着五毫米左右的短发,有点痞子气。至于那个高领毛衣,绝不是他的穿衣风格,尽管玉成瘦高瘦高的。后来,我特意问了他,我说,你这高领毛衣不会只有一件吧,他说,你猜对了,一共有三件,两件是黑色的,一件是蓝色的,蓝色的那件,喝完酒之后,被我吐的到处都是,从领子口一直到下边,洗了之后,挂在阳台晾着呢!
玉成看来也是好长好长时间没运动了,没跑多久,就已经快累的不行了。我也是体力不行的人,没必要去嘲笑别人。等我们几个跑的实在是不行了,才决定收好东西,离开这个地方。可不知道去哪,就去了学校的食堂。
我和另外一个同伴,坐在食堂的凳子上,喝着刚买来的热饮,已经累的不想说话了。可玉成却变成了一个话唠,他说,他们主管半夜喝醉酒,开着公司的车把某个副区长的车给撞了,主管打电话给他,要求他去帮忙,他二话没说,立马动身前去。到了地方,玉成求着副区长,好说歹说,虽然把赔偿金额只减少了五百,但对于一个经常借玉成钱的主管来说,已经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最后,玉成开车把主管送回家里,临走的时候,谁知道他的主管说了句,早知道就不找你来帮忙了。这下可把玉成气坏了,当面指着主管就开口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玉成说,也就是前几天,主管带着他去老板的办公室告状,原因是,主管觉得他带不了玉成,玉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每次把他交待的事都不当做事,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搞得他都没办法开展后续工作了。巧的是,老板也是个有想法的人,很器重这些年轻人,他觉得玉成这个年轻人非常不错,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敢于反抗来自上面的欺压。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以前是什么状态,现在依旧保持什么状态。玉成说,他都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和主管吵架了,他有可能明年就不在这个公司呆了,一个月两千多的工资,还没有年终奖,上次开着公司的车把一个六旬老奶奶撞成残废,赔了他三个月的工资,这日子真没办法活了。
我听到撞人,老奶奶,残废之后,特别的吃惊,脑海中出现的全是他留着短发,坐在邻居叔叔的客厅里,给小他四岁的女朋友,剥瓜子吃。过往的记忆抽离出来对他的印象,和坐在我对面说撞人的玉成,形成了一个巨大反差。人世间的事,该来的,一件都不会少的。他没有超脱凡人的力量,却把这事说的如此稀松平常。
他说,他是出于人道主义才给老奶奶赔偿的,因为是老奶奶闯的红灯,他的车也没有超速,交警给出的鉴定结果是,六旬老奶奶承担全部的责任。我问他,你撞完人之后是什么状态,心里恐怕已经乱成一片了吧!玉成说,恰恰相反,他当时很淡定的拿出手机,先给公司同事打了电话,让同事帮忙把客户邮递过来的重要东西,交给主管,因为这份合同对他很重要,他这次开车出来也是为了这个事来的。然后,他才给医院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拉这个躺在马路上,痛不欲生的老奶奶。我说,你太淡定了,淡定的我都不认识你了。他说,这种淡定有可能是天生的,很适合做一个冷血杀手。我说,难道你连医院都没去吧!他说,去了,他打完那两个电话之后,正准备拨通交警局的电话,结果交警已经在敲他的车窗玻璃了,并且大声吼着,让他出来。我说,交警怎么出现的这么及时,他说,他们有可能在值班巡逻吧!我说,去医院是坐什么车去的。他说,当然是医院来的救护车。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说话的声音高出了不止一倍。
去了医院,要向医院交点钱,可他身上没有那么多,就想到了和他有深仇大恨的主管。主管听到这个事之后,拍着胸脯,很爽快的答应了。玉成拿着主管给他的一万多,交给了医院。我想他应该也想到了去借其他人的钱,可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他交完钱,老奶奶家里的人来了,拽着玉成又哭又闹,他受不了如此折磨,就准备离开。可那个女人闹的更厉害了,你撞了人,还想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给你说,我妈今天要是醒不来,你就赔条人命。玉成听到要他的命,便怂了,开始安慰起这个女人,你先起来,我刚问医生了,命能保住,麻烦你先看清楚状况再闹行吧!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那个女人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反而闹的更加厉害了,周围已经围了一圈过来看热闹的人。玉成拿起手机,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玉成说,有人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这时老奶奶的女儿突然飞扑过来,抢走了玉成的手机,并对着手机说,他开车撞了我妈,想逃。玉成急了,也冲过去抢手机,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周围看热闹的人依然高高兴兴的看着热闹,没有一点想要上前劝阻的意思。玉成的力量压过了女人,抢来手机,对着手机喊,是她妈闯的红灯,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处理此事的交警也这么说。电话那头的女人一听是交通事故,就没打算继续听下去了,便让玉成去找交警处理此事。
最后在交警的强势压制下,老奶奶的女儿才慢慢收住自己的哭声。估计老奶奶的女儿,听见交警多次给她强调,是她妈先闯的红灯,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开始变的冷静了。周围的人也慢慢散去。他那一刻觉得全世界的好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帮他解围的交警同志。
玉成说,车是公司的,买的是交强险,保险公司愿意赔偿老奶奶一部分费用,玉成另外再单独拿出一些钱给老奶奶,老奶奶的老伴和女儿听了之后,欣然答应了。
我问他,这个事处理完,时间应该很长吧!他说,从八月份到十月份,这几个月,他时不时的都会接到老奶奶一家子人打过来的电话。我说,那你这段时间的日子挺难熬的吧!他说,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相反,我对于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比以前看的开了。他说,这个期间,他只去过三次医院,第二次去和家属商量这事能不能私了,第三次去的时候,纯粹的是为了看望老奶奶,可家属突然反悔,要和玉成打官司。玉成早就想到了这一茬,就提前做了准备,看了法律相关的书,要是正儿八经打官司,老奶奶肯定会输,因为她骑着电动车闯红灯,本身就是事故的发起者,再说,电动车在交通事故中被列入机动车处理,这就相当于两辆车相撞,玉成该有的证件都有,而老奶奶啥都没有,这明摆着会败诉。他当着老奶奶家属的面,没说这些,而是说了其它的。
他说,叔,你看我这段时间,尽心尽力,你们家里人对我的无理取闹,我什么时候有情绪了,我哪次不是跟你们好好说。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本来就没啥钱,要不是见老奶奶可怜,我压根就没必要拿出我三个月的工资,额外的给你们。我问他,你确定你是刚毕业的吗?他说,那难不成还要说成毕业好几年的,你傻呀!玉成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他和我一样,距离毕业已经四年多了。
我问他,那最后有没有打官司,他说,没有,保险公司放话了,如果要打官司,得两年才能拿到所有的钱,那一家子人急需用钱。我问他,那你知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突然反悔了。他说,谁知道呢,这个年头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天快黑了,我没有打算再继续问下去,看他也渐渐陷入了沉思,就没再多说话。眼前的他,不再是那个夏日的少年,站在二楼的阳台,眺望远方,眼睛如晴空一般明净。
我们离开学校,又一次路过了那一排排烧烤店,大冬天的,出来引诱客人的人少了。我们一起走进了一家热米皮店,玉成说是要吃土豆片夹馍,就买了一个。等我俩吃完,他才解开塑料袋子,吃了起来。他说,真羡慕当初有规律的生活,现在吃饭都不在点上,稍微一乱吃,就闹肚子。我说,你平时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我说这话的时候,很不自然,搞的我像注意身体的人似的。他说,她以前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每天下班都特别早,回去都自己做饭,等饭做好了,她就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他回来。这个她,就是小她四岁的女朋友,当初在这个城市实习,现在在沿海城市做护士。他因为能吃上一口女朋友做的饭,每一天都感觉是新鲜的,甚至生活中到处充满着阳光,即使那时候的城市正值雨季。我说,你们在一起几年了,他说,六年了。我说,那她现在有男朋友没有,没有的话,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他说,你他妈想都别想,我玉成有个原则,凡是我谈过的对象,绝不能和我的哥们好。我又想起来,我的另一位同学,人家可没这个原则。至于玉成和小她四岁的女朋友,为什么分手了,他却只字不提。
我们离开热米皮的店,就去了那个流光溢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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