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小说)
张爱林
村里的金梅大妈今年八十岁,耳不聋,眼不花,身体还很硬朗,也还经常下地干活,看到越来越多的土地被闲置,她便多了一个心病,都不种粮食了,将来吃啥?为了让人知道粮食在她心中的份量,每天喋喋不休地给子孙讲她过去的事。
为了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全国的农民组成了大食堂。为真的能够实现共产主义,有位理智的领导人提出了质疑并解散了食堂。
食堂散了,全村分成了十三个小队。
老少爷们儿终于松了口气,往后地里的粮食就由小队分到个人名下,自己做着吃,受够了在食堂里那种饥饿的人们,满以为以后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谁想上边一声令下,每日口粮指标人均四两。
也罢,反正再坏也比食堂强,自己做着吃说啥也随便、自在。有些会过日子的,把粮食跟野菜掺和在一起,精调细做,竟吃得满“富足”。
金梅虽说年轻漂亮,但在这方面的路数比别人差了不小。她很羡慕人家的本事,尤其羡慕二婶;二婶的饭做得那叫精道,不但富足、而且很丰盛。乡下人吃饭爱到街里饭市儿上,二叔如果端碗到饭市上吃饭,会立即引来街坊邻居的羡慕和赞叹。每当这时,二叔便由不得红涨了脸,仿佛人们的夸奖是在揭他的短,默默地在人们的赞叹中扒拉着让人眼馋的饭菜。
这让年轻的侄儿媳妇金梅都有点嫉妒了:红啥脸?你侄儿要是有这般口福、能被人这样夸奖,做梦都会笑的合不上嘴。每到这,金梅眼圈一红,鼻子酸酸的只想哭,都怪自己无能,不会算计,饭食饶不大好,还没有攒下粮食,一年都吃不到头。外人不知内情,都说她舍不得,太细。金梅听了,都快委屈死了:天底下哪有我这个细法?自己要有二婶的一半本事,日子也怕好过多啦。一想这事儿,她便无颜再在饭市儿露面,端上能照着影子的稀饭,不声不响地躲回家里。
今儿做早饭时,二婶也说:“梅啊,别太细了,人是铁。饭是钢,柱子(金梅的丈夫)正年轻,可别饿垮了身体。”
金梅心里一阵烦乱:二婶啊,二婶,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也……她把风箱拉的震天响,二婶的话她硬是一句也没听进耳去。她不愿意听,人们一说她细,她就想嚎啕大哭,想骂谁一顿,咬谁一口,可这是二婶。其实二婶比自己不大多少,只是辈分大,二婶平日里对自己不薄,有时自己的锅里饭少了,二婶经常接济一碗半碗,这年月,一碗饭比金子还贵重啊!
可她又实在不愿听那话。
二婶的声音断了,断的十分尴尬。
金梅这才把风箱慢慢的拉长,满怀歉意地看着二婶,二婶也在看她,那种被打断的难堪让金梅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金梅心里由不得一阵自责。
“二婶,你不要多心,我是…….”
二婶笑了,二婶好宽宏:“自家娘儿们,啥叫多心,我是瞧着你好可怜。”
二婶说着眼圈儿也有点红了。
二婶眼一红,金梅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从脸上滚落下来。在那一刹那,金梅觉得二婶比自己的亲娘还亲。
吃过早饭,男人们都下地了,金梅在家坐着无聊,就让二婶照着家,自己拿上鞋底往东邻家郑大婶家串门子。
郑大婶四十来往,有害眼的毛病,两个眼窝里红红的,常常有擦不完的泪水。
“梅啊,家里又快断顿了吧?”她说着,看着金梅,抬手擦着眼。
“嗯……”金梅一边纳着鞋底,心里又有点发酸。
“唉-!”郑大婶一声长叹,在炕沿上看着金梅,又去擦了擦眼睛,“你二婶倒是蛮富足哩。”
提到二婶,金梅满怀感激:“全凭我二婶哩,我做饭短缺,她不断给个一碗半碗,都是过庄户人家的,都一样不容易。”
郑大婶不言语,屋里只有金梅纳鞋底的“嗤嗤”声。
一会儿,郑大婶又问“你们两家的楼房是不是通着?”
“嗯”金梅点点头,把针锥在头皮上蹭蹭,继续纳鞋底。“你的粮食有没个手务(记号)?”
“嗯?”金梅停下手中的针线,她觉得郑大婶好奇怪,“自家娘儿们,啥手务,防贼似的,会让二婶多心。”
郑大婶呵呵地笑了,眼泪花花说:“难怪你粮食不够吃,我算知道病根儿啦。”
金梅没再言语,她虽说过日子差点儿,却是个直性子,耳根子清净,是听不得闲话的,她三缠两缠收了手里的鞋底,一边站起身来,“婶,你忙,我还有事。”
其实郑大婶眼不好,也做不了什么活计,金梅这样说,完全为了脱身。
金梅出了门,心里直嘀咕:郑大婶今是咋了?发什么神经!人得知恩图报,她没法容忍别人说二婶的坏话。
她一边想着心事,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前,厚实的木制大门紧闭着,推门的声音很响、很沉闷,进院时,金梅还是忍不住朝楼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不打紧,还真瞟出鬼来了。她惊诧地发现自己楼上有个影子一闪,接着又听到“咚”的一声响,那声音很沉重,整个院子都仿佛被震得颤了几颤。
难道郑大婶的话会是真的?金梅心里咚咚的象谁在敲着一面大鼓,苍白憔悴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楼上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除了破匡烂娄就是哪半缸小麦,那可是全家口省肚俭积攒下来的,等着过年用。现在刚交腊月,如果那点小麦再有点闪失,今后日子,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儿了。她不觉加快了脚步,飞一般上了梯子,冲进楼中,扑向小麦缸,可是-小麦缸盖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她小心翼翼地揭去缸盖,麦子也还安安稳稳地装在缸里,她松了一口气。出楼门时,两腿一软,软绵绵地瘫坐到门坎上。
那场虚惊过后,她心里装满了深深的歉意,她更加觉得自己太对不住二婶了,一想到二婶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她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那一夜,她故意把自己发神经的事说给丈夫,好让丈夫数落了她一顿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睡下,却做了一串粮食的梦:她梦见粮食指标不再限制了,自己分到很多很多的麦子,家里的几个缸都满满的盛不下,就用席圈圈在地上…….看着那些粮食,她满足了,笑了。那么多的粮食一辈子也吃不完…… 她就想把这种喜悦尽快说给为她操心的邻居们,特别是郑大婶,她虽然说了二婶的坏话,可也是为了自己好。她走出家门,院里也铺着厚厚的一层小麦……她走到街上,街上也铺着小麦,她就在小麦上走着、走着……可脚下好难走,软软的,象踩在厚厚的沙滩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丈夫已经下地了,金梅起来做早饭时发现二婶还没有起来做饭,她有点奇怪;二婶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自己起得早,今儿是咋了?
“二婶,二婶-”
没人答应。
“今儿是咋啦?”金梅自言自语着,推门进屋。
二婶正坐在炕上,就着窗户的亮光在揉着脚面,金梅上前一瞧,吓了一大跳,二婶的脚面肿得好高,象发面馍馍似的绷着白光。
‘这是咋啦?”
二婶不吭声,只是揉着脚面。金梅不解地瞧瞧二婶,二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梅从二婶屋里出来,更是一头雾水,来到院里,她想起昨日的那场虚惊,她终于明白了二婶的尴尬。
也明白了郑大婶的良苦用心。
但不知为什么,她竟恨不起来,反而觉得二婶也怪可怜的,她又返身进屋,她要把昨夜自己做的梦说给二婶,她相信二婶听了那个梦也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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