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同以往的新学年
1980年9月,我刚上小学五年级,是最后一批五年制小学的毕业班学生。
此时大部分同学的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之间。因为文革期间北京的小学都是冬季招生入学,当时规定是满7岁开始读书。
改革开始后与全国统一,好像是三年级多上了半年,因此与现在小学六年级孩子的年龄差不多。
新学期开始,许多新鲜事物一下子涌来,让我们这些懵懂的大孩子有些目不暇接。
少年,少年首先是新班主任章老师。以前在学校里没见过,听说她原是郊区某小学校长。
该校在今年首次择优录取升初中考试中成绩斐然,超过了许多市区老校,因此被调进我们这所城区小学。
“大家听好喽,从今年开始上初中不再是按住片分配啦,都要像考大学一样参加全市统考。”
“咱们附近的二中可是市重点,百年名校,两门平均最少都要97分以上!”章老师响亮的嗓音震得教室墙皮直颤。
我们一听都傻了。之前我在班里考个90多分都排前几名,一直觉得自己学习还不错,谁知重点中学这么难考啊。尤其是二中,让我有点不解。
改革之前升初中不用考试,跟进小学时差不多都是就近入学。我们附近三条胡同里的孩子只要长大了都分到二中。
什么笨墩儿、二秃子,还有中间蹲过三次班的马三丫,小学毕业时都已十五、六的大姑娘了,比她班主任高出一头多。他们命好,赶着前几拨儿全被划拉进了名校。
“如果考不上重点呢,你们这班的同学大部分都住雅宝到胜芳一带,明年对口分配的学校可是1**中,人称‘二号工读’。那可不是好孩子呆的地方,每年至少有几个被抓进局子里!”
“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抓教学质量!”章老师抄起一打厚厚的纸张,向我们宣战。
新的升学制度我不太懂,当时我只知道大人才考大学。1977年恢复高考后很多考生都30岁左右了。
所以有关升学选拔的名词在那时起才开始听说、领教,特别是“教学质量”这个词。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以为“质量”是“纸量”的意思。
自从升入五年级,章老师三天两头儿地发篇子让我们做数学题,除此之外每天的小测验试卷,语文的好词好句抄录册也是层出不穷。
不到一个月功夫,每人书包被厚厚的本册揣得满满当当,用纸量比从前一年总和都多。
这下可好了,淘气的男生们叠纸飞机有了取之不尽的材料。每到下课时分,五年级教室外的大院操场上,各式纸飞机在大风的吹拂下随处飘荡,教室里也是白色纸蝴蝶在眼前上下飞舞。
做完的试卷不管多少分,反正在大家心目中是没用了。于是被手巧的女同学做成小扇子、小花。
不知谁发明的染色技术,把五颜六色的粉笔头泡水里变成各色粉液,纸制的小物件往里一沾,出脱成美丽的装饰品。
那时的少年还不懂得应试教育的规矩,尽管大家都不喜欢频繁地做题、考试,但“纸量”的提高多少也带给我们更多的乐趣。
我们班的生活委员小梅是个非常乖巧、懂事的女孩,她从来不浪费一张纸,把做过的卷子和本子都收在一个大大的尼龙网兜里。
过了中秋,北京迎来秋风扫落叶般的寒冷,教室里开始生炉子。但校工大妈为了省煤球,经常都把火烧得半死不活。
小梅对家务活儿很在行。每逢大家在外面做课间操时,她作为班委留下当值日生。
用之前自己积累的试卷纸引着炭火,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大家一进教室就感到暖意融融。
当班长的我跟她做了一次这样的“好人好事”。我把老师判完的“速算天天练”全部贡献出来,和她一起燃煤球,把分配给我们班的“能源”发挥到极致。
腾腾的火苗伴着彩光掠影让我欣喜若狂,我终于体会到提高“纸量”后那前所未有的乐趣!
这种快乐不能独享,很快就被班里更多同学发现了,大家都争相讨好我,让我安排他们做值日生。
于是我依靠这种分配权在班里建立了更高的威信。
特别是两个留过级的男生,都快14岁了,平时动不动把老师气得直哆嗦。就因为我根据他们的表现,会时不常安排做值日生,两人对我是言听计从。
煤球快烧完了,他们会主动拿簸箕到后院仓库铲些煤渣来,校工一看他俩的个头儿也不敢管,至于贡献“纸量”那更是不在话下。
那年冬季我们班的氛围非常温暖。炉膛里不时上演”化蝶” 和“堕机焚毁”的游戏。
考试越多大家越高兴,无论得分少与多。
二 我的新同桌
我在小学期间因为当班长,老师经常把一些需要帮扶的对象安排给我做同桌。
比如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上课不听讲还爱接老师话茬的“差学生”,老师会让我帮忙及时制止。
另外一些看似脑子慢,应用题转不过弯儿的老实女孩儿也曾坐我身边。
徐楚静是五年级下学期才从南方转来的新同学,章老师让我跟她同桌是为了帮助她。
我直到毕业都不明白,究竟我帮助了她什么。不错,她跟我们班大部分同学确实不一样。
首先她居然是个戴眼镜的女生!
这在三、四十年前的北京普通小学里算是异类。因为那时大家基本没有为学习挑灯夜战的经历。
从她一进班的刹那,估计外号已经被在座的淘气包们酝酿好几个了。
“小四眼儿”、“二饼”、“瓶子底儿”… 他们不说我都能猜出不少。
另外她说出自己名字时的声音更是令人新奇,有些嗲嗲的尾音,几个字就被这班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她红了脸不敢再作声,默默地坐到了我旁边。
过了几天,我跟她慢慢熟了,知道了很多她不一般的身世。
十多年前,因为她外公的历史原因,徐楚静的妈妈被发配到祖籍福建省的一个小镇。后来迫于生存与当地的一个农村青年结婚了,就是楚静的爸爸。
“可我好多年没有见过爸爸,也不知他去哪儿了。”
年初,徐楚静的外公平反落实政策,妈妈为了能让她尽快回北京上中学,便在当地办理了离婚手续。
班里有同学跟徐楚静外公做邻居,也知道她们娘俩刚搬回北京,但都被长辈们告诫要保持距离。好像她家还有说不清的政治问题。
我真正对徐楚静最大的一次帮助,好像就是三天后。
几个同学又嘲笑她的口音,并且还故意腆着大舌头学她说话。
我拿出平时做班长的威严冲他们喊,有什么好笑的,她讲的是闽南话口音。现在每天电台对台湾同胞广播就用这种语言,不信今晚十点你就去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二套“海峡两岸”。
从此没人再敢拿她的口音说事儿了。
至于她的学习就别提了,无论数学卷子有多难,人家常常得满分,语文也很好,多数时候都比我的分数高。
被歌德称为怀春钟情的年龄段,一篇命题作文《我学会了***》,引发当时班里男女同学间对未来的憧憬。
有的女生把自己学会包饺子、熬粥的技能写得非常细致,当堂一念,就有男孩子私下说想长大了娶她做媳妇,天天吃好的。
有几个女孩子特别喜欢会修自行车的男生,说那是她们将来找对象的目标。
而我和徐楚静的作文一点没有被大家喜欢的特长。她写学会了拉手风琴,我的擅长是会写毛笔字,更是对将来生活没用的玩意儿。
我俩各自的特长不搭界,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看课外文学书籍。
比起同学间经常嘀咕的“谁跟谁搞对象”,那些经典的童话描述实在是太纯净、太文雅了,也令人向往。
但有些外国名著我妈那时不让我看,即使是像《青年近卫军》这种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
“你妈肯定是怕你看奥利弗和邬丽雅、柳芭他们谈恋爱那段。”徐楚静猜测。
“那书不是讲共青团员的吗,都是好人呀。”我问。
“谁说好人就不谈恋爱呀。你知道吗,就连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18岁就跟燕妮订婚了。”
“真的?谁告诉你的?”我第一次听说。
“我妈妈,她是北大俄语系毕业的。”徐楚静自豪地回答。
三 感受“一模”
“模拟考试”是之前十年从来没有在小学出现过的词汇,所以当章老师宣布开春后我们将进行“一模”时,我开始又以为是磨难的“磨”。
一模的作文题目是《“四化”实现的那一天》。
当时举国上下都在为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每天的报刊和广播都有相关题材报道。
什么叫实现四个现代化,媒体开始有了比较具体的描述:到2000年国民经济翻两番,人均生活达到小康水平。但再具体到每一家庭每个人并没有更详细说明。
少年,少年这个题目不知谁出的,破天荒要给当时的少年儿童发挥充分的想象力。
考试结束后,与前几年一个模子出来的套话作文不同,这次真是五花八门。
章老师先说了几篇中等以下差生的作文。
他们普遍写的字数太少,远没达到要求的400字,把自己希望过的好日子模样,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好几遍。
甲:“到了2000年春节,我们家搬进了高高的大楼房,比北京饭店还高。一进门就有暖气,不用搬煤生炉子了。”
注:当时北京饭店17层,是京城最高楼层建筑。
乙:“等我们实现了四个现代化,大街上到处是卖好吃的商店,想吃什么就能买什么,副食本上的定量用完了也可以买,我就在家门口的小卖部工作。”
丙:“我到炼钢厂接我爸爸的班当工人。车间里特别凉快、干净,干活只要按电钮,每天不会再像爸爸那样累。”
老师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念着这些大白话,边念边乐,同学们也都跟着乐,我虽然听着好笑,但其实也挺羡慕这些差生的想法,因为那也是我对未来的愿望。
“瞧瞧,这哪是什么作文,啥描写也没有,立意太低,就知道吃穿住,图舒服。”章老师不屑地批评着。
被章老师大加赞赏的几篇好学生作文,那中心思想可不是一般地高,他们想象自己到三十出头时都是大科学家!
可是近四十年过去了,我没听说这班里谁把陈景润叔叔的1+2又证明深了一步,更没见过哪位同学像逛大街似的随意在地球和月球间穿梭。
有个同学立志在千禧年时让种出的黄豆都跟乒乓球一般大,实现亩产万斤粮。我现在想,真是转基因到这份儿上谁敢吃呀。
这些作文却被老师打了高分。
没想到的是,我和徐楚静的作文这次都成了反面特例,被老师和学校领导分别传唤进行个别谈话。
徐楚静在作文中写到: 1999年的某一天,马上就要实现“四化”了,我想开个舞会庆祝一下吧。于是给杨彤打电话,她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朋友。
她把自己家的花园和客厅写得就像《海的女儿》里的皇宫,当格林童话般的场景出现时,天边驶来一片旋转的光环,天外王子驾着他的UFO光临舞会。
“于是,我就成了地球的灰姑娘!”这是她的作文结束语。
我不知道老师是怎样教育徐楚静的,班主任章老师则对我第一次爆出近乎“狰狞”的面孔。
“啪”地一声,我的那份语文卷子被狠狠拍到案台上。
“你还想不想考重点学校了?你这次的作文严重走题,中心思想不正确,统考时弄不好被判最低分。”章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劲儿迟迟未消退。
我当时究竟写的是什么呢,现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幻想即将迎接21世纪到来时,我坐上由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特快列车,去那曾经神圣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苏联旅行。
我要到新圣女公墓为卓娅献上一束鲜花,我想进莫斯科大学的大会堂里看一看,毛主席曾在那里发表“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壮丽宣言。
“可你知道吗,苏联现在是社会帝国主义国家,是敌对势力,怎么能把那里当成实现梦想的地方呢。”章老师义愤填膺地说着。
在小学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女孩,没有怎么挨过老师批评,但不知为什么,这回章老师如此严厉的话语我竟一点也不害怕,既没有眼泪也不顶嘴。
心想我这次特地挑革命点的地方写,不然的话…
我倒想按雨果的描述去法国见下巴黎圣母院,也想去好莱坞体验一把卓别林拍戏的地方,更不知何时能踏上“外婆的澎湖湾”。
“以后这种容易牵扯政治立场的作文千万别写了。”章老师开始谆谆教诲。
“我本来想让你帮助徐楚静端正思想,她家里有人犯过政治错误,你可别受她的毒害。”
“我布置给你的那些难题都做过了吗?”章老师为班里几个学习好的同学专门出了些数学难题卷。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快做完了”。其实没做几道,因为这段时间我都沉溺于看外国小说了。
“好吧,老师们商量过了,这次一模作文还是给你打一类文,但千万不要让其他同学看。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重点中学”章老师又恢复了慈祥的模样。
我真的体会到了“一磨”的味道,真实的想法被狠狠地磨砺了一回。
四 我们毕业了
一曲1981年诞生的新歌---《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伴随着我们完成了少先队退队仪式。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戴红领巾过“六.一”.
接下来不久便是填写中学志愿,每人填一间报考的重点中学,普通中学则按对口小学划片分配。我没敢报二中,父母帮我选了一间离家较远的区内重点。
大概六月中下旬迎来全市的小学毕业升学统考。那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课余生活》。
第一天考完语文,章老师急急忙忙地从监考学校赶回来,问我们几个学生都写了什么。
当我告诉她大致内容后,她立马露出“走题”的表情,还好她没怎么说我,马上给我父母单位打电话。
章老师知道他们都在教育系统,希望帮我先找个好点的分配垫底中学。
其实我当时心里真没那么在意重点不重点。因为填报的那所学校离家确实有点远,骑车都要二十多分钟。
即使分配在附近的普通中学,也是跟我现在班里的大部分人在一起,我觉得大家这么多年关系处得挺好的,真有坏孩子来欺负也一定有人能帮我。
放榜的头天晚上,我父母通过朋友已得知我被那所重点中学录取了,两门总分194分,刚好踩着人家的录取分数线,二中的分数线是195分。
第二天一早,我回小学领录取通知书和成绩单。还没进大门就听说徐楚静跟我考了同样的分数,可惜她报的是二中,仅一分之差。
刚走进教室,只见章老师腾地一下从讲台跑下来,两手搭上我的双肩使劲地摇了摇。我不知她为什么那么激动,在操场上我已知道,班里有三个同学考进了二中。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考的呀,太悬了!”
章老师正要说什么,我立马抢了话,“我爸妈知道我二中没把握,所以没报。”
“我不是那意思,你看看,数学怎么扣了这么多分呀!”章老师指给我看成绩单。
成绩单上数学一栏我的分数是94分,而语文则是突兀的100分!我自己都惊呆了。
正说着校长进来了,冲我笑着说:“今年全市语文满分的不到这个数”,她伸开双手显出十指。
我们区只有两个语文满分,结果那个同学为他们学校挣了个“双百”的荣誉。
“噢,对了,你们班又多了一个可以上重点的。”校长跟章老师说。
原来徐楚静的爸爸前天来北京了,先是到学校打听女儿考学情况,后来又去了教育局。
“她父亲现在是回国投资的香港同胞,按新政策徐楚静可以享受港澳子女的加分待遇。”校长让我们赶紧去楚静家通知,让她妈妈来办申请手续。
我们到徐楚静家时,她妈妈正忙着招呼工人往外搬家具,他家马上要搬去海淀区居住。
听徐楚静讲她妈妈刚刚恢复了原职,将回到以前工作的单位上班,她也顺理成章地以教工子女身份入读妈妈所在的学校---北大附中读书!
“至于那个加分就算了吧,反正我们已经离开小学了。”楚静说。
楚静的话没错,我们已经离开小学了。从那天起我们告别童年,开始迈向青春。
少年,少年附: 歌曲《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 》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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