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火车站
在刚子十六岁那年，远房的表姐带着刚子去往北京一洗澡堂子给人搓背。来的时候，说要好好的干到年底，挣一大笔钱再回家过年。如果挣不到钱，混不出名堂，就不回来了。
可没想到的是，刚子一进澡堂子就晕，干了不足一个月，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对表姐说不想干了。表姐拿他没有办法，也为了省心，就说那你还是回家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表姐给他买了北京西客站到漯河的火车票，并亲自把他送上火车。
那是2005年的初冬，高铁还没有出现，他乘坐的还是绿皮车厢，在京广线上哐当哐当地行驶着。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从北京探亲回来的老汉，使着劲的抽烟。刚子刚上车的时候，还想着要和旁边的人打声招呼，唠唠嗑，当看到对方是这种“配置”之后，他自认倒霉，只好掩着鼻子，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向车窗外。
轨道旁边的庄稼都已经泛绿了，时不时出现的一排排杨树林，也一个个的直冲天空，向身后走去。偶尔也会隐约出现一个个小小的村庄，被一层层薄薄的轻雾围绕着。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所出生的村庄，那是豫东一个非常贫穷的地方，他还记得初中一年级第一堂课的时候，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摆脱农民的身份，永远地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在这个整体发展水平都很落后的地方，刚子他们家也是最穷的。
一个月之前，他刚刚带着56岁高龄的父亲动完一次手术，父亲患的是眼病——白内障，在动手术之前，眼睛都快要瞎掉了。如果再不治疗，父亲就成为盲人了。
家里面只有父亲、弟弟和自己三个人，弟弟还小，正在读小学，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是刚子想以他们家的条件，即使考上大学，也去不了。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虽然年迈，但也是家里面扛大梁的，这些年确实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心血。看着父亲，整天在家急得不能出门的样子，刚子决定这病必须给他治了才行。
没有钱去大医院，他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带着馒头、带着煤球、炉子，去了三十里外的一个乡村小医院去动手术。半个月前就和大夫约好了日期，可是等到出发那天，天上却下起了大雨。他想退缩，隔两天再过去，可是父亲着急啊，淋着雨也得去。
天刚刚亮，趁着有一会儿雨下得比较小，哥弟俩齐心协力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车子拉到了村头的柏油路上，然后让父亲躺在车子上，上面再盖一层塑料布。一切妥当之后，刚子让弟弟回家好好看家，自己披上用塑料袋制成的雨衣，缓缓向医院走去。
绕了好远的路，终于到了医院，完成一系列的手续，当天下午就动了手术。为了省钱，只给左眼做了手术，在刚子的悉心照料下，几天之后，父亲终于重见光明。
动完手术没有几天，父亲就让他和表姐一起去北京打工，这下还没有挣到钱呢就回来了。想到这里，刚子的心隐隐作痛，眼睛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列车已经到达了石家庄火车站，对面的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掐了烟头，收拾好行李，正准备下车。
离开铺位的时候，向着刚子说：“小伙子，看你发呆了一路，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刚刚我不好意思打扰你。走之前，我想告诉你几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灰心，年轻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
刚子使劲点了点头，“谢谢您，大叔。”说完，泪水一涌而下。
老汉摆了摆手，“走咯——”
随后，就径直向车门走去，刚子看着他走下站台，向出站口走去，心里无尽地懊悔，后悔刚刚没有和老汉好好聊聊。
老汉走后，对面来了一对母女，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刚子从小性格就非常内向，从来，没有和女生说过话。所以，他也不好意思和她们聊什么，孩子睡着了刚好让刚子免除了尴尬。
刚子的性格和他的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家里边经济条件不好，穿衣吃饭都朴素，就连上课要用的学习辅导书，刚子都没有买过。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只提供桌子，需要从家里带板凳到学校，同学们带的都是方形的很漂亮的板凳，只有刚子自己带过去的是长条凳子，还是爷爷在世的时候，托人给做的，又丑又破。
有一次，因为上体育课用力过猛，他的鞋子脚趾头处破了个洞，父亲给他用针线简单地缝了几下，被同学们发现后，都嘲笑他。从此他就更自卑了，几乎不怎么和大家玩了。
他知道父亲挣钱不容易，所以他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从小学一年级就排名年级前十名，屋里的墙上贴满了他得来的奖状，升初中的时候，他还一下子得了全校第一呢。
初一刚开学一个多月，就到了秋收的季节，家里面没有人干活儿，父亲就把哥哥叫回来帮着家里一起收秋。等到秋收完毕，父亲让他再回去读书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去，父亲为此气得可不轻，但又无可奈何。
其实只有刚子自己知道，初中都是寄宿制的，吃住都要在学校，学费也比小学贵了不少呢，当年的学费他还拖欠着呢，班主任已经催了他好几次了。他已经答应班主任，请假回来后交上呢。再想想弟弟也在上学，过几年免不了也要花很多钱。他想着干脆就不上了，好好打工挣钱，将来好好地帮帮家里。
辍学那年，他才刚满十四岁。在家里闲得没事干，就索性开始捡废品，不好意思在自己村子附近捡，就骑着家里的二八自行车来到十余里外的村子捡。他每天早晨天刚刚亮就出去，晚上天黑了之后再回来。
没过多久，院子里前几年养猪时盖的猪圈里已经堆满了废品。刚子脑子很聪明，他把废品都分好类，这样整理起来更省地方，卖的时候也更加方便。每个一段时间，他就拉到公社里的废品收购站卖一次。
他捡废品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来年的秋天。父亲说，这叫不务正业，年轻人要找点正事干。
2004年秋天，父亲让刚子和村子里的几个同龄的小伙子去新疆摘棉花。刚子就坐着火车一路向西，来到了祖国的大西北。辛辛苦苦两个多月，后来农场主的棉花没有卖出去，只给了他们每人一千块钱的路费。
去新疆摘棉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他看着车窗外的高山、沙漠、绿洲、平原，有着各种各样的新鲜感。如今已经是第二次坐火车了，不像以前那样新鲜了，窗外也只有单调的平原，他合上酸胀的双眼，慢慢就进入了梦乡。
列车跨过了黄河，没一会儿就进入了郑州市区。广播里，正在播放提醒下车的乘客早作准备，也把刚子吵醒了。揉揉眼睛，刚子看到了熟悉的地方，这个半年前他在这里伤心过的地方。
去年刚子从新疆摘棉花回来之后，一个冬天都没有出去，整天抱着收音机听广播。电台节目里说，郑州某某技校每年培养多少人才，只要交三千块钱学费，学习三个月，进了工厂月薪就能挣到三千元。刚子心里知道，现在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不掌握一门技术不行。
第二年春天，他一声不吭地从家里偷偷拿走春节前卖完大豆的三千块钱。带着一颗激昂的心，就来到了学校报到。他早早做了研究，空调正在慢慢普及，以后修理空调肯定能够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工作。所以他就报名学习空调制冷。
由于他初中只上了一个多月，多多少少在学习的时候理解不透彻。虽然下很大的功夫，还是很吃力，再加上本来就是一个短期速成班，老师讲的他根本就跟不上。所以，三个月过后，他根本就没有学到什么。
不过，在一起学习的同学当中，也只有他最努力了。结业的时候，他还作为代表发言，看着台下几千名莘莘学子，心里别提有多么骄傲了。可是等结业典礼开完很多天，也没有老师给他们安排工作，甚至连结业证书都没有发下来。他们和学校官方理论了好久也没有得到解决。
在学校苦等了十多天，眼看手里的钱又花完了。其实是清明节前后，他就往家里打电话，让父亲帮他寄钱，父亲本来以为他失踪了呢，还偷偷拿走家里的钱，父亲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他心里很委屈，但是也觉得对不起父亲和弟弟。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得把这学完啊。父亲最终还是给他打了钱，他才得以维持到现在。
这一次他不好意思再向家里人要钱了。就干脆放弃了领证，拿着仅剩的三百元钱，到大街上找工作去了。由于他没有成年，也没有身份证，所以几乎是到处碰壁。
最后，眼看快要收庄稼了，家里边也缺人手，他就灰溜溜地回家了。回到家父亲没有过多的责备他，父亲眼睛也渐渐看不见了，他就精心打理起地里的庄稼来。
他跑到乡派出所去办身份证，派出所民警告诉他现在正是换第二代身份证的过渡期，咱们这儿还没有开始办新二代身份证，你办了一代的到时候不能用了，建议过一段时间再来。
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办理到正式的身份证。这次去北京，他拿的还是一张临时的身份证，马上就要过期了。
列车缓缓进站了。这时候，他脑海里瞬间产生一个想法：我不回家了，我要呆在郑州，一定要混出名堂才能回家！
于是他就匆匆下了火车。眼看夕阳就要落山，他找了一家网吧，在网吧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首先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然后乘车来到他之前上学的技校，建筑没变，楼也没变，可是如今早已经换了招牌，他彻底伤透了心。
“去他娘的！又他妈的是个骗人的学校吧！”他在学校大门口忍不住破口大骂。虽然知道是徒劳的，但是他心里就是需要发泄一下，最后被保安拖了出去。
十月末的郑州，天已经有一点凉。大街上的行人，有说有笑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心更加凄凉。
刚子手里握着的有表姐的电话，也有家里的电话，他站在电话亭前，拿起话筒又放了下去，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去任何一个。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二七广场，一个小姑娘从旁边走过，塞给他一张传单，他看也没看，用它擦了擦鼻子。小姑娘见状，哼了一声，噘着嘴走去，看着小姑娘往人群中走去的时候。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叫了出去：“发传单的那个姑娘，你等等！”
小姑娘看着刚子往自己的方向跑过来，她也跑了起来。他一停，姑娘也就不跑了，他看她停下来，他就跑去，姑娘看刚子跑来，姑娘也跑起来。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中间，他们俩的异常举动，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反倒是刚子自己觉得可笑，他不会以为我会伤害她吧？
想到这里，刚子就默默地跟在姑娘后面。最后姑娘在一家商店前停了下来，把剩余的传单交给老板，老板给了她二十块钱。
刚子喜出望外，“老板，我也能发传单，让我来发吧。”
老板打量了他一番，“我们已经不需要发传单的了。那姑娘也是最后一天发了，你一个年轻小伙子，干什么活都比这挣钱，你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刚子刚刚燃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看着两边琳琅满目的商品，闻着巷子深处飘来的香气，可是，刚子摸了摸干瘪的钱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在大街上游荡了一圈又一圈，肚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就到找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卖烧饼的小店，喝了碗热胡辣汤，吃了两块烧饼，肚子就热乎起来。
由于这个店偏僻，人也很少，刚子就和老板拉起家常来。
当得知刚子是一个人来，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老板就给出了建议，让他去人才市场试试看，“那里每天都有招聘临时工的，每天早上早点去，去的晚了可能就没人招了。”
“好的，谢谢老板，您是好人！”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不用客气。”
临走的时候，老板娘还给刚子打包了两个烧饼。刚子心怀感激的向他们鞠了一躬，这时候他又想起火车上的老汉昨晚对他说的话，顿时又感觉浑身有了力气。
他取回行李，在街边找了一家小旅店，“明天就能挣钱，今天先好好享受享受。”
他洗了洗衣服，到了晚上，就着旅店里的免费开水，把两个烧饼吃掉。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