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那片山是树林。
树木葱茏茂盛,松树柏树不多,有的也不过半尺,据说在大办钢铁时几人围的大树都被伐光,为祖国大生产做了贡献。山中大多是杂木,构树、檵木、木姜子、青冈树……最多的是青冈树。
青冈树大的六七米高,枝叶遒劲舒展,样子好看。小的两三米,也是树皮裂纹颇深,很是苍老的样子。还有未长大如灌木丛生的更小的刚过小孩子头顶的青冈。青冈夏天开花,柔夷花序垂于枝尖,宛如古时女子头上发钗的流苏,在风中摇摇晃晃,小女孩们爱折一枝插在发髻上,学那古时女子一步三摇。青冈的果子也挺有意思,碗状的果托,果子光滑如弹头一头梭状,我们喜欢采了来插上一根竹签,当陀螺转。女孩子只是凑趣而已,男孩子们则喜欢漫山遍野地寻,如果自己那颗最大转得最久则傲娇得不行,走路都昂了头。
青冈树材质细密坚硬,韧性又极好,但易皲裂,要打家具是需要特殊处理的,一般的庄稼人哪会那技术呢?青冈于我们最大的用处是烧火做饭炕腊肉。一到秋天,我们就满山砍青冈低矮的枝,捆成捆扛回家附近,晾着,一到腊月就拖回家架在挂了腊肉的火炉儿上。青冈炕出来的腊肉泛着红光,又好看又好吃,关键是青冈燃烧时很少烟子,腊肉好洗,最是受到农妇的欢迎。
我们还喜欢用青冈出锄把,那至少得是手腕粗的较直的才行。砍了来,斫了多余的枝叶,大概成型,然后浸泡在粪池里(据说在粪池浸泡后,青冈就不易皲裂了,事实也如此,但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是粪池)。三五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打捞起来清洗干净,晾干,再用刨子推平,用刮刀细细的刮,最后用砂子打滑。剩下的边角料就做锄头的楔子。
青冈还有更神奇的地方:养榨蚕。那是一种浑身长着毛的蚕。绿、黄、褐,肥滚滚,毛乎乎,走进树林就听到到处是沙沙的进食声音。那时尚小,每次进树林就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角,总害怕那些莫名的小东西爬到身上来。母亲却是东瞧西看,把树叶开始稀少的树上的蚕捉到树叶稠密的青冈树上。那几年,生产队是禁止砍伐青冈树的。我们只好割青冈树下的各类蕨做柴火。大概一个半月,两个月的样子,榨蚕就在满山的青冈树上结了杂黄的茧,我们背了小小的背篼,一个不漏地摘下来交到生产队的经济组。有着一口好牙的生产队长总是对我咧嘴一笑,摸着我的头连声说,“好好好,乖乖乖!”然后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
没几年,土地开始实行责任承包,生产队的经济组撤销,再过那片树林再听不到榨蚕沙沙的进食声。
土地虽是承包到户,家家虽是辛勤劳作,总满足不了膨胀的胃和口袋。脑子活络的生产队长想起以前的经济作物,经过考察,那片山山势平缓,阳光充足,适合开垦出来种西瓜,于是伐木刈草,曾经阴森的树林裸露出惨黄的肌肤,也凸显了那些原本隐藏在杂草密树间的坟茔,看着那些传说中的禁地,于我们小孩子来说,阴森变成了赤裸的恐怖。所幸,西瓜很快就种了起来,绿油油的爬满了坡坡坎坎。我们也学会了扯草、打岔藤、靠西瓜的花纹变化辨别成熟的程度。我们最喜欢的莫过于在白天去守西瓜。山地挨着有个国营煤矿,煤矿里工人众多,馋我们西瓜的是大有人在,于是几家联合,轮流派人守瓜。我家只有父亲一个男人,于是大多时候,我们家只守白天不值夜班。大人们在瓜地里搭了一个像电视里出现过的瞭望塔,就叫瞭望塔吧——四根立柱,交叉绑了两根,交叉点上横着绑了几根,铺上蔑栅,再铺一层厚厚的茅草,非但不硌人,还柔软舒适。为了防蚊虫叮咬,不知谁家拿了床蓝色麻布罩子挂上。热的时候我们把罩子撩起来,四面透风,大多时候,我们把罩幔垂下,透过细密的眼朝外张望,真把自己当了电视上的侦查员。关键是,即使你不在,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只有一次,我跟母亲晚上来过。忘了什么原因,轮到我和妈妈值夜。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妈妈才出门,她打着手电,而我拉了她的衣襟只管迈步,到达那片山处,煤矿的灯光让突兀的坟头隐隐绰绰,一声一声的猫头鹰发出瘆人的哀鸣,我颤着声音说,“妈,那是什么?”妈妈沿我指头看去,两点蓝悠悠的光在我们不远处一跳一跳地轻颤。妈妈说不知道,我们继续往前,快要到时,那两点蓝光飘飘悠悠荡了两荡,妈妈紧了我的手说,“别怕,是鬼火!”可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牵我的手汗涔涔的。那夜到底怎样度过,我到底是忘了。
还没等我吃够西瓜,又改种了葡萄。葡萄种类繁多:白玻璃、白香蕉、玫瑰香、巨峰、豌豆绿、乌葡萄。
一时之间,水泥杆子林立,杆子间有拉了铁丝的,也有拉树藤的,还有拉蔑条的。春天种下的葡萄苗,沿着这些附着物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攀延,很快,山又由黄变绿了。我们看着那些或大或小的的葡萄叶子在风中招摇就砸吧着嘴,想象着生产队长所描述的美味:甜得沁人心脾(生产队长在葡萄苗推销处学到的一个词语)!五年级的我是学过这个词语的,那种身心都得到极大满足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感觉呢?真是令人期待啊。于是,除草、施肥、剪枝我都显得分外殷勤。
第二年春,我就意外发现,几株葡萄上开了几串黄绿的小花,蜜蜂嘤然,星星点点。我看着一颗颗葡萄由米粒渐渐膨胀起来,或滚圆或椭圆,有的由绿变黄或红或紫,有的则越长越是透明起来,但大多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引诱来的不单单是我们小孩子,更多的是那些飞蝶蛾子。葡萄渐渐成熟起来,生产队长照搬了他的笔记,他告诉我们,大多葡萄由硬变软就意味着成熟了。于是我每天数次捏那些不太解风情的东西,恨不能几下把它们通通捏熟。
后来我们渐渐摸索出经验,哪里用得着用手捏呢?玫瑰香呈玫瑰红了,乌葡萄变黑了,巨峰红得发亮了就熟了,只有不变色的白香蕉、白玻璃、豌豆绿要靠绿的程度来判断。
白香蕉是生产队长说的名儿,成熟的白香蕉在烈日的炙烤下确实散发着浓郁的香蕉味。但我们不叫它白香蕉,我们叫“猪屎坨”——颗粒紧凑,每颗葡萄上都淡淡地布满了雀斑,乍一瞧,就像一坨坨的猪屎疙瘩,于是大家都这样叫了。
白玻璃是最多的,我家一半种的都是白玻璃。果粒水滴状,尤其是熟透了的白玻璃,黄色的薄皮根本包裹不住那欲滴的浓稠,果肉变得几乎透明,折射着阳光。放一颗在嘴里,牙齿轻触,馨香醇甜由齿尖传到舌尖,再由舌尖漫延开来,真正是沁人心脾呀!可惜这种滋味大概只有我们种葡萄的人尝得到,一串里有四五粒这样的就得摘下来出售了,再等就只能就地解决,不适合搬运了。即使没有成熟到如此地步,只要白玻璃的皮变薄变软,上了霜,就果汁丰富,香甜可口了。
种得第二多的是乌葡萄。乌葡萄另有其名,因为成熟后的乌葡萄乌黑乌黑,人们都这样叫,本名到忘了。乌葡萄颗粒不大,也不紧凑,稀稀拉拉,但每株的产量不小。皮厚籽儿大,是又酸又甜,不适合直接食用。前两年,每到葡萄成熟就要大卡车进山来拉了乌葡萄,说是酿酒,大家都不知葡萄咋个酿酒,也不关心,反正那不好吃的东西换成了钱,大家都高兴。不成想,第三年,就没有卡车进山来,据说,我们产量太少,跑一趟不划算。我滴个乖乖,一大卡车额,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乡野村夫看来,那是好多好多好多,根本无法处理的多额。家家户户看着地里日渐发黑的葡萄犯了愁,还是生产队长说,他们用来酿酒,我们自己也来酿酒。可惜谁也不知道怎么酿,我们就学了当地泡制药酒的方法,用榨菜坛子打了几十斤白酒,摘了十几斤乌葡萄放进去,再放上些冰糖,三五个月后,酒成很深的玫瑰红,入口醇厚 ,余味绵长,喝过一口就想第二口。于是,乌葡萄有了新的销路,推荐给大家泡酒喝。喝过的人都记住了味道,不几年,乌葡萄就不用我大背小背背去卖了,大多在还未成熟之际就被好酒的人预定了,遇到雨水多的年葡萄收成不好,还得给预定的人家说不完的好话。
卖相最好的要算巨峰,大家大多吃过,不用赘述,可惜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最纯正的巨峰了。
葡萄从我读小学四年级种起,一直到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开始,种葡萄的人都由青壮年变成了老人,还有好多已经作古葬在了葡萄山,葡萄山开始荒芜。满山的茅草在秋天里越显荒凉,那片山何时才能树木葱茏,青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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