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两半的阿扎克

有关维京人阿扎克的事迹记载在基督诞生八百年后塞纳河畔的一座修道院里。这座修道院早在十九世纪就破败凋零。但幸运的是记载这事迹的羊皮纸一直埋在干燥的谷堆里，但直到鲁昂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克洛德教授无意间得到这卷书的时候，羊皮已经脱落发霉，字迹模糊，加之九世纪的拉丁文手写稿繁复难认，似乎作者不愿意被人猜透隐匿的心愿。以下是这篇故事的内容：

……出生在不列颠诺森比亚，而不是出生在更北的挪威。那里冰冻严寒，谁没去过那里，谁就不能说自己真正见过荒原。我不幸曾在那里旅行，行走两天才看到一个村庄。那里的居民衣着褴褛，表情木然。他们的狗也是如此。北风雕琢了他们。我一挨近阿扎克，就闻到北风的味道。他们在复活节的第二个星期沿塞纳河溯游来到鲁昂。他们的船速有顺风可达十节。天不亮他们就无声无息来到我的修道院，我醒来就发现阿扎克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他们要我交出黄金，我只有献祭的银器，于是他们劈杀了扫地工皮埃尔，把我的人都捆在船上，据说他们被卖到安达卢西亚，还有人被卖到拜占庭。他们要捆我的时候，阿扎克笑着说：留着这个老骨头吧，他卖不出价钱。于是他们离开了我，但还是焚烧了修道院。我在被焚烧的废墟上默默流泪，但并不气馁。我去巴黎找大主教，后者答应给我每年两磅黄金。我贴出告示，出租教堂土地。亲自到每个乡村人家里宣扬福音寻求布施。这样十二年后我重新盖起了修道院。那一年的春天，从塞纳河飘回一只船，一个人从上面跳下，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我认出了那人的面貌，惊呼一声。那人就是阿扎克。他却出乎意料地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原谅。

他跟我说起了他的冒险。他们一路航行到塞纳河上游的特鲁瓦，在那里遭到郡长的抵挡，但他们杀了郡长，偷出马匹，成为骑兵。他们抢夺修道院并将之夷为平地，玷污修女，随后他们卖到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和罗马（他讲这些的时候，没有任何喜悦，但也没有任何羞愧）。人们称他为Azakha the half，意即两半的阿扎克，是因为他喜欢用斧头把人从头盖骨一直劈到大腿，就像剖开两条腿的鸡鸭。看过这个场景的人，哪怕是无恶不作的凶徒，也吓得战战发抖。除了抢劫，他们也运送货物，把从佛兰德斯抢来的布料卖到阳光明媚的意大利，中间穿过勃艮第，自然也没放过那里产的美味的葡萄酒，最后在那不勒斯上了一艘船，驶向拜占庭。个子矮小的南方人和东方人对高大威猛金发深眼的阿扎克印象深刻，他也凭着这点在东罗马皇帝那里当雇佣军，守卫君士但丁堡高大的城墙。然而有一天下午他在城墙上眺望夕阳的时候，无端地想起千里之外的诺曼底。那里并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无足轻重——但却充满乡愁的感觉。生性快乐豪爽的他，决定返回他来时经过的那片土地。他在鲁昂看到大教堂的时候，才记起来为什么这么怀念诺曼底，那是因为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教堂。那是他从诺曼比亚一路看厌了的波涛平静的北海和英吉利海峡，驶入塞纳河后看到的庞然大物。他进去做礼拜，鲁昂的主教忘记了这个从他手里要过一万磅黄金的人，还以为他是迷途的羔羊找到了家门，热情地招待了他。他看到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第一次在心里产生了悲痛的感觉。之后他想起了抢劫过的修道院的老教士。于是沿着河岸走了两天，到了这个偏僻的修道院。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跪下来，请求我的原谅。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收留了他，希望他成为上帝的子民，同时对他心存戒备。但他却变得无比虔诚。他从那以后一直没换过衣服，只是在非常脏的时候脱下来洗漱，其它时间他就穿着这件鹑衣百结的衣服，躲在一个小屋子里冥想苦修，每天就吃一块粗面包、喝一碗菜汤。每月的最后第一个星期天，喝一小碗麦芽酒。然后向我忏悔他的过往。他讲起每一个被他劈成两半的人，很多时候他都是虎头蛇尾，劈到最后都剁得稀烂。他还讲起他第一个女人，那是别人的妻子。她生性淫荡，他们在各个地方野合。床上，厨房，野地里，河里。被他丈夫发现后，他当着她丈夫的面羞辱了她，还一刀捅死了那个男的。他被判支付二十个金币，然后就出来当了海盗。他对每一个遇到的女人都不放过，玩弄之后就把他们绑起来卖到别的地方。就算在拜占庭的时候，他也天天去小酒馆喝的酩酊大醉，醒来身边围着东方的妙龄女郎，身上一丝不挂，要花好长时间才知道深在何方。他讲的这些事情，我本着上帝的怜悯，不在这里叙述。但是我晚上却梦到自己乘船航行，一路上烧杀抢掠，强奸少女，醒来却觉得畅快无比……我知道这是魔鬼在试探我。我不为所动，还是逐月听他忏悔。他忏悔的事情越来越少，我却依然在梦里变本加厉的做那些梦。晚上在梦里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斗室，甚至觉得恍如隔世。

他的苦行给修道院带来不少名誉，很多香客慕名而来，我因此得以修缮了教堂，立起我主受难的十字架。我就在架子下布道。我布道的时候，下面人头攒动，他倚着角落坐着。那是我一生辉煌的时刻，虽然我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但我觉得是上帝在尘世最好的牧羊人。直到那一天两个麻风病人跑过来求的我的忏悔，香客避之不及，他却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们身边，伸出手按在他们头上说：“我祝福你们。”于是他们便洁净了。人们奔走相告。来的人络绎不绝。他在众人里行走，就好像我主在众人里走一样。但是我不觉得荣光。我知道他是用了邪术。他之前十恶不赦，杀人无数，现在也和魔鬼签了契约。我怒火中烧，跟鲁昂大主教说了他之前的事情。同年阿扎克在宗教会上被定为异端，被钉住手脚，烧死在十字架上。临死前他跟我说：“收容我的人，必得拯救；出卖我的人，也必得拯救。”现在阿扎克死了快三年了，而我也将死去，我不愿死前不得忏悔，才写下这些文字。现在，请唾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