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小城永远没有春天,寒冷迟迟不肯让步,才刚刚感受到春暖花开的气息,夏天又心急火燎地追赶来了。
桑榆早上起床的时候感到丝丝凉意,穿着一件长袖去上班。结果,十点一过,当太阳越升越高的时候,温度也逐步变得炽热,夏天提前来了。
几个部门跑来跑去做文件、送文件,桑榆身上出了汗,路过单位池塘的时候,桑榆停了一会,看到池塘里云的倒影,她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
奔跑了一整天,终于回到了办公室,浑身燥热的桑榆坐下来喝杯茶,手指划开微信,看到丈夫温良的信息:榆,今天下班等我一起回家!
她有点诧异,温良一般很少回家,跟她一起回家更是少有,即便是发信息和打电话,也是为了催促她快点回家带孩子。
随后她又在心里盘算着,温良已经有两周多没有回家了,大概是想念孩子了吧!
下班了,没有加班,太好了。如果领导喊她加班,温良肯定会当着领导的面,让她好看的。她松了一口气,一边喝茶,一边等阿良。
十几分钟后,温良的电话打来:“我两分钟后到,你到单位门口等我!”她立马背起收拾好的包出来,温良的车刚好到单位门口,她上了车。
温良的车里放着流行音乐,歌声震耳:月亮月亮你别睡,迷茫的人他已酒醉,思念的人已经不在,人生不过一堆堆的顾念……
桑榆说:“你把声音关小一点吧,太吵了!”
温良按了几下减音键,说:“可以了吧?”
桑榆点点头。
温良说:“榆,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桑榆摇摇头。
温良说:“你怎么连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忘了,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呀!”
的确,她忘记了。以前她记得,清楚地记得他们认识的日子、结婚的日子。每到这些重要的日子,她总是提前几天就提醒温良,可是温良总是冷冷地回答一声。最后给她发个红包,就再也不提了,桑榆觉得很没有意思。
几年前,她不再抱有幻想,也渐渐忘记了纪念日这种东西的存在。没想到今天温良倒是主动提到了结婚纪念日。
五月二十日,桑榆拿出手机看了下日历,确信温良说的没错。十年了,时间真快,仿佛就在不久前,他们才刚刚认识似的。她想起温良当初追她时候的羞怯,恋爱时期的形影不离,刚结婚时候的一无所有,俩人一起奋斗创下的事业。桑榆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青山,一边回忆着往事。
车子开过了转回家的路口,温良没有丝毫停留,转到了离家的另一个方向。
桑榆说:“温良,开错路口啦!”
温良说:“没有开错,我已经打电话让我爸妈去照顾孩子了,今天我们俩去过二人世界!”
这更是桑榆想不到的。温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几年前,温良说申请到了几个重要的项目,需要用用尽全力去做,家里孩子吵得他没办法,就搬到了单位宿舍去住了。
那个时候温良手下招了几个实习生帮忙,有个女孩引起了桑榆的注意。那天桑榆有事去单位找温良,那个女孩一双眼睛总是打量着她,女孩个子高高的,扎着活泼的马尾,按温良的指令跑来跑去乖巧地做着事。
后来女孩加了桑榆的微信,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话。桑榆看到她在温良的每一条朋友圈下都点赞了一颗红爱心,敏感的桑榆联想到阿良和女孩或许有某种微妙的关系。想到她和温良十几年的感情,她又怪自己太敏感。
温良停好了车,她的思绪停止。随即想到温良竟然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还主动接她下班去逛街,她的那些感觉,一定是没有的事。
桑榆在心里暗暗自责,她来不及多想,温良打开车门,牵起她的手,径直走进了一家珠宝店。
不消说,桑榆又在心里纳闷了一番。十年前两个人刚刚大学毕业,因为桑榆肚子里有了孩子,一穷二白的两个人,没有办理任何仪式,领了证就算是结婚了。
几年后,生活有了起色,桑榆有点委屈地说:“温良,我们买一对戒指戴吧,结婚的时候没有,现在也不缺钱了,咱们补一个吧!”
可是温良说:“咱们都是干活的人,戴个戒指多不方便!就算买了也不会戴,算了吧!”
后来桑榆就不再提了,可是今天温良不打一声招呼,就带她来到珠宝店,对她说:“桑榆,你不是一直想要戒指吗,挑一个吧!”
桑榆望着温良,说:“你要吗?”
温良说:“只给你买,我就不要了,我是个粗人,戴着不方便!”
桑榆坚决地说:“你要是不要我也不要!”
温良说:“那项链呢?项链总行吧?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想到结婚时候的凄凉情景,桑榆不再拒绝,既然今天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而且也不差钱,那就接受温良的好意吧。她透过柜台玻璃一排排看过去,眼光停留在了一串玫瑰花项链上。
温良立即意会,让销售员拿出来,给桑榆戴上看看。
一朵金灿灿的玫瑰花正好开在她前胸的锁骨窝里,凉凉的,闪着金光,却并不庸俗,趁着桑榆的白皮肤和长过脖颈的黑发,有一种精致的美。
温良赞赏地看着桑榆,销售员也在旁边附和着。
桑榆掂了掂金玫瑰项链的重量,思量着价格不菲,想要挑一个轻一点的。
销售员说:“哎呀,听这位先生说,是送给您结婚纪念日的礼物,这朵金玫瑰真是太适合您啦!”
桑榆说:“玫瑰花有点太大了,戴上俗了,换个小点的吧!”
销售员说:“先生送得,哪里还有嫌大的呢?您看这做工,一点也不俗气呢!跟您特配,而且也有特殊的含义呢!”
不懂得拒绝的温良说:“就它了,太合适了!大的才大气,你就应该戴大朵的金花,先戴着吧,这里售后很好的,什么时候戴够了,你再来换个款式戴!”温良说完就径直走去收银台付了钱。
桑榆把金玫瑰项链摘了下来,打算放到盒子里。温良又帮他戴上,把售后服务单和首饰盒装塞进了包装袋,然后又拉着桑榆的手,向沿河的步行街走去。
桑榆很久没有牵过他的手,很不好意思,好几次抽回去,可是温良又捉住了她的手。
俩人在步行街的一家餐馆里吃过晚餐,又在街上逛了许久,给孩子们也买了礼物才回家。
温良把桑榆送到楼下,嘱托桑榆回家开心点,他有空就回来看孩子们。
桑榆问:“今天特殊,你不回家吗?”
温良拉上手刹,搂过她的脖子,说:“我不上去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最近几个项目都要结题,夜里还要加班赶项目,我答应你,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一定回家,和你一起照顾孩子!”
桑榆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温良的手,仿佛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见面似的。
温良也攥住她的手,说:“乖,快回去吧,太迟了,孩子们估计都已经睡了!”桑榆点点头,提着温良买给孩子们的礼物回了家。
桑榆回家后孩子们果然已经睡了。她洗了澡后,看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消息,不经意地划开,看到一条长信息:姐,你还记得我吗?你可能不知道吧,温良爱的人是我!我知道当初你们结婚肯定也是因为爱,但是温良说,他早就厌烦了,他现在爱的人是我!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第一次为了庆祝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不陪我!我知道温良是不得已才丢下我去陪你,可是我希望你看清现实,我和温良才是真心相爱的,他说过后半生都要和我在一起!温良为你们操心了十几年,付出了那么多,现在他遇到了真正的爱情,希望你成全温良,也成全我!
桑榆的双手颤抖着,手机“啪”一声掉到了地上,摔碎了屏幕的一角。温良,原来,和她真的有事!
桑榆坐沙发上呆呆地发愣,她把消息截图下来,想发给温良,又停住了手。她的喉咙哽咽得发痛,她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又喊不出一句话。
她楞楞地坐了许久,女孩又发来几条信息,还有他们在一起的照片。桑榆想到温良吻过女孩的嘴又来吻她,摸过女孩的手又触摸她,她一阵反胃,恶心得想吐,她划了几下手机屏,把女孩拉黑了。
桑榆打视频电话给温良,还好,温良没有和她在一起,而是正在单位宿舍加班,他说:“榆,那么晚了还不睡,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
桑榆的喉咙哽塞住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没事,你早点睡吧。”
挂了视频电话,桑榆躺倒在孩子们的身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她闭着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窗帘的缝隙里照进一缕月光,星星吐着明灭的泡沫,她的思绪翻飞,从身体里、头脑里四处奔逃,直到后半夜,她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榆,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在一个阳光清亮的下午,温良回到家里。
“是的,”桑榆说。
桑榆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草木,院落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坠着一串串金黄的果实。这棵树是刚买下房子时,温良种下的。因为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一起读过归有光的散文,那棵枇杷树让温良念念不忘,梦想着有院子的话一定要种一棵象征长青爱情的枇杷树。
高高的墙沿上有几只麻雀灵巧地蹦跳着,快速地飞到枇杷树上,啄食了几口甜熟的枇杷果肉后,又麻利地飞到高墙上,趁人不注意,又来啄食几口。
温良呵斥着麻雀,摘下一串熟透的枇杷,剥了皮一口塞进嘴里,吐出一颗颗圆滑的籽儿,嘴里说着:“真甜,真甜!”
桑榆没有听到温良说的话,她正思绪杂芜地修剪着草木,红叶石楠、红花檵木和金边黄杨被剪成了奇怪的形状,盛放的玫瑰和蔷薇落了满地,连草本的玉簪花和鸢尾花也被她剪得七零八落的。
温良只管陶醉地吃着枇杷,并没有在意她的奇怪举动。
桑榆也很喜欢枇杷树亭亭如盖的茂盛样子,平时并不舍得修剪,而今也过了修剪的时间。可是桑榆说:“枇杷树太旺盛了,枝叶也太多了,影响了结果,应该剪掉一些枝叶!”
温良说:“要剪的话去年冬天就应该剪了,现在剪太迟了,没有意义。”
桑榆第一次固执己见,执拗地说:“一定要剪,你看,它吸收了太多其他植物的营养了,花都开不好了!”
温良说:“好吧,剪,剪!”
桑榆拿着园艺剪刀就去剪,可是枇杷树太高了,桑榆够不到。
温良接过剪刀,踮起脚,仰着头“嘎吱嘎吱”地剪去一根根没有结果的枝叶。
桑榆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弯刀,是平时砍去过于粗壮的枝条时用的。平时都是藏起来的,怕孩子们拿去玩耍,今天磨得闪闪发亮。
桑榆看着温良微微汗湿的后背,说:“温良,如果我死了,你会照顾好孩子们的,对不对?”
温良扭头看了一眼桑榆,没有注意到她身后的弯刀,他说:“又说傻话呢!孩子们可以没有爸爸,绝对不能没有妈妈!放心吧,你一定会活得比我长久!”温良继续仰头修剪着枇杷树枝,树枝连叶“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上。
桑榆的嘴唇颤抖:“温良,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你,你会怪我吗?”
温良停下手里的活,用精明的小眼睛打量着桑榆,仍旧没有看到桑榆背后的弯刀,说:“我不会怪你的,我甚至会为了你写下遗书,生活太累了,是我自己活腻了,我是自杀!这样警察就不会追踪你的,你要照顾好孩子!”
桑榆甚至有点感动,她知道温良一定会这么说,还是问:“为什么?”
温良说:“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孩子们可以没有爸爸,不能没有妈妈!我活该死,你必须活着!”
桑榆“哦”了一声,声音若有若无。
温良放下园艺剪刀,说:“榆,你今天怎么了?”
桑榆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最近身体不好,有点悲观。”
温良:“身体哪里不好了?赶快去医院看看,你一定得身体好好的呀!”
桑榆:“好,好,去看。”
温良:“下周一定请假去看,孩子们要是没了你,可怎么办?!”温良继续踮起脚跟“咔嚓咔嚓”地剪着枇杷枝叶,鸟儿在高墙上立着等待时机靠近。
桑榆不再说话,脊背和胸腹之间透风似地发凉,她举起闪亮锋利的弯刀,用尽全身力气,向温良的脖颈挥去,就像砍断一棵不太粗的树枝那样。
一股鲜红的血溅在了桑榆脖颈窝里的金玫瑰吊坠上,顺着金玫瑰的纹路滴下来。
“叮铃铃……”
早起的闹钟想起来,桑榆醒了,刚刚的梦境过于真实,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着,她下意识地抓住脖子上的金玫瑰项链,摸着玫瑰花的纹路。
“温良,温良……”她口中喃喃自语,又看看躺在她身边孩子们安睡的小脸,确信刚刚只是一场梦。但是手机里那张信息的截图和照片还在。
桑榆照常起床、刷牙、洗脸、做饭,然后叫孩子们起来吃早饭,把孩子们送到学校门口后,她赶公车去单位上班。
她惊魂未定,心里还在突突想着那个梦。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想法,爱之深,恨愈切,她该杀了他!可是清醒后,她不愿这么做。
阳光穿过柔软的白云,照着大地,经过单位里的池塘时,她心里念叨着:阳光强烈,水波温柔,来到这珍贵的人间,你该在阳光下走一走。
她合起太阳伞,阳光斜照进她的身体,金玫瑰项链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她取下金玫瑰项链,明亮的阳光穿透她的身体,投射在地上一小片阴影,抽出了她心中隐藏的黑暗。
她觉得轻松了一些,迈着步子慢慢地走到办公室,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颤动。
来到办公室,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首先忙着处理积压的文件,而是打开饮水机,冲泡一杯普洱熟茶。
热气升腾,杯子里的水慢慢变成棕红色,她用娟秀的小楷字体在在洁白的A4纸上写道:离婚协议书……
写完之后,她吹弯了茶杯里冒出的白气,深深喝了一口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桑榆。
旁边一片小小的空白,留给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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