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之所以如此重视老百姓的动向,不仅仅是要根据这些现象,来决定对待渊圣的礼貌规格,而是要根据它来决定宋朝和赵氏皇室的兴亡存废,
金朝两次兴师伐宋,出兵之际都没有谈到对宋室的存废问题,他们率师南下,胁迫宋朝皇帝接受城下之盟,接受他们提出来的种种条件,使宋朝成为大金附庸之国,
但是大大出乎斡离不、粘罕意料的是,在城破后的第五天 ,大金皇帝从上京会宁府传来一道圣旨,明确规定废除宋朝及渊圣的皇帝之位,另选贤能,建立新朝。
金主初步属意的是,与肃王赵枢一起为人质北上而留在燕京的张邦昌,他不知有哪一点被大金皇帝看中了,大金皇帝特派一支铁骑护送他到前线来,听候斡离不器用,到适当的时候,把他推上皇帝之位。
斡离不很不赞成大皇帝这个临时翻出来的新花样,傀儡现成的就有,何必另外再换一个,徒滋纷扰,粘罕也瞧不起张邦昌,二人联名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大皇帝收回成命,
多谢南薰门城内百姓的活动,它为斡离不、粘罕提供一条最有力的理由,他们说赵皇出城议降,全城百姓来到城旁迎銮,两日之中,聚众至数十万,默察其志,心附赵皇,坚如铁石,
:若以阘茸无能、素乏声望之张邦昌为帝,中原人心不附,必举兵相抗,异日大军百万,蜂起云屯,我大金兵如留与之战,则连兵不解,永无宁日,若撤兵北归,则张朝立成齑粉,徒损我朝威信,结怨宋人,计莫拙焉!说得淋漓尽致,十分痛快。
他们深信他们凭着前线统帅的资格,新近又立下攻破东京城的大功,对宋朝之事可以便宜处理,大皇帝一定会采纳他们的意见。
拜疏以后,他们把张邦昌冷冷地搁在营帐里,无人去理睬他。然后议定以议降的亡国之君、未来的傀儡皇帝的规格来接待渊圣皇帝。
双方于初二上午在斋宫相见。三十和初一两天晚间,渊圣及其侍从都在斋宫内留宿。渊圣每天吃的是馄饨扁食,据说此乃大皇帝之御膳,在金朝是最高贵的食品,行动也还算自由,只是禁止侍从人员彼此交谈。
早一天,粘罕就派萧庆前来斋宫索取降表。渊圣如命,特派随行的四六专家孙觌起草表文,翰林学士吴幵加以润色。
孙、吴二人放胆写去,再也顾不得朝廷体面和个人名节,只要表文受到金人的赏识,就是他们未来的本钱。
初稿大致如下:三里之城,遁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使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虽然已卑辞尽礼之至,粘罕看了还不满意,把第二联改为 “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才算勉强通过。
汉化较深的斡离不倒不在文字上挑剔,只要是一份降表就行。
不大懂得汉文的粘罕,经过时立爱、高庆裔两个汉儿在旁指点解释,在文字上提出许多吹毛求疵的意见,最后粘罕在草稿上亲笔抹去大宋皇帝四字,
他又将上皇负罪四字改为上皇失德,经过这样两三次的修改,萧庆、孙觌、吴幵在青城门与斋宫之间往来跑腿,降表才算定稿。
但在接待规格的讨论上,粘罕主张硬一些,使赵皇畏我大金之威,以后指挥起来可以得心应手;斡离不主张软一些,使赵皇怀我大金之德,今后可保一时的太平。
初二午刻,双方在斋宫门口相见,渊圣先送上降表,二帅接过,然后相揖入厅,讲宾主之礼。渊圣本来住在斋宫内,这时坐在主位,二帅略一谦逊,也落座在客位上,渊圣随行的亲王宰臣等一律站于庭前。
斡离不为人沉默寡言,再加上那几天害眼病,戴着眼罩,一揖之外,并不与渊圣多说,倒是主张胁之以威的粘罕说话独多,谈笑风生。
双方大礼已毕,渊圣差人献上礼物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床,金玉带各二条,分别献给粘罕、斡离不作为贽敬。
“城既破,一人一物无不皆吾所有。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复何用?如欲分赐,可与臣下。”粘罕笑嘻嘻地说,态度虽然温和,内容却是严厉的,
斡离不看看渊圣面色难看,安慰道:“日已晚,恐城中居民不安,可早回。”得到这句话,渊圣心里吊着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放下来。
一队铁骑裹送渊圣入城,其中有五名官长一直把他送进大内,以后就留宿在内,不再回营,成为他的影子。
渊圣回到南薰门时天色已晚,夹道点燃的灯烛,犹如两条火龙,穿过朱雀门、州桥,直达宣德门大内。
东京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了,伫立御道之侧,希望一瞻圣颜,好教自己放下心来。尤其是南薰门内的十多万百姓,他们在这里已迎候了两天之久。
昨天打听得明日圣驾必回,索性就留在街道上过夜,心里热乎乎的,再也顾不得冬夜的彻骨寒冷。
他们多少次被谣传和偶然的打开城门所欺骗,站起来了又坐下卧倒,到了圣驾真正回来时,遥遥望见黄盖就失声痛哭起来,接着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山呼声、爆竹声。
有的人不顾一切,直冲御驾,拦住了渊圣的马头,为了要看清楚天表是否有些憔悴了,有的人挤不上去,就在前后奔走传呼,泣笑频作,也不知道那么多的眼泪和欢乐是从哪里来的。
妇女老幼一般都被挤在圈子外面,他们用手捧土,或兜起衣襟裙片满盛着泥土,把道路上坑坑洼洼积雪未尽之处都填平吸干,御道坦然可行。
有的人手里捧着一大炷香,愿为前导。人们只要一眼觑见渊圣,知道他确实已经平安归来,就把自身的寒冷、劳累、饥渴全都忘掉了,
官家代替了一切,官家就是他们的一切。渊圣皇帝即使有一百条缺点,即使犯了一千条错误,他的感情并不虚伪,
他跟百姓一起感泣,才过州桥,他的一块手帕已经完全浸湿,一时找不到另外一条干的手帕,就举起袖子来揾泪。
一路上他想说话,呜咽了半天说不出来,最后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宰相误我……荷尔百姓,朕几不得……与吾民相见。”只消这句话,他的缺点、他的错误都被原谅了。
这个时候渊圣的头脑确实非常清醒,他清楚地看到宰相和大臣们的私心误国,还看到一批官员和金人勾勾搭搭准备把他出卖,他看到这几十万老百姓才是真正爱他的。
这时他才想起三天前在殿举义,要保他突出京城的禁兵们,确是忠义的行动,只有身在罗网之中,尝到缧绁之苦的人,才懂得自由的可贵。
直到此时他第一次把蒋宣等人和这几十万老百姓联系在一起。他回到宣德门时才注意到一路从南薰门跟他回来的张叔夜、刘鞈等人叩马而泣,后面还站着许多太学生,他把他们和老百姓也联系在一起了,
挥手对张叔夜说:“朕不听公言,今日悔之晚矣!”这话分明是说给,劝他去金宫讲和的何 等人听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太学生丁特起一场恸哭,激起从南薰门一直站到宣德门的几十万百姓的 “迎銮”活动,说明他们对于这个皇帝无比的关心、同情与爱怜。
百姓对于渊圣皇帝所犯的种种错误一概采取原谅的态度,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导致了一座京城的沦陷,一个朝代的覆亡,老百姓只是同情、赞美他能够善善恶恶,而原谅他的不能用、不能去。
甚至,时至今日,此刻他从金营回来,已目击老百姓们的如痴如狂、如醉如癫的行动,他从心底里明白并且感谢老百姓是真正爱他的,但不妨碍他继续要做出老百姓为之痛心疾首、严重地危害他们利益的事情。
他明知道力阻他出幸虏营的张叔夜等人是正派的,忠义有余,但张叔夜仍将撇在冷角落里,连见一见面的机会都不大会有,更加谈不到听他们的话,采纳他们的意见。
他明知道何 、孙傅等身为大臣,口头说得漂亮,私心误国,必要时也会欺骗他,让他上当。
他恨透了早已和金人勾勾搭搭,与萧庆打得火热的吴幵、莫俦、徐秉哲、王时雍这伙人,进行卖国的交易,但他仍在这些人的包围中,听他们的话行事,并且要帮助他们完成卖国、出卖他自己的勾当。
最最令人不可容忍的,他回銮之时,已经想到蒋宣、李福等发动军政变,劝他突围而出的禁军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四天以后,他们仍被开封府处决了,一个不留。
煌煌圣旨上列举他们带兵上殿、威胁乘舆的大逆之罪,这难道可以说他完全不知道?所有这些错误,还包括最最不可容忍的错误,会取得老百姓的原谅吗?
会!肯定会!老百姓把他当作一个仁柔懦弱的宝贝心肝,他们的理智已被溺爱之情蒙蔽起来了,对官家的爱,来自同情,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老百姓如此拥护,因为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过像渊圣那样的屈辱迫害。
因此,百姓就得付出重大的代价 ,回銮以后,金方对于宋朝的控制加紧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铁爪越来越紧地卡住宋朝的喉咙,
首先反映在金人的大规模经济掠夺,要的是合法化的抢劫,有计划有步骤地展开,把府库所有一律搬送到大营,不费周折。
对私人的财物则采取间接掠夺的方式,要通过宋朝官方乖乖地送上门去。
提出的数字,勒索黄金比第一次围城时又增加了十倍,它们是无法完成的,向宋朝作无厌之求。
十分了解宋朝的刘彦宗,知道经过两次围城之役,宋朝的国库已竭,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榜文中的 “元丰内藏库”。
元丰内藏库,原名 “封桩库”,始创于宋太祖赵匡胤年间,已历一百多年,每年要在国家收入项内提出一定成数的金银财帛,拨入封桩库。
库房钥匙要由官家本人掌管,每次新君即位时,都根据太祖皇帝遗训, “封桩库候财货丰殖,即用赏战士,以取燕云之地,子孙不得别用”,在太庙起誓。
一来要子孙不忘收复燕云之地,二来限制他们擅用。北宋诸皇帝即使碰到经济危机十分严重,甚至只剩下一本空账簿那样的窘境中,对封桩库还是不敢随便动用。
神宗皇帝变法改制,一心要富国强兵,西陲用兵多年,都不启用封桩库,反而增加了入库的财物,在思想上和物质基础上做好了收复燕云的准备工作。
到了元丰年间,经过他第二次扩建后,封桩库已扩大至九十二间库房,里面满满堆着金银财帛和军需物资。他御制了四言诗、五言绝句、五言律诗各一首,表达他克绍箕裘不堕祖志的思想感情。
龙虎兴昌运,山河镇国都。龟畴延宝祚,凤德显灵符。道盛尧咨岳,功高禹会图。九重方执象,万里定寰区。
他练兵理财,目的就是希望有这样的一天,收复燕云,平定契丹,万里寰区一统。
可惜北伐之师,未能实现,赍志以殁,神宗时期,封桩库是空前兴旺的。
徽宗是神宗皇帝的不肖儿孙,是赵氏皇室的败家子。他一生挥霍,用去的金银犹如流到汪洋大海去的河水泥沙,再加上晚年用兵燕云,收复失地,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库藏。
从老百姓头上搜刮所谓 “燕云免役代伕钱”,总数达六千万缗,以后的军事开支、贿献金朝,上上下下的剥削,最后还有一笔名义上叫作 “燕京代税钱”,赎城费一百万缗,都是在这六千万缗项下报销,
至少在公开的场合中,并无动用封桩库库藏的记录,徽宗皇帝到底动用过这笔库藏没有,都是一个谜。
渊圣回銮的次日,吴幵、王时雍二人径到御前,索取封桩库的钥匙以及有关图册。渊圣不禁大骇道:“封桩库钥匙,朕亲自佩管,二卿外臣,无须顾问此事。”
看到王时雍、吴幵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由得又让了一大步,把钥匙账册交出来。等他们履声橐橐,下殿而去,过了半晌,
才叹一口气与近侍说道:“朕今日方知华子鱼当年在章华宫逼取献帝玺绶之气焰。二贼在朝,朕与太上皇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县丞十分内行地按序检视了 “五季失国、猃狁孔炽”八个字的库房,确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把这打开的二三号库房重新上了锁,又在未检视过的九十多号库房门口加贴了封条。
限从明天起就组织人员,把库藏扫数搬往金营。一日一库,三个月内全部搬完。
从宣德门到南薰门这条御道直街,被鳞次栉比的禁军岗哨封锁起来,哪怕你是皇亲国戚、没有得到开封府的许可,一概不准通行。
他们一担担、一篓篓地把封桩库,以及户部所属各府库中所有的金银珠宝、绸缎绢帛搬往南薰门,归金人接收。
在鞭子和朴棒的赶逼下,夫子们一天要跑四个到六个来回,夫子们有时竟累倒在地上,站不起身子来。平均每过七八天,就要重新换上一批人。
王时雍把目光转到赈济所,要想从吃救济粮的难民中,挑选出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夫子,帮助搬运,
唯有得到金人的青睐,才有光明前途,丢下一个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民族尊严感,那又算得什么。
十二月初十,在王、徐的逼迫下,渊圣下了一道诏旨,特别点出以皇后家为头,率先竭力犒设大金军兵
有特疏参揭徽宗的郑皇后宅,隐匿金帛,不肯尽数输入官府,请旨严惩。
受萧庆支持的开封府势焰熏天,奏疏朝入,御批夕下,还嫌慢了,一定要立等可取。官家果然一切照办:依议,郑皇后祖父并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枷锁干办使臣等号令于市。
这是一种严厉的惩罚,郑家从皇后的祖父以下三四代人,不管活着或已死去的,一律都要革去官职,联了宗的郑姓官员也殃及池鱼,一并褫官,一时夺官者甚众,朝端中姓郑的人几乎为之一空。
开封府雷厉风行,当夜少尹余大均带了百十名缉捕扑入郑家,把他们一家人都赶进一间小屋,然后恣意撬锁启柜,把屋内所有的一切都捆载而出。
花园外院里也到处掘得坑坑洼洼,直到第二天正午,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顾了,这才兴酣神会,呼哨而去。
郑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百余口人,各捡得一条性命,这个鬼瞰其室的高明之家 算是彻底完蛋了。
头刀已开,接下来轮到谁挨第二刀?王宗濋、王宗沔,钦宗的两个国舅,东京城失陷时,他仍然是殿帅,十二月初一,天子蒙尘,他仍旧关在城门内做他的国舅,
唯独萧庆的一句话,才真正决定了他的命运,从那天起,平日最相好,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多次说过愿为“刎颈之交”的王时雍、徐秉哲都不理他,
由他们安排的官场应酬、宴会筵席中也把他的名字剔除了。平日追随在他后面,“国舅长、国舅短”的范琼忽然影踪儿全无,宅子的禁兵也跟着消失,平日闹哄哄的大门、仪门、客厅、二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最令他心惊肉跳的是,曾托为肺腑之交、八拜金兰的张迪也不再上门,据家人传来的消息,他跟同僚邓珪打赌说,不出十天,二王之家必遭倾覆,逾期一日,甘罚百千,
“以皇后家为头犒设金军”的诏旨是第一个信号,抄郑绅之家是第二个信号,王宗濋不免进宫去见外甥皇帝,哭诉一番。
他骤然感觉到渊圣的面孔也冷下来了,渊圣明白地说,要他早作打算,免得全家糜烂不可收拾,还说:如果王时雍、徐秉哲要逼他下旨发落行遣,他也只好依样画押,
国已不国,何有于家?舅舅之事,大不了破了一个家,舅舅看开点也罢了。”渊圣的话,刺痛了王宗濋,
以忠厚仁孝著名一时的渊圣皇帝,到了危难之际,既顾不上父亲太上皇,也顾不上母舅王氏弟兄。他自顾不暇,
纨绔出身的王宗濋回到家里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他的宠姬眉寿为他出了个好主意,眉寿原名刘梅寿,是高俅的舞姬,高俅在世时,慨然赠予的。
高俅晚年,附庸风雅,自称曾当过东坡先生的小史,把梅寿改成 眉寿,她到了王家后,势倾后院,不久,王宗濋的原配去世,由她承受诰封,俨然已是官家的舅母—— “国妗的身份”,
眉寿心满意足,对这个呆大爷王宗濋确实尽心尽力,她合计一番,现在即使再拿出多少银子,说是已故的王太皇后家踊跃捐输,为头犒赏金军,为时已晚。
索性一文不捐,等待他们来查抄,倒也罢了,记得今年元宵节,家主王宗濋,还有王孝迪、王时雍等三个草头王,也曾以同样的理由亲自率人,去查抄李师师、赵元奴、袁绹等,供奉过太上皇的艺人之家。
也整整的十二个月,就轮到自家门上,真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眉寿似乎很有一些义气,她献的这条计策是:
把家里所有的金宝细软都收拾起来,转移到她的老根——高俅家去,其余的一律割舍,听凭他们抄去,这样还可淘剩一半,图个后半生的快乐。
想当初,高俅多年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沆瀣一气,太上皇易位之初,高俅滑脚得快,没有随同太上皇一起南下,这一点受到陈东的称赏,从原定 “七贼”的名单中勾去了高俅之名,变成 “六贼”。
他把盘踞了十余年的殿帅位置让出,献给国舅王宗濋,一次酒后,高俅醉醺醺地指着一队侍女歌姬道:“咱俩情同手足,谊如兄弟,俺的一切,除老妻外,只要老弟喜欢,无不可以奉赠。”
王宗濋借酒醉说道:“老哥所有,兄弟都不稀罕,唯独这个一口酥眉寿,才是兄弟最心爱之物,如蒙割爱,就把拙荆一乘软轿抬来,两相交换,也所不惜。”
眉寿也是高俅的 “心爱之物”,不禁大大失悔,但一切说过的话都可以赖账不算,唯独赌账、女人账,说出了口一定算数,这是他们的道德标准。
只好用一乘暖轿把眉寿送往国舅府,还媵带四名绝色丫头,一笔厚厚的陪嫁。至于王宗濋说的 “与拙荆对调”的话,他的 “拙荆”何等样人,乃是当今的 “国妗”,岂可与眉寿物物交换,
高俅做了一笔蚀本生意,打发眉寿出门时,不禁恨恨地说:“王宗濋这小子怎消受得起眉寿这个尤物,但愿她带着克夫星,弄得他家破人亡,才叫作 ‘现世报’!”
没有想到眉寿之温柔体贴、曲尽人意、聪明伶俐、八面讨好的美德是人尽可施的,不消两个月,王家的人都对她产生好感,
后夫没有克死,反而把前夫克死了。她出门不及三个月,高俅自己倒一命呜呼了。东京人一般的评论是:高俅寿终正寝,没有追随六贼,明正典刑,是他的造化,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事须保密,连得儿子也不可信,眉寿先把珠宝金玉细软之物统统理出来,摆在几张炕床上,再找几条被单包起,包成七八个大包袱。
戌正刚过,家里人都睡寂了,仆人刘均早就准备了太平车,陪同蒙着头只露出一对眼睛的少夫人,躲躲闪闪地上了车,径往高府而去。
可惜眉寿想到的这一着,徐秉哲、余大均也都想到了,国舅府周围早已布下了秘密岗哨,到了高家门口,一拥而上,把一主一仆手到擒来,送往开封府。
眉寿只好咬紧牙关,供认与干仆通奸,卷逃私奔。
此刻她已被高高吊起,双足离地二尺,一个瘦骨娉婷的身体,悬空摇荡,令人联想到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鱼,两条匀称细洁的大腿,犹如一对玉柱,才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吸引着所有男人的眼光。
她仍保留着惊人的美,那就是她的一身晶莹洁白的皮肤,把这个雪白的艳妇高吊在公堂上,犹如在那里悬挂着一盏大放光明的莲花灯。
王时雍叫手下人把眉寿的右手放下,单单左手悬在梁上,得意地说,“这单腕悬棵,就是江洋大盗也挺不到一个时辰,何况她那细皮嫩骨。
这一招十分厉害,他们这里地炉烧得十分炽旺,喝酒行乐,亵言谑词,眉寿蒙在素绢里的头面上黄汗直淋,她的意志、勇气都被磨成了齑粉,在供词上画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十字。
她被放下来,准许爬到地炉旁烤火,暖一暖身体,但仍不允许她穿上衣服,说是要 “与当事人对质了才可了事”。
一纸刑书,铸定铁案,王时雍、徐秉哲一箭五雕,一夜之间,就破了五个权贵勋戚之家,为大金做了一件 “出色”之事,为自己呈上一份丰富的进见礼,怪不得这两天要拥着眉寿为长夜之饮,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抄了二王三高之家,“根刮”他们的库藏、窖藏、大锅子里的和私房小伙的全部家财,捧着黄澄澄的几千两黄金和金器,几十万两银锭和银器,以及难以估计的珍宝细软,要用许多大车来拉的绸缎绫帛,
王时雍、徐秉哲亲自押送到都堂来见萧庆领赏,十分贼赃,九分归公,一分作为赏金,但事情出乎意料,萧庆虽然照单全收了高王五家之物,赏给经手人却是一顿夹头夹脑的臭骂。
京师豪贵之室,何啻数百千家,单单抄了这五六家,算得什么功劳?
就在锻炼刘梅寿一狱的当天,尚书省公布,现任官员科派金银:执政、尚书、翰林承旨、翰林学士、开封府等各员,每员科金各二十两,银各五百两,彩缎各三十匹。
侍郎、军事、舍人、谏议、侍御、正使、承宣观察使、左金吾卫上将官等员科金各十两,银四百两。。。
对老百姓另有一套办法,鼓励百姓捐输钱财,犒设金军,上纾国家之急,下弭家门之祸。
先抄富户,再及小康。然后再去抄左近的街坊,一日一坊,一个月多也抄遍了。贫穷的也休叫他漏网,务必做到一户不遗,
到靖康二年元宵佳节的一个月中,不,应该说从金军入城直到翌年四月初一金人撤离东京、大军去绝的四个月中,根刮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这是大规模的不流血的杀人。
根刮金银财宝以外的物资,开了第一炮的是马。渊圣回銮后的第三天,萧庆就移文开封府索马一万匹。
官马少,征不到,只好在民间大索,开封府雷厉风行,民间用以代步、拉车,作为交通运输工具的马匹都被搜出来交公。
东京一索就得马七千匹,比较金人要索之数只打了个七折,这件任务完成得不错,受到嘉奖。
缴纳马匹的使役,沿途受到老百姓的詈骂,有的还挨到老百姓投掷过来的砖头石片,他们有的悲从中来,索性挽住缰绳,坐到地下放声大哭。
官儿们也无马可骑,在严冬腊月中,有的徒步上朝,有的牵匹蹇驴入宫,颠仆溜转于冰天雪地的御道上,洋洋大观,无奇不有,不成体统。
索马的次日,开封府又勒令百姓缴出所有的武器,接着金人把尚书省所藏的 《大内图》,兵部职方司所藏 《天下州府图》,四方馆所藏的 《辽国图》《夏国图》等捆载而去。
然后挨到公私库存物资,大中商肆的商品存货,金器、银器、铜器、铁器、锡器,吃的、用的、穿的,成品、半成品以及一切原料,无一不要。
新春开始,老百姓早已没有心情在黄连树下听戏——开封府却仍有这个闲情逸致,下令照前年之例,放灯挂彩,
当时谣诼纷起,盛传金人将把全部花灯以及观灯的人一并收去,男人充为匠役夫子,女人一律输作营妓。
那几天,开封府为了讨好萧庆等几个金人,强迫商肆民户、道观寺院点起灯来,仍在冲要之处,搭上几座鳌山彩楼,只是有灯无人,街路上冷冷清清,
东京人抱怨靖康元年过了个无灯的元宵节,如今灯倒是恢复了,他们的心里更苦,试看这大街小巷凡是有灯之处,就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人经过,他们指指戳戳,胡言乱语,
国子监是完颜希尹的第一个目标,接下来就要皇家所藏的名画法帖、铜鼎宝彝、石碑砖刻,等等。
道君皇帝一生辛辛苦苦搜集了比历代任何一个皇帝更多的贵重文物,庋藏在宣和殿内。禅位之际,他弃天下如敝屣,连宫女妃嫔也可以移交给儿子,唯独舍不得这部分宝物。
当初与儿子讲好条件,它们全部归自己所有,搬入龙德宫,儿子不得染指,辞职卸任的皇帝寂寞地深居在龙德宫中,日子十分难过,唯有翻弄文物以消遣长日。
这日,他正在临摹一幅名画,忽然徐秉哲带人进来,直截了当地说是要 “根刮”宫内文物,尽输军前,这好像要剜去他的心头肉一样,他本能地把临摹着的那幅张萱的 《虢国夫人游春图》原本塞进抽屉。
偏偏徐秉哲眼尖,一眼看见了,非要他拿出来不可。“这幅画老夫得之已有三十年,日夕临玩,时刻不离。大尹替老夫留下也罢。”
徐秉哲并没有为他的哀求所打动,太上皇对自己的命运早有思想准备,但又像渊圣一样还抱着幻想,眼看徐秉哲一件不留地把他的全部宝藏,捆载而去,他不由得挥泪数行,长叹一声:“人将不存,何有于物。”
把一切诿之于天数,这是从太上皇、皇帝以下,以及许多被根刮的东京人共同的感叹,他们都不知道今天以后,他们还可能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
自十一月底,金太宗皇帝传来谕旨要废赵室立张邦昌,遭到前军统帅斡离不、粘罕的反对,斡离不立刻请他的叔叔阇母国王亲自出马,赍着他与粘罕的奏疏,前往会宁府。
阇母是完颜阿骨打的异母弟,金朝人一向夸耀的 “辽五京我已有其四”,其实多半是阇母的功劳。
斡离不特派这位德高望重、勋业盖世的亲贵前去上京,无疑是希望他能说服太宗皇帝,但阇母甚至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就被打发和完颜斜也一起遄返前线。
完颜斜也凭着皇帝同母弟这个身份,被预定为继承人,号称谙班勃极烈,刘彦宗受到暗示最早,因而也主张废赵立张,他的倒戈使斡离不十分震惊。
后来刘彦宗好劝歹说,使斡离不明白,他自己手握着一支大军,功高震主,如果在这个问题再有异同,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凡是开国的英雄一般都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以理智代替感情,斡离不咽下了一口气,默默地表示同意了朝议。
受骗出城,受羁青城,被废黜,被折辱,如果别人不让他马上就死,他还得受长期的凌辱,这条漫长的可耻的道路,将一直陪伴他到底,直通进他的坟墓。
渊圣采取两项措施,都是第一次蒙尘时没有做过的。第一,出行以前,他朝谒太上皇于龙德宫,太上皇只说得一声 “吾儿此行小心”,竟相对掩面,挥泪不止。
同一天,渊圣又采取一个不寻常的措施,下旨以皇太子监国,以孙傅为留守尚书,梅执礼为副。孙傅曾说过 “鸿门之会,岂可再行”的话,渊圣憬然有悟,下了这道诏书,表示皇帝也有可能被羁留不归。
他还密告孙傅道:“可置力士司,招募勇敢必死之士,得二三百人,拥上皇及太子溃围南奔。我在番寨,不从其命,死生以之。”
在当时情况下,金人罗网密布,粘罕有 “宋主插翅难飞”的话,要溃围而出并不容易,这个主意,却非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不可,看来无论渊圣、无论孙傅都不敢出此危计。
吴革斩钉截铁地回答六个字: “车驾出,必见留。”他立刻去见宰相何 :“此度驾再出,必坠虏计,愿相公奏上勿行。”
处在国破家亡的狂风暴雨中,宰相何 只看作 “斜风细雨”,金人把老百姓刮得精光,官家也快要成为俘囚,宰相好大的度量!
吴革只得去枢密院见张叔夜,正好副相孙傅也在,这个时候再要拒绝出城,事实上是做不到了。
宋钦宗一出南薰门,他们就立刻感觉到气氛险恶,大非昔比,一批事前埋伏着的铁骑从关门内拥出来,熟练地摆成圆阵,把那三百名侍卫四面包围起来,缴下武器和马匹,一起撵入城门。
然后拔离恶狠狠地喝一声:“尔等可以走了。”他自己挥起长鞭,有力的一鞭,打在渊圣的马屁股上,鞭梢甩及御衣。
上次那一鞭还可以推说是底下人无意甩及,这一鞭却看得清清楚楚,是拔离自己用力挥舞的,渊圣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明白一大半,多时来存在的幻想至此全破灭。
想起西晋最后两个皇帝怀帝、愍帝 ,被匈奴刘曜所俘,青衣行酒。梁元帝萧纲 为鲜卑人于谨所俘,几个长大胡人反扭他的两臂,押送就死。
随行的郓王赵楷,知道渊圣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兄弟俩当初钩心斗角,今日在毁灭的道路上,骈马并进,彼此黯然地你看我,我看你,无限怅惘,无限惭愧,
这种气氛,只要不是白痴,谁都会感觉到,随行诸臣虽然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但他们都不是白痴。
他们有的已打定主意拼一死,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途,兴致勃勃,准备去做个新朝的佐命功臣,宰相何 处境特别尴尬,他既不打算卖主求荣,更没有一死殉国的决心。
他一向说惯了大话,昨天他还在吴革面前夸下海口,说二太子必无异图,车驾此出,不日可回,这样的人,不称之为 “白痴”,似乎有些不太公平了。
张叔夜匍匐阙前,叩马泣谏,渊圣回过头来,称呼他的别字道:“稽仲努力!”这时张叔夜还来得及与落在后面的何 说两句话:“国事如此,文缜身为宰相,好自为之!”
渊圣一行人去的目的地,与上次一样还是青城斋宫。青城在南薰门外正南十余里的地方,原是宋朝历代皇帝郊祀祭天的处所,那里有一座造得非常讲究的郊坛,
坛高三层七十二级,坛面方圆十丈左右,皇帝每年冬至日都要率领皇子、大臣到这里来祭祀昊天上帝和太祖皇帝。
冬至前三日皇帝就要住宿在郊坛附近的 “斋宫”内,清心寡欲,不食荤腥三日,称为斋戒。
徽宗受道士的册封为教主道君皇帝,宠妃刘氏受册为九华玉真安妃,大造道观,遍于天下,原来因陋就简的青城,这时也大兴土木,建造了美轮美奂的端诚殿、结构精致的斋宫。
想不到军兴以来,城外郊区都被金军占领,华丽的端诚殿成为粘罕的居处,渊圣皇帝第一次出城只好住在斋宫。
这一次,连斋宫也不让渊圣居住,他被打发到 “大幕次”,还不是皇帝、皇子们更衣的宫室,而是让小内监歇歇脚的简陋的斗室内,
有岗哨监视,不准他与侍卫们相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斗室中过着地牢般的生活。
渊圣生于元符三年四月,那时哲宗皇帝已经驾崩,徽宗刚嗣位三个月就生下皇长子,视为吉兆,政和五年封为皇太子。
他童年的命运是一帆风顺,后来由于宫廷中的种种原因,母子俩都失爱于徽宗,命运逆转,但在生活起居上当然还是重鼎而食,重茵而寝,宫奴随侍,女使围绕。
活到二十八岁,从来没有一天单独睡在土炕上,吃着汉儿士兵吃的粗粝的馍馍,喝一口腥臊难闻的乳酪,过得像今天这样狼狈。
渊圣来到 “大幕次”住定后,一连几天都没人理睬他,送饭送浆的,东西放下就走,不与他交一语,看来金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需做,不等废立之事有个头绪,不愿提审这个俘囚,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大金皇帝对于前后挂着不少珠玉的冠冕也发生了兴趣,特旨要索,
宋钦宗住的是一间灰墁剥落、尘封蛛网的小室,窗隙漏缝,尖利的西北风不断吹入,一张土炕上只有两条粗毯,并无其他寝具,室内的用具也都撤去,只有一张小杌子和两张破旧的倒是绣了花的坐墩,供他吃饭座次之用。
渊圣一夜间醒了几次,又通宵咳嗽不止,咳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心肝肠肺都呕吐出来。
“卿今日还能回到东京。朕命悬别人之手,不知尚有税驾回京与卿等再图相见之日?卿回去善自珍摄,得机把朕一夜的苦况说与皇后知道。”
郎官回到小幕次,略述情况,不料宰相何 暗示他:此中人语,不足为外人道。好像他们真的还处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仙境中,其乐融融,其乐陶陶。
郎官回到东京复命后,要求见皇后密奏,王时雍、徐秉哲严厉警告他不得妄言,如有一语妄传,唯你是问。
郎官天良未泯,在亲友同僚之间,一五一十地把渊圣的苦况都照实说了,这才使东京人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李若水与金方的监视官力争,后者同意诸臣今日晚晌到 “大幕次”来起居渊圣,君臣见面后,不禁悲喜交集,其中有几个哭出声音来,渊圣自己也挥泪不止。
两条毡毯,这是李若水向金人争取得来的,铺在土炕上作为垫被,这样渊圣就有四条毯子可用,李若水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毛衣,披到渊圣身上,群臣也纷纷解下衣服来,渊圣急忙把他们止住,
第二次的见面再也等不到了,接下来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事实:金人把赵氏宗族,不分亲疏、不分男女老幼,一一拘捕起来,押送军前。
凭着刘彦宗——萧庆——王时雍、徐秉哲——左言、范琼这条线上下掣动,就可以做到他们希望做、愿意做的一切事情。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把太上皇、太上皇郑皇后、太子、朱皇后、各级妃嫔、内夫人、诸王、王妃、驸马、公主等赵姓宗族两千多人全部搜捕扣押,送到金营。
后来粘罕又嫌 “清宫”得不够彻底,再次扩大范围,把宫女、内侍、在内廷供奉的各专业人员、工匠、役夫囊括而去,
经过这几次彻底出清,等到张邦昌来接收内廷时,实际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而那些宫室早已是污上加污,臭而又臭。
当初,宣和八年正月初三夜,还不习惯使用靖康年号的 徽宗赵佶,匆忙逃出东京,径奔亳州上清宫 “进香”。
在亳州途次,船泊野航,在一所古寺中宿夜,帘雨潺潺,他蓦地想起李后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词句,
回銮住龙德宫,个人生活也受到限制。他每每写张字条,自称老夫,称渊圣为陛下,要求支付若干两白银,若干缗大钱颁赐左右。
渊圣答应得爽气,当场现钱相付,但受赐者一出龙德宫大门,宫门令就已知道,立刻派人来搜腰包,连赏赐带自己的囊储一律缴出来充公。
几次下来,没有人再敢接受他的赏赐,宫门的防卫加紧,臣僚未奉旨意,不得随意入谒,后来又扩大了范围,除规定的节日外,皇子帝姬也不得入宫。
偶然想出宫走走,宫门令也会想出种种理由阻拦,会客权、微行权都被剥夺了,当时只有一个人被特许入宫,就是赫赫有名的妓女赵元奴,失势的皇帝与过时的妓女混在一起,倒也门当户对。
沉溺于对赵元奴的情欲中,没有心思再去写诗作画,他的艺术生涯基本结束了,从这点来说,他也比不上李后主。
这个太上皇性格上的特点是,得意时步步进逼,不可一世,失意时步步后退,苟容自安。
不过这种好日子也没有几天可过了,他自己心里未始不明白。
范琼瞪起眼睛,粗声宣布:“奉大金元帅府指挥,‘上皇以下,今日申时不出,即纵兵四面入来杀人。’左右们快动手。”
禁兵一拥而上,不由太上皇、太上皇后分说一句,就把他们塞进两乘软轿,径送延福宫,那里是所有皇族集中关押的地方。
太上皇涕泪横流,软轿抬走时,他还屡屡回首看赵元奴有没有被他们一起劫走。
他看到一批批王妃皇子皇孙公主陆续押送进来,通夜不绝,虽说都是骨肉之亲,其中有一半人他都不认识了。
对于他们,他都能做到不动心,唯独赵元奴的下落,使他十分悬念。那天晚晌,他居然下个手条:“谕开封尹徐秉哲及军使范琼等,赵元奴现在何处,着立即寻来,送延福宫,侍奉巾栉为要。”
宋徽宗的末路还比不上李后主,李后主北行前写了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那样没出息的词句,毕竟还没有达到公然要一个妓女入侍的程度。
元帅府限申时以前取到赵氏宗族,范琼突击行动,把宫外宫内,自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两三千人全部拘捕到案。
邓珪为范琼提供了一张,不但包括全部后妃皇子公主,还将宫内有名位的宫人,罗列在内的详细名单。
周懿文早将最后修的 《仙源类谱》献给萧庆,那里备载帝室皇子皇孙帝姬驸马的名字,连生下刚三个月的娃子也都列入。
由于金人大规模的根刮、要索,人、物都要,这时东京城里已有成千上万的男女被拘往军前。
医官、教坊乐人,妓女,蔡京、童贯、王黼等罪官家属、歌舞侍伎,张孝纯、蔡靖等降官家属,以及不愿降金的陈遘、詹度等人的家属一概都在拘捕之列 (连李纲、马扩、赵良嗣的家属也在其内)。
后来范围越发扩大,高级木匠、泥水匠、军器监的专业工匠,普通制作腰带帽子、打造金银、锻铁、制笔墨、雕刻、图画工匠,以及杂剧、说话、弄影戏、小说、嘌唱、弹筝、琵琶、吹笙等艺人连同他们的家属,无一不要。
每天锒铛上道,押往金营的不计其数,来不及押走的就往监狱里一送。这时监狱早已人满为患。
不管是什么对象,都要抖出铁索来,往犯人头颈里一套,牵着就走,以显示其业务上的威风。
蔡靖已贵为大金朝燕京副留守,张孝纯已储为宰相之用,缉捕人也把他们的家属套上铁索,送往军前。
这时他们发生了 “铁索荒”,只好用麻绳代替。亲王王妃也未能幸免,大家被串在一起,活像一串串缚在草绳上的大螃蟹。
开封府监狱虽已挤得水泄不通,徐秉哲还要耍个小小的花招,挤出几个房间,把缚来的夫人、宫女、教坊女弟子、年轻美貌的妇女留下来。
她们大都蓬头垢面,徐秉哲自掏腰包,置办钗粉冠插鲜衣,强迫她们膏沐粉黛,另外备了车辆,径直送到刘彦宗营中,请二帅及贵酋们笑纳。
徐秉哲这点小小的过门,未被范琼发觉,他感到沾沾自喜。
自从陈东领导宣德门伏阙以来的整整一年中,东京人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两次围城之役、东京城沦陷、渊圣皇帝蒙尘、根刮,等等,
绞索愈套愈紧,东京的民气却随之愈加高昂,现在他们已变得更加聪明、更加沉着了,正是欺骗者教乖了他们,
他们要凭自己的判断行事,轻易不相信官方的话,渊圣第一次蒙尘,十多万老百姓在南薰门 “迎銮”,迫使金方提前放回渊圣,这使老百姓意识到这是一次在敌人屠刀下用和平方式进行斗争的胜利。
渊圣第二次蒙尘,是在根刮的高潮中被迫出城的,形势更加险恶,人们就可以推知渊圣回銮无期,
老百姓还是用和平方式进行斗争,每天聚在南薰门外的群众愈来愈多,索驾,迎驾,要求金人放回渊圣的声浪也一天高过一天。
连日来雨雪不止,物价直线上涨,米、肉贵了四五倍,即使出了钱,也未必买得到货,何况根刮以来,很少人的家里还存有现钱。
这时城中的犬猫几尽,有些老百姓就从水池中捞起水藻煮食。去赈济所领取救济粮食者陡然又增加一倍,赈济所的存粮也有捉襟见肘之虞。
后来经钦宗力争,总算在相国寺、定力院、保胜院、兴国寺四处置粜米场,允许老百姓以每升六十二文的平价籴米三升。
米少人多,往往引起争攘,甚至发生殴打死人的事件,官方引为借口,立刻停止粜米,前后不过维持了十天左右。
在南薰门迎驾的队伍更加扩大了,喝过一碗热粥,手里揣着两只冷馍馍,从赈济所出来就直接奔到南薰门,凭着这一身单薄的衣服,在风雪严寒中蹭上一天,有时还等过半夜,
东京人就是以这样的激情,对渊圣写的八个字做出反应(朕负百姓,涕泣无从)!。
徐秉哲把二三十名年轻美貌的宫人侍姬,梳妆打扮后,悄悄地送给刘彦宗。这件事既要瞒过结聚候驾的群众百姓,又要瞒过范琼。
他的办法是把那批宫女装在帘子围得密不通风的车子里,混进押送御前法物仪仗、内家乐女乐器、钧容直一百人并乐器的队伍中。
他派去押队的已与拔离打过招呼,只要一出南薰门,拔离就派人前来接收,保证万无一失。
冷不防哪一辆车上的旧棉帘被拉下了,车内探出几个人头,她们都是打扮得十分漂亮的美妇人,现在因涕泣交零,竖一道横一道的泪痕把粉黛胭脂冲出无数道界线。
她们一递一声地痛骂徐秉哲无耻,把她们打扮了送给金酋献礼,自己好升官发财。
周围老百姓马上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们围住这几辆车不放,护送公人还想逞威,老百姓把他们的皮鞭抢过来就打,
不久范琼带着一批刀出鞘、弓引满的精锐骑兵押送皇族前来,他一看前途拥塞,拍马上来打听。
朱皇后抱着太子坐车过来了,她哭喊着:“百姓救我母子,百姓救我。”恰似哀猿夜啼,回肠九转,百姓们一拥而前,听凭那些如虎似狼的禁兵鞭打刀斫,他们就是攀住车辕不放。
范琼看见百姓们为了保护赵家的这块肉,竟表现出这样一股子愍不畏死的傻劲儿,他显然不能够理解。
他确实不明白这里成千上万的百姓,为了保护皇后怀中的一个孩子,竟愿付出生命的代价。
双方展开了赤手空拳和全副武装之间的混战,经过这一场死人不少的血战,老百姓仍旧不散,可是朱皇后和太子被伏在瓮城门的金军裹掖而去了。
皇后那一声尖锐的,绵绵不断的 “百姓救我”,化成苌弘碧血,长注在老百姓的心中。第二天官方公布,聚众滋事的李宝等顽民十七人,捕获正法。签插其首级巡徇四壁示众。
刘鞈不愿为伪皇帝,要陈瓘帮他沐浴更衣,解下一根衣绦悬在梁间自缢,事关他的一生名节,陈瓘不敢相劝,含着泪,一直帮他,直到断气把尸体搬下来为止。
刘鞈死得从容不迫,死得重于泰山。随从人员陈瓘等收敛他的尸体,暂攒寿圣院西南的小山冈上,并在他悬梁的房间柱子上题了 “大宋忠臣刘资政刘鞈殉节处”。
当时寿圣院在金人控制下,陈瓘毫无顾忌地写着大宋忠臣,写着大宋的官衔,写着他为大宋殉节,这十二个字比后来由他的儿子特请当代名作家,撰写的几千字的墓志铭,更能反映刘鞈的真实。
他无愧于大宋忠臣之称,九原有知,也可瞑目了。
太上皇押到青城后,与渊圣分别羁拘,互不见面。一天忽然同时得到通知,父子都被邀请去斋宫参观国相、二太子 “踢球”。
球用皮革制成,中间塞满羽毛之类的东西,女真人的 “打球”也是从中原传过去的,太上皇是蹴球的能手,
今天在俘囚之中,忽然与渊圣一起受到邀请,不免有些受宠若惊,渊圣也是如此,这天,他在监禁的所在处受到优容的待遇,居然让小内监刘当时跑来服侍他,沐浴更衣,帮他穿上蒙尘以来第一次穿上的御袍。
二圣不知吉凶如何,怀着佹得佹失的心理来到斋宫,接见他们的是完颜希尹和撒卢母二人,双方寒暄数语,
二帅一时高兴安排的 “打球会”没有会成,在萧庆指手画脚的指挥下,把二圣及诸侍从一一架住,押下祭坛。萧庆还亲自动手来剥渊圣身上的御袍。
只听见阶下的李若水一声狮子般的怒吼: “住手!”李若水早挣脱两名架住他的甲士,推倒一名意图拦阻他的金将,奔上阶石,扯着萧庆的手,用力把它反扭到背后,
大声叱骂道:“这贼乱做。此乃大朝真天子,你杀狗辈岂敢无礼。”萧庆被扭痛得跪在地上,杀猪似的乱叫。
李若水又大骂完颜希尹、撒卢母,一直骂到粘罕、斡离不,骂到金朝皇帝,金贼虏狗句句不离口,此时的李若水真有贲育之勇,阶上阶下上千名金人都呆住了,不知所措。
半晌后,才有十多名甲士上来,挥拳乱打,击碎他的头面,击落两枚门牙,他卧倒地上,口喷鲜血,
甲士们把李若水拽到一间空屋里关禁,萧庆要泄私愤,派人用马鞭乱击,血流如注,不久粘罕出来传令,须要活的李侍郎,不许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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