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好酒好肉款待,李若水绝口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粘罕又派萧庆三次前去劝降,说的无非是天命人事这一套,李若水瞑目不答。
萧庆急了,说:“事已如此,你休执迷,任性而行,恐坏了性命。不是你好人,我岂肯来劝你?”
萧庆扯剥御袍,李若水把他看成为不共戴天之仇,岂能为他几句好话软化,他连羹带碗猛地向萧庆头上摔去,摔得他长血直流,抱头鼠窜而出。
李若水算是替渊圣、替被根刮得体无完肤的东京人,出了一口小小的气。
粘罕无奈,只得派亲信高庆裔亲自出马劝降。高庆裔也深怀戒心,事前已派人去搜索一切可被李若水当作武器使用的什物,才敢见面,还坐得远远的,
“李侍郎,你前日詈骂国相,国相也不见怪,今日反使高某前来劝降。你若顺从他,定与你好官做。”
粘罕绝了望,派一名监军前去行刑。执刑时,监军定要李若水转面向北,问道:“你回头来也未?”李若水知道自己的末日已至,他厉声叱骂,不肯转动南向的脸
监军恨极,先用刀子割裂他的下颐,再割断他的舌头,然后斩下他的首级。
李宝死得勇决,刘鞈死得从容,李若水死得刚烈,在民族危亡中,许多人以不同的形式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为自己找到光荣的归宿。
皇宫基本出清,在京居住的赵家子孙全部就拘,御用印玺全部上缴,御用法服、法物、仪仗、玉辂,甚至太庙中悬挂的列祖影像也都成为俘获品。
只差最后一步,向赵氏少帝正式宣布废黜他本人及赵宋皇朝,就算大功告成。
吴幵开读元帅台令,备述废赵立异姓之故,要大家推举一个堪为帝王者入议状来,如过酉时,不见议状,大兵即入城纵杀,不留鸡犬。
王时雍一再要大家发言表态,十分峻急,他催促到第三次时,才听到下座有一名官员用十分冷峻的声音发言道:“二百年赵家天下,岂可归于他姓?”
这时能够发言持异议,能够高声恸哭,不怕后果的人就是勇士了。寇庠名不见经传,高世彬官衔虽低,却是英宗高皇后的疏属,乃真宗年间以抗辽著名的殿帅高琼之后,
王时雍早已麾甲士上前把他俩带出去了,然后杀气腾腾地宣布:“二子狂妄,已发军前。众官再敢持异议者,二人前车可鉴。”
王时雍写个纸片给他看,宋齐愈大声唱出张邦昌的名字,然后大言:“某愿推举太宰张邦昌为帝!”
张叔夜后来随渊圣北狩,途次原宋辽接界处的白沟河,在张叔夜心目中,过此一步再死就不是死在大宋的国土上了,当即扼吭而死。
他也实践了渊圣第一次蒙尘时与刘鞈一起立下的 “主辱臣死,与子同归”的庄严誓言。
孙傅并未被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二帅上书,乞存宋朝,乞存渊圣,乞存赵氏。渊圣既废以后,他又上书乞立太子,前后共上书九次。
围城之役,孙傅与何 一样相信郭京的神兵,最后导致了东京的沦陷。他自知误国有罪,现在是蓄意存赵,意图赎罪补过。
渊圣第二次蒙尘,出城前以太子监国,命孙傅为留守,执手托付道:“朕此行吉凶难卜,以太子与宗社托公,公好自辅之。”
金人要索朱皇后、太子出城,他身负对太子的全责,还想死死保住,问计于吴革,之前吴革多次建议,孙傅都不能用,不愿冒一下险以求万一的生存。
吴革提出一个大胆建议,派人去找一个与太子年龄相当的男孩,车驾经朱雀门时,老百姓鼓噪拦住不放,定要留下太子,乘乱中把假太子推堕车下,让奸党们舆尸出城。
此事义士何宏、李宝辈足以了之,不过皇后掩袂痛哭,要装得逼真,太子微服居中,溃围而出,再作后图,突围之事,吴某身自任之。
此计大妙,只不知留守敢不敢行此公孙杵臼、程婴 之事?吴革用的激将法,孙傅一时感动,慨然允诺,不惜殒身碎骨,以坚敌人之信。
及至吴革把假太子找来,他去大内,看到内监邓珪关防严密,皇后太子居室都有人穿梭似的往来,假太子又不争气,在他怀中连声啼哭,他无隙可乘,只得废然而返,一条好计,又成画饼。
补过赎罪不能单凭主观愿望,还得有一定的胆魄能力。一些太学生、老百姓对金人存在幻想,认为国家大事凭他们写几封哀求信,磕几个响头,就会得到金人的怜悯,斡转乾坤。
有的人倒不缺少杀身成仁的勇气,只要青史中为他留下一个存赵殉节的美名,其志可悯,其事可耻,其实是愚莫及焉!不过金人对孙傅倒没有十分为难,
反对立张邦昌的,还有留在斡离不刘家寺大营的司马朴,他移书粘罕、斡离不,不是向他们哀求,而是以大义相责,诘其背信弃义数端,其词甚直,粘罕读了,十分愠怒,斡离不竭力保护,不让他受到迫害。
司马朴以后被俘入北地,持节不屈,有人把他比为留胡十九年、牧羊北海、不辱使命的汉朝典属国苏武,司马朴终于没有能够回来。
太学生黄时偁、汪若海、徐揆先后上书给粘罕表示反对废赵立张,他们或被杀或被逐,结局有幸有不幸,
徐揆是吴革的朋友,平日赞画,多有智数,最后上书一事,料想是得不到吴革的同意的,就瞒过了他,
诳骗南薰门的守将拔离,说有金银相献,居然见到粘罕,当面诘责,词气激越,粘罕发怒,一声 “蒙霜特姑”,就把他敲死了。
太学生也有一些败类,后来金人索太学博士十人,太学生堪为师法者三十人, “如法以礼,敦聘前来,师资之礼,不敢不厚”,当时报名的竟超过金人原来要求之数。
金人把他们甄别考试一下,说 “不要你等作文议策论,各要你等陈述乡土方略利害”,四川、江西、浙江等地的太学生,争持纸笔,陈山川险易,古今攻战据守之由以献。
有的还说大军进取,愿执鞭镫为前驱,其实当时金军并无南征的计划,太学生应试也是闭门造车,瞎说瞎话,目的无非想利用这块敲门砖,敲开仕进之门。
伪朝授予一官半职后,他们先忙着把自己眷恋的妓女,娶回家中快活一时。胆大的还敢于到金营去指认俘囚中的美貌女子,说是自己的妻妹,要求领回。
当时城门久闭,瘟疫流行,最流行的是一种叫作 “水肿病”的,患者全身水肿,半月十日不治,即告物故,治疗时也并无特效药用,只要吃点美食,增加营养,自然痊愈。
太学生平日待遇较好,吃不起苦头,围城以来,营养盐分都严重缺乏,患者尤多。短期内死亡的竟达数百人,占在籍学生三分之一以上。
那些太学生急于要去应试,倒不一定为了做官,目的无非是贪图吃一点,苟延残喘而已。
曾经轰轰烈烈的太学生运动,在亡国之后变得无声无息,许多人与草木同朽,有的人还要贻羞后代,像徐揆等几个人的表现已算得是庸中佼佼了。
权奸中也有知耻不愿受辱的,第二次围城前,唐恪积极主和,依附耿南仲,排斥李纲,表现恶劣,因而在街上受到百姓的殴击,罢官在家。
百官集会“拥戴”张邦昌,他也奉命参加,这时街头已有人贴出无头告示,揭露金人阴谋,唐恪停车读了告示不禁大恸,
一个年少郎君当面斥责他:“公为丞相,不能匡救朝廷,至有今日。令朝中皆亡国之大夫,平日卖官鬻爵为蔡京之所不敢为,今日犹厚颜赴省议举异姓,实负国家,哭之何益?”
这一番殴击,一顿斥责,把唐恪的羞恶之心打骂出来了,当时他颜色惨淡,打道回家,不参加会议,接着就服食脑子(凉药) 自杀身死。
朱皇后、太子被献出城时,窦鉴对同伴说:“我为大宋之人,忍以皇后太子送与虏人乎?”回家后自缢身死。上述诸人尚有姓名可稽,一定还有更多的不愿臣虏之人,可惜典籍不载,
人性都在战争面前暴露了,王时雍、徐秉哲,帮金人根刮全城百姓,弄得百姓寸缕不存,再加上逼宫献主,甚至朱皇后、皇太子都给送出去了,杀戮义民,拥戴张邦昌,行同狗彘,
东京人把他们连同范琼,一起称之为 “三狗”。“三狗”“六贼”先后映辉。成为金朝灭人之国、破人之家的驯服工具,成为宋朝人民咬牙切齿的死对头。
这三人都是人类中的牲畜,是动物界择善而噬的虎豹,嗜血成性的豺狼,甘受驱策的鹰犬,狡狯无伦的狐狸,还有吴幵、翰林学士莫俦,
御史中丞秦桧,他态度暧昧,动向闪烁,使人捉摸不定,秦桧是浪子宰相李邦彦的夹袋中人物,又是吴、莫、李那一搭档的知心朋友。
吴幵、莫俦每次从金营回来,必先到秦桧家中密谈到中夜,去年五月,秦桧曾假礼部侍郎的头衔充割地使,到过燕京,虽未见到斡离不,却与左监军完颜挞懒搭上了关系,
自从完颜兀术在朝廷的地位受挫以来,挞懒逐渐有取而代之之势,当时金宋关系微妙,一方面金是战胜者,另一方面宋在传统上,在部分女真贵族的心目中仍是个上国,宋朝臣子只要见他们时,一般都受到相当的优礼。
秦桧为人机深虑密,做事很有手段,往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有所得,集议拥戴张邦昌的那个会议,他先是答应吴幵一准参加,临时又告病请假不出,
可以把东京的老百姓压死、榨死、饿死、渴死、流徙而死,但不要他们在战争中流血而死,使金朝负屠戮之名、而失却 “全城”之利,这是斡离不坚定不移的政策,
输家已经倾家荡产,千方百计寻求孤注一掷的机会,作翻本之计。赢家身价已高,千方百计地避免与输家决战,除非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肯出手一掷。
根刮进入高潮之际,东京城发生粮荒,每斗米麦,要价两三千文,赈济所存底虽厚,但就食的百姓越来越多,难免要发生绝粮的危险。
雷观与吴革商量出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一方面扬言赈济所粮食来源已断,一面由吴革直接去找王时雍,要户部在十天以内拨解粮食十万担。
刘彦宗向斡离不汇报,趁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吴革以粮食赈济,恩结百姓,百姓受食,团结不散。我不如趁势断了他的粮食,使百姓归怨于吴革。我以大兵临之,解散三所,如有不服,斧钺立加,永绝此患。
二太子如欲得吴革其人为佐,这也不难。他党羽既散,无权无势,已成为没脚蟹,我派左言、范琼前去说降,他无不从命。”
“粮食一断,滋扰立生,此非吴革恫吓之词,实情果是如此。吴革几次造事,赵官家两番出城,百姓跃跃欲试,俺看都是吴革在后牵线所致。
这番有题目可做,他更不肯罢手了。断他粮食,岂非促他从速起事?范琼兵力恐不是他对手,俺看此事还是缓办,搁一搁再说。”
“只是把吴革放在城中,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难免要引起轩然大波,私心窃为不安。”
“如今赵官家已在我手中,谅他插翅难飞。”斡离不笑笑,这是他最得意之笔,“还有赵佶、朱皇后、太子,再过几日也将送出城外,只要把这几个人管好,吴革在城中就闹不出大事。
他要杀了左言、范琼、王时雍、徐秉哲,鹬蚌相争,何损于我,他要突围而出,意图劫驾,那时我以大军临之,以十围一,怕他作甚,刘都统未免过虑了。”
刘彦宗这才试探出斡离不的真意,最好不出动金军,万一要动,也只好在城外与吴革交战,城内之事,让他们自行了结,赈济所暂时不能动它。他立意如此,甚至不怕养痈为患,
王时雍给吴革的答复好得不能再好,拨给赈济所的粮食不是十万担而是二十万担,三日内就全数拨解了。
一方面是在寻找决战的机会,一方面却尽量避免决战,脱离接触,以至像遣送太子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也不能成为爆发事件的导火线。
这使得吴革等人都有些不耐烦起来,但是,决战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三月初二清晨,吴革因昨夜与参议们商量大事过晚了,尚高卧未醒。忽然崔彦、崔广等数十名战士,都在罩袍内裹了软甲,排闼直入吴革的卧室。
“吴统制你兀自高卧,不知昨夜金人已有文字来,限三日内立张贼,不立则全城生灵尽行杀戮。”
在隔室睡觉的太学生雷观、徐伟、吴铢、左时等也被惊醒了,他们马上把邢倞、何宏、高士謩、赵子昉都找来,大家商量 (赵子昉是宗室疏属,也因受到赈济所庇护,未受逮捕)。
崔彦慷慨发言:“禁军弟兄数百人,昨夜闻得张贼将于初六登基,愤不欲生,相约誓死。有数名将佐回家去手刃了妻孥血属,已随来愿从统制起事。只今天就要起兵去杀了张贼三狗等,以泄神人之怒。”
大家激动,一致决议:“事急矣!宜速起兵,缓则事泄,恐有不测之祸。”作为盟主的吴革要检阅一下力量,冷静地发问:
“禁军中愿起事的有多少人?”“禁军官兵四百余人,都是能征惯战的,俺全数带来,现在馆内侧房中暂驻。”
吴革点头嘉许,吩咐何老爹先去造饭,让他们吃饱了,休息一会儿再说,他又问:现在同文馆内住宿平日训练有素的效死使臣、西军劲旅、咄唶可集率之出战的有多少人?
负责练兵的崔广回答:“可用之士不下五千人,其中曾为将领军佐的有七十余人。调兵令下,数刻内即可征集。”
“可用之百姓有若干人?”,“百姓十余万敌忾同仇,唯统制之马首是瞻,兵器尽有,唯习武事者不多,临战恐不得大用耳。”
“百姓不习武事,临战反多掣肘,不要他们随去也罢。”另一个太学生吴铢道,
“战士不少,士气可用,百姓不可弃。”吴革简单概括了三句话,然后提出一个实际问题,“今日之事以杀张邦昌为第一要着,诸君可知张贼现在何处?”
“张贼胆小如鼠,昨日在金兵百名护卫下入城,傍晚金兵撤回时,他又改穿便服,混在金兵中,悄悄回青城去了。岂可得而诛之?”
吴革提出了考虑多时的方案:“吴莫三狗乃今日之五蠹,吴幵、莫俦往来金营、行踪难期,三贼及萧庆曹郭等都在城内,杀之一夫之力耳。
但金贼狡猾,张贼至今尚住青城,金军严加保护,以我之力,制范琼有余,敌金兵不足,不如定于三月初六张贼进城登基之时,趁乱中起事,
那时纵有数千金兵护送,我一鼓作气,杀败了他,擒张贼正法,诸君以为如何?”
东京城陷以来,吴革无日无时不在考虑举义的问题,他不怕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才肯下此决心。
城陷之初,蒋宣、李福仓促发动邀驾之举,举事不成,反而破坏了他预定的突城计划。
渊圣第二次蒙尘时,他去见张叔夜、孙傅,也曾提出具体的起事计划,可惜张、孙未能实行。
第三次是皇后、太子出城,孙傅问计于他,他提出以假太子换真太子突围而出的建议,又因孙傅巽懦,临事而惧,他事先的布置未能奏效,徒然损失了李宝等得力助手十余人。
三次计划失败,并未使他心灰意懒,但他内心是极度痛苦的,他白天在赈济所综理百务,镇静如恒,却椎心扼腕,夜夜泣血饮恨。
只有最亲密的同僚雷观、丁特起、李师师、何宏、邢倞等才深刻地了解他的痛苦,可是最后的机会终于来到,这一次决不能再把它轻轻放过了。
东京城已沦陷了三个多月,老百姓被掠得精光,几次热血沸腾,愿以死报国,但只要宋朝一天不灭,渊圣一天在位,在名义上就还不能算是亡国。
现在金虏决定以楚代宋,以张代赵,在名义上也是真正的亡国了,保护了赵氏就是保护了国家的独立与尊严,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而死,甘之如饴,吴革了解十余名禁军手刃血属以求一当的激昂心情,
从第二次围城以来,李师师参加了赈济所的工作,不管严冬和春天,她都用一块青布帕包着发髻,在夹袄外面罩一领玄色的布衫,下面系一条与罩衫同色的布衫。
师师过去多病,是因为不注意身体,任性而行,生活起居无节而造成,城破以后,她的工作十分紧张,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和责任,不由得注意起身体来,至少是不再糟蹋自己。
她兼任着 “掌书记”之职,一应文字上的事宜,都由她和小藂、惊鸿三个包办下来,另外计算粮食进出、烧粥蒸馍、洗刷锅碗,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无役勿从。
吴革、左时、崔彦、崔广训练甲士,练习骑射,她也要求参加,一副十多斤重的盔甲,也要去试穿穿,轻装骑马,原是她擅长的拿手戏。
两三个月练习下来,居然可跟男人一样骑着马射箭了。有时吴革称赞她一声 “有长进”,她就感到十分骄傲,常常要调侃丁特起道:“俺虽是个女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沾着点边儿,
练骑习射,她的身体反而好起来,血色充盈,日见丰满。现在她既不为把握不定的未来担心,也不愿回忆命运多舛的过去,特别不愿回忆官家对她的那段缠绵的情意,那已经是隔世之事,早被她逐出现实生活以外。
尽管师师目前的处境是十分险恶的,像所有东京人一样,每天早晨离开床铺后,就无法知道今晚是否还能睡到这张床上。
但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师师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随时准备去迎接加在她身上的最后一击,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畏惧了。
为了完成精神上的再生,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李师师在宫廷中有一个真正的知己,是老内监黄经臣。
师师与小藂、惊鸿住在同文馆靠里进的一间偏室内,房间狭仄,黑洞洞的,但有不少隙缝,碰到大雨大雪,屋内也下起一场小雨小雪。
吴革选择了两千名最精锐的甲士,他们的士气最盛,作战力最强,崔彦麾下十余名手刃血属的军官都在其内。吴革亲自统率这支队伍。
拂晓以前,突围的一路就跃跃欲试,难民们领到自己的一份武器后,没等到正式下令出发,就自己行动起来,纷纷拥出街坊,走上去西门的大街。
王时雍、徐秉哲等事前已得到细作告密,范琼忽然听报南路又发现一支突击部队,已直扑南薰门,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南路的那支队伍,人和马都披上铁甲,服式整齐,旗帜鲜明,行动十分矫健。
城破以来,东京人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好的自己的军队,更想不到还有那么多的战马和刀矛枪戟,不觉眼睛一亮,骑兵所到之处,引起老百姓一阵阵的欢呼。
吴革从容部署,分拨刚定,忽听说同文馆的大队已经出动,不得已只好传令提前出发,
队伍已形成一股龙卷风,转瞬间就卷到南薰门,前后不足半个时辰,为首当然就是那顶盔贯甲、威风凛凛的吴革,他故意揭开兜鍪,要让东京人都看到他,为他欢呼,以助声势。
东京人确实有一半以上都认识他,去年正月间,他赍着老种经略的蜡丸,率领二十名铁骑,穿过西郊金军的千营万垒,摆脱一次又一次的追兵,拍马冲入城厢。
那雄姿至今还深深地镌刻在人们的心目中,东京人也认得他胯下的那匹白马 “穿云驹”,第二次围城之役,他作为四壁策应使,哪里发生危急的情况,他就率部冲到哪里。
现在他一马当先,后面的两千名勇士,唯他的马首是瞻,紧紧相随,
龙旗黄幄都是御用之物,张邦昌在金贼卵翼下,胆敢僭用,逆志昭彰,吴革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升。
他夹紧两腿,驱马踹进黄幄,一阵撕扯,把黄绢都拉下来,再一刀斫断中间的那根大柱,帐篷倒下来了,他略一示意,手下几百名铁骑发声喊,千蹄并进,把几十座牌坊彩棚全都撞倒。
然后点起一把火,黄幄彩棚以及木头搭起来的牌坊化成一堆堆的灰烬,徐秉哲想尽办法搞来的几十大箱爆竹,也在火烧场中自我爆炸,
奇怪的是南薰门两重城门洞开,瓮城之内,阒无人影,城外护城河上吊桥仍旧放下来可以通行,仿佛在邀请袭击队伍,
这时吴革有片刻迟疑,据侦事的斥候和现场老百姓相告,张邦昌肯定还没有进城,他们早到一步,打草惊蛇。现在既已踹翻了 “迎驾”的现场,城上金军看得清楚,一定会出城报信。
今番袭击,又成画饼,除非是冒险冲出城去,趁张邦昌还没逃远,追上去把他捉来,难免与金人厮杀。此时金军必有准备。
拔离洞开大门,似乎张开了一口大布袋,专等他们钻进去,吴革甚至想到去年姚平仲中了敌人之计,全军在西城外受到围歼的教训。
战争瞬息万变,这个时候,吴革如果毫不犹疑地做出后撤的表示,两千名铁骑大约都会默不作声地跟他走,
但吴革迟疑了一下,他看到战士们的表情和内心的要求,理智告诉他们,此时出城作战,必遭覆灭,但没有一人想要撤回去,他们本来都是决死队,死在城里城外,并无两样。
现在再退到五岳观或同文馆,同样也都是死路一条,吴革接受大家无声的要求,一声呼哨,拍马径行,两千名勇士跟着他一起驰出城外。
在城外严阵以待的是十倍八倍的敌军,扬旗呐喊包抄他们的后路,他们受四面包围,以后就是一场铁的拼搏,血的竞流,
他们不是凭体力、凭击刺骑术,而是凭勇气、凭必死的决心作战,他们够了本,使敌人倒下去的数目与他们相等,最后还有一部分人向西郊、东郊落荒而走。
吴革最后退到南薰门边,跟随他的部下还剩下六名骑士,泅渡护城河时,三名骑士中箭沉死,瓮城门口的一场截杀,其余三名也因掩护主将入城丧了生。
吴革趁势一纵坐骑进入仍然洞开着的城门,其实吴革退入城内与六名骑士拼死掩护主将入城的行动,都是盲目的。
在天旋地转、目眩神摇的拼死斫杀中,他们都已失去理智,失去方向感,只看到敌人比较薄弱的环节就扑上去厮杀,有路可夺就夺路而前,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往哪里走。
但进城以后,吴革的理智局部恢复了,他忽然想到城里还有一支向着万胜门突围的队伍,那队伍里有一年多来生死与共的袍泽、战友,有六家村的许多盟兄弟,还有几万名不顾生死、一心只想跟他一起突围的老百姓,
他们突围成功了?还是在城门下受到围歼的命运一个不曾逃走?他还来得及赶上他们,与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战死,现在他又找到新的奋斗目标了。
“穿云驹”早于酣战中阵亡,他现在乘骑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银环将领乘骑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似乎有为旧主子报仇之意,两三次把他从马上颠下来。
不过在酣战之际,他已经腾不出时间来换乘马匹,他的铠甲罅缝中流满了血,早已凝成血糊、血块,从他后脑受到致命的一击,流了那么多血以后,他一直是晕乎乎的,直想呕吐,
他心想:大约走不到多少路就要倒下来了,一定要与那支部队会合的坚强信念,支持着他,才不至于立刻倒在地上。
他跑到金水河边,那本来是他十分熟悉的道路,忽然想不起桥在哪儿,这时他脑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吴统制,你 ‘侧身偃黄河’,好大的志量!如何不与自家们商量商量。”
范琼急忙刺骑跑上一步,把他拦腰抱住了,被捆绑时,吴革已经失去抵抗的能力,他最后想到的一句话是:“难道今天俺就死在范琼这个奸贼手中?俺死不瞑目。”
吴革就俘不久,从南城退入的一百多名战士也被陆续解来,一起斩于金水河边,鲜血染红了河水,西城突围的这支队伍,他们打开城门,有数千人冲出城外,大部分人被冲散了,也有不少人被屠戮或受俘。
这次吴革等领导的军事行动是一个伟大的、可惜夭折了的义举,是继宣德门伏阙上书以后,另一个更加悲壮的群众性运动。
使吴革死不瞑目的并非为狗头范琼所俘杀,他的死是必然的,真使他死不瞑目的是他希望有所作为,希望死得其所、死得有裨于大局。
可惜这个夭折的义举使这些希望都落空了,这才使他的英魂不瞑、遗恨千古,随着这场义举的失败,东京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当天黄昏时,城中战乱初平,吴革等尽被执杀,
张邦昌撒起无赖来,以头抢地,以脑触柱:“赵氏无罪,予备位宰辅,久受恩禄,不能匡救,岂忍相代?”
范琼刚在金水河边手刃吴革,腕血未沃,就来劝进,这一狗一腿自然要逼张邦昌就位。
不料张邦昌破口大骂:“尔等慑于兵威,欲置我贼乱之罪。我宁甘死于此,不可活于彼,以取后世篡夺之名。”
劝进者无奈,只好据实向刘彦宗回禀,刘彦宗深知宋朝官场的惯例,每有除拜,必须三揖三让方可受官,当下吩咐道: “明日我大金派五千铁骑护送,保管他平安无事坐上宝殿,休再谦让了!”
他们再去劝进时,张邦昌寻死觅活,闹得更凶了,当着他们的面,他引绳、挥刃、赴井、投河,样样都试到,悬梁用的是一段草绳,头颈尚未套进,草绳先绝。
自刎用的是未开口的钝刀子,他投井是投一口眢井,犹豫之间已被众人拖住,附近找不到河,就投在一段明沟里,只沾湿履袜和半段裤子,早被范琼一把拎起来。
首尾其事的吴幵耐着性子,等他表演过大套戏法,再娓娓劝告道:“事已至此,就算全城官民都殉节而死,也不能挽救二帝之北迁。
愚意莫若相公权领国事,讨得金人欢喜,则宗社可保,太庙景灵宫赵氏祖先的画像影帧尚可索回,一城百万生灵,皆得生全,此乃阴功积德,若坏了后事,累及二帝,岂得为忠臣乎?”
保全百万生灵,可算是汉奸们的传统借口,第二次劝进又不成,刘彦宗深恐耽误大事,只得去叩粘罕卧室之门,粘罕正拥着两名胡姬,破口大骂
一声怒喝把张邦昌的假戏真做都喝断了,凭你真真假假,都由不得你做主,张邦昌乖乖从命,第二天补行大典,
从青城进南薰门,到幕次小憩,接受欢迎后再去宣德门,黄幄、彩棚重新搭制起来,一夜工夫,草草了事。
张邦昌穿一件赭袍,张红盖,骑马执红丝鞭,这几样都不用黄色,表示谦逊,不敢便居帝位之意。
进帐前,张邦昌在马上恸哭,做昏厥之状,好像要从马上跌下来,幸得左右扶持,
范琼悄悄地与徐秉哲说:“昨夜不是都说好了,今日恁地又有一番做作?你们文官肚肠特别多。
曾太师当众宣读册文,张邦昌伏于铺在地面上的软褥上,跪听册文,接着恭恭敬敬地北向金阙磕了九个响头谢恩,曾太师还了一揖,双方礼毕。
张邦昌上马,百官导引如仪,进了宣德门,再步行至文德殿升殿,张邦昌在宋朝皇帝原来的御座之侧别设一座,坐着受百官朝贺,然后令阁门官传教 (改旨为教,也算是他的谦挹):
“勿拜!本为生灵,非敢窃位,如不听从,即当归避。”王时雍向大家递了个眼色,百官一齐上前跪拜,张邦昌急忙回身,面东,拱手而立。
这天金人派来参加典礼的都是色目、汉儿,以曾太师为最尊,这个曾太师名不见经传,只有留下的二百名铁骑可能都是女真人,即以南薰门守将拔离为统领,他是当天参加典礼的女真人中地位最高的。
人人心里都明白张邦昌是个假皇帝。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假皇帝,假皇帝并不容易做, “为君难”,为假皇帝更难,胆小鬼而做假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今夜他应该宿在哪儿?昨日起义军一把火,把他在龙津桥横街的老家烧了,徐秉哲临时凑合给他相中了一所住宅,
安住在宫禁中也是不可能的,外臣闯入内廷住宿者要问死罪,如再加上与宫人饮酒戏谑,与内夫人妃嫔 “行滥”,那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他已窃据赵氏的宗社江山,再要窃据其宫室宫人,将要三罪并发,他张邦昌有几颗头来抵罪?
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住进宫里,在福宁殿左侧的偏房内搭一张临时铺,偏房内住偏房的皇帝,倒也名实相称。
皇宫经几次清理,本来已成狐鼠世界,在他登基以前,徐秉哲等着意布置一番,把逃走、漏网的宫监宫女内夫人一一缉捕归案,仍旧送进宫内,这时倒也整理得楚楚可观。
张邦昌传教宫中,大部分宫殿都封闭起来,他亲自写了封条贴上,即使这样,张邦昌在偏殿中还是睡不稳觉,
那名老内监,一直斜着眼睛看他,两名老宫娥,年纪都在六十以上,曾服侍过神宗皇帝,看见他们,张邦昌心里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几个内监宫女换来换去,张邦昌仍然不得一餐安宁,梦中又是老百姓杀进宫禁,他心惊肉跳,梦魂难安,
改朝换代以后,萧庆仍然是太上皇,芥末般大小的事,都要他画了押才得施行,
张邦昌醉酒睡去,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一丽人正用一条冷手巾捂在他的额头上,柔声说:“官家夜来喝多了,吐了一身的脏东西。”
“贱妾都替官家擦洗收拾干净,只是炕上已脏,官家不如换个地方去睡。”
“你是何人?”,“贱妾乃坤宁宫乔贵妃位下的宫人彭氏,今夜奉命前来伺服官家。”
“官家事已至此,尚有何说?他家的江山已为你有,穿他一件衣服,与宫女们饮一宵酒还怕什么来?”说着就把自己的粉靥紧紧地贴上他的面颊,
“似奴家这般的妇人何足道哉!俺那义妹,年方二九,貌若仙姝,官家见了她,管保……你今夜就与她续了游仙之梦,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何妨?”
这彭氏的一贴一笑,早使他如痴如醉,忘了四罪俱发之事,迷迷糊糊地被彭氏搀扶着进入他自己贴上又被她们扯去封条的内宫去了
这彭氏虽无名位封号,确是个大有来头的人,徽宗皇帝即位前,她就在端邸 给事,慧黠便捷,再加上她要取得猎获物时那种坚决和大胆的作风,深受当时尚未继位的端王所宠爱。
后来却受人排挤出宫,出嫁给禁军中一名姓聂的小军官为妻,端王即位后,思念不止,又把她召入禁中。宠爱的程度,不亚于来夫人、乔贵妃等人,
清宫逮人之时,只有彭氏因祸得福,由于她没有位分名号,或者通过什么条件有意放她一马,居然成为漏网的大鱼。
现在又进入伪楚的后宫来掌握大权,那个她称为 “义妹”的宫人陈氏,实际上是她自幼领养入宫,献给宋钦宗,清宫时,她也成为一条漏网的小鱼,后来随养母双双回宫,
彭氏蓄意安排了这条美人计,从那一夜开始,张邦昌的胆子大起来了,许多封闭着的宫门,扯去封条重新开放,他到处流连,饬令徐秉哲把流亡宫女一一找回来填塞后宫。
他身穿赭袍,足履黄茵,打扮得不伦不类,但每夜丝竹酣饮,乐而忘忧,还有许多内宠,生活起居,俨然就是帝王,彭氏在后廷大权独揽,
张邦昌、彭氏、陈氏以及王时雍、徐秉哲等也明知这座江山是纸糊的,但得快活就乐得快活几天,
大金皇帝颁发的废黜宋朝的圣旨,已由萧庆当面向太上皇、渊圣宣读,接着又宣布要把赵氏宗族、部分臣僚及其家属北迁的决定。
全体北迁的君臣俘囚,包括家属在内,一律都受到邀请去参观国相、太子亲自参加表演的马球之戏,还要应邀出席他们的告别宴会。
原来金朝实行 “畏之以威”“怀之以德”两项政策各有分工,今天这场宴会,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表示宽大为怀,猫哭耗子的性质,
完颜希尹及挞懒二人分别到大幕次、小幕次及羁囚皇族的所在地去邀请,一派做主人的殷勤热情,似乎根本不存在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
告别宴会设在斋宫,这天除太上皇、渊圣除没有穿御服以外,倒也打扮得齐齐整整,郑皇后、朱皇后都穿上华丽的服饰,还特别关照要戴上首饰。
其余受邀请的皇子、王妃、公主、驸马、随行大臣及其家属一百余人,都是衣冠楚楚前来赴会。
排列座位,让他们按照身份地位入座,这是他们被俘以来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也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享受人生了 。
马球之戏如约举行,粘罕、斡离不都穿了绣花的球衣,手执球棒,在场上驰逐,这对互不相让的兄弟在球战中也是十分认真的,都要抢占上风,战胜对方,
太上皇原来是 “蹴圆”(踢球)能手,马戏一道也不外行,如非考虑到目前的俘囚身份,他见猎心喜,真想下场去逐驰一会儿,卖弄卖弄他的手段。
一场马球打完,粘罕、斡离不满面都沾糊着灰尘,他们进去洗手洗脸,换了衣服出来与二帝见礼。
中华之邦,礼仪为先,渊圣不敢僭越,让太上皇先行发言,太上皇得体地说:“今日得观盛礼,岂敢重劳国相、太子击球。”
礼节性的客套叙过,酒菜摆上来,刚斟过一巡,一向沉默寡言的斡离不先开言说话了:“昨来萧庆已与二公说过北迁之事,赵氏尽室皆行。”
然后指着殿下的群臣道,“何 、孙傅等辅少主无状,误国有罪,皆令北行。张枢密、司马侍郎、秦中丞这数人眷念故主,不肯留事新朝,俺也不强人之所难,即请他们扈从二公北行。
太上皇能回答的,也只有 “敢不如命”四个字,斡离不说一句,他就回答一个 “敢不如命”,
坐在太上皇后面一席的郑皇后,忽然离开席面,款款走上前去,向粘罕、斡离不二人福了两福,开口说道:“臣妾得罪上国,自合随上皇北迁,死而无怨。
只是臣妾之父郑绅,一向安分,不敢预问朝政,更兼年事已高,两腿病废,不良于行,敢请留下,如荷赦免不遣,拜荷国相太子大德。”
郑皇后年近四十,又在愁悴之中,她却别有一种养生之道,除了干涉太上皇的外遇以外,什么事情都不能使她动心,长期保持了丰满富态的体态。
今天奉令稍加装饰,已恢复过去的雅丽美容,更兼她进退有法,言辞典雅,说来楚楚动听,粘罕、斡离不相互看了一眼,都表示了默许的意思,
粘罕马上吩咐萧庆道:“且把郑绅一家留下,待与郑皇后辞别了,放他回城去。”
宋朝的两代皇帝,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都已尸居余气,生机全无,碰到事情都要与亲信商量商量,考虑半日,才敢做出决定,
粘罕回答得这样爽快,郑皇后喜出望外,不禁跪下来,向二人拜了两拜,
斡离不又问道: “大军即将北撤,二公等也将于旬日内上路。长途跋涉,衣服需要之物不可少,行装可曾打点?”
这一次却是渊圣自己回答: “前来萧太师说了北迁之事,某即以笔札付王时雍、徐秉哲,嘱于左藏库内支三千贯为某父子治行。不意王、徐一文不名,因此行装之事尚无着落。”
三天前,渊圣让内侍刘当时送给王时雍、徐秉哲一纸他亲笔书写的御札:“社稷山河,素为大臣所误,今日使我父子离散,追念痛心,悔恨何及?见以治行,缺少衣服衾具及厨中所用什物,烦于左藏库内支钱三千贯收买,津迁至此。
不求华腆,但能敷用即可,早晚成行,希勉事新君,无念旧主。桓 (渊圣名)上王、徐二公。”
这样一封措辞迁就的告贷书,竟不能打动王、徐之心,据刘当时回来说,二人当时看了御札,就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他去催促,徐秉哲竟说左藏库匮乏,无现钱可支。
王时雍回答得更加气人,他说即使有钱,未得楚帝御批也未便见付,渊圣一向是个好脾气的,这次兀自气恼,今日得机,便在斡离不面前告他一状。
斡离不听了也觉得气愤,他不顾王、徐二人都坐在相当高的席位上,开口骂道:“王、徐二人在宋朝职位不低,旧朝初废,如何转背之间,就忘了故主之恩?此等负义之人,不知公等当初何故便以国家相付?可知今日之祸,乃是自取。”
王、徐二人是当前伪朝红得发紫的人,如果渊圣与斡离不的地位平等,他也可反唇相讥:公既知我们为负义小人,如何又让刘彦宗、萧庆重用我们,权倾一时?
统治者受匪人蒙蔽,倚若心膂,视为心腹,这种情况历史上固然有,但并不太多,多数的情况是他也看得出这个人很成问题,但要利用他的能力,盲目自信,在自己控制下使用他,不怕他出什么花样。
另一种情况是,明知其人心术不端,但形格势禁,已形成一种非让他在台上不可的已成事实
这种复杂高深的用人哲学,渊圣要在他失国、失去了用人的自由选择权以后,才有所体会,在他在位期间,也是糊里糊涂地把这些人放到重要的位置上了, 当局者迷
打球以后,斡离不与粘罕彼此达成默契,今日之会,目的在于示惠宋人,要给这批君臣俘囚一点温暖感,相戒不要以语言或声色迫人,失去怀柔的本意。
在粘罕这方面,今天还准备了一个特别节目,在演出以前必须严加保密——连斡离不也不让知道,
斡离不斥骂王、徐,批评渊圣任用佥壬,以致亡国的时候,粘罕忍耐不住了,才插上来说:“要说到任用小人,误国祸家,此公尤胜于少帝。”他指着太上皇
“当年若非公任用王黼、童贯等挑起边衅,破约败盟,得罪了我大金,怎有今日之祸?”挑衅败盟者反而指责别人挑衅败盟,粘罕这段话在金人的文告中、外交使节的责难中,已经重复过百十次,
太上皇悚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文不对题地回答了一句:“敢不如命。”其实他的意思是:“国相所责甚是,某已甘心服罪,刀锯斧钺,唯国相所命,敢不如命。”
宋朝的这批皇室贵族,都是一群未老先衰的阘茸货,他们的精神支柱早已垮台,在他们身上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失败者的傲气。
经不起敌人的压力,先就软瘫下来,生死从命,方圆任意,自己变成软鼻涕虫一条,这在俘虏之中,数见不鲜,而在皇族中尤为突出。
粘罕、斡离不环顾殿内殿外坐席的许多皇子、亲王、郡王,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连啼叫一声的勇气也消失了。
倒是几个帝姬,神情自若,没有跌落公主的功架,太上皇的几个女儿荣德帝姬、柔福帝姬等,都在盛年,容貌昳丽,
还有王婉容生的最小的一个帝姬,年方十五,尚无封号,她看看粘罕,看看斡离不,还有金朝的许多贵族大将,心里想:“他们也只是长了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口的男子,怕他作甚。”
斡离不的注意力放在诸皇子身上,他早就知道郓王、肃王、信王等几个皇子,都是很出色的,能诗擅画,写得一笔好字,如在承平时节,都不失为诗酒风流、文采斐然的贤王。
如今混迹在诸王贵族中,已看不出一点锋芒,斡离不这时心里也想到耶律大石,他挣脱罗网,远走高飞,至今活跃在西北一带,开创了一个新局面,终究成为金朝的心腹大患。
凡是能够给他的政权带来威胁的人,就是他钦佩的人,如今太上皇诸子,只有康王一个漏网,在河北弄兵,斡离不心里想道:
“这几个皇子手无搏龙缚虎之力,胸无定邦安国之才,就算能够写字画画,何足道哉?如今都在我的关禁中,谅他们插翅难逃。我大金如能拿得康王,就永绝后患了。”
对于这里的俘囚们,他是放心的,即使对于二帝,他也采取宽容的态度,不愿过于难为他们,当时他拦住粘罕责难太上皇的话头,说道:
“往昔之事,因果爽然。今日恩怨已尽,休再提它。二公此去不免万里投荒,尚祈保重,乐天知命,图个安逸的晚年,庶几不负俺等今天之一会。”
斡离不虽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将,这几年颇受汉儿熏陶,自己也读了不少书,能以汉语说话,吐属典雅。此刻说的一席话,明显地含有回护他们的意思,太上皇心里明白,自然称谢不置,
“好戏快要上场了,稍停就要他好看,看你黑厮,保得他到底!”粘罕痛快地想道,他已等候多时,现在看到时机已至,就奇兵突出地与太上皇说道:
“昨奉朝旨,二公即将分道北行,路途尤为窎远,北地苦寒,女真人在那里也自禁受不住,何况南人,俺念你年老体弱,长途跋涉,未免辛苦,特荐二人与你,一路侍奉照料你,颇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
粘罕的汉语水平不高,但这番话倒也听得清楚,太上皇一时难于判明他的真意,只好再来一个:“敢不如命!”
一语未了,只听见左侧厢房门口挂着的一桁珠帘背面发生什么争执的声音。
“官家,事已至此,还向那贼寇吁求作甚?”珠帘后一批甲士把两名妇女推出端诚殿来,前面的一个,略事梳匀,穿一套淡红衣裙,仍然掩盖不了惨淡的神情。
她是太上皇的新欢赵元奴,后面的那人,发髻蓬松,衣饰不整,显然是被强迫拉来的,她用一个强烈的动作推开两名拢住她衣袖的甲士,很快地越过赵元奴,走到太上皇座位前面,
口中数落着:“官家休道他们安着什么好心,无非叫你当众出丑。他是我家之敌,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官家如何事事都要如他之命?”她是李师师,
此时此地,敢于这样说话的女人,除了李师师还有谁?她是在万胜门突围时被俘,在羁押中,被奉命前来辨认的赵元奴证实,送到青城来的。
传说大金皇帝也知道李师师的名气,派人物色,要送往会宁府,此事由粘罕首尾,今天粘罕却把师师先派了另外的用处。
时隔四年之后,她与太上皇二人都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场面中再次见面,在太上皇眼睛中,师师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即使在落魄中,她的风采依然如故。
她挣脱甲士们的牵扯,不愿走到粘罕座前去的那副倔强的劲儿,也依然如故,但她又好像改变得很多了,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游移不定的光芒。
她不愿走到敌酋座前去向他们致敬,但她的眼光仍在寻找粘罕、斡离不,好像她在战场上要找寻主要的敌手一样。
她清楚地记得马扩曾介绍过他二人,一个肥硕,一个瘦长,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她又在找张邦昌、王时雍,要找他们算账。
最后她逼人的光芒,又回到太上皇身上,那是数落、谴责,很快就可能发展为怒斥的眼光,太上皇接触到它,竟然惭怍地低下了头。
她在珠帘背后已经等候多时,殿上二酋与二帝的对话,她都听到了,这时且不去理睬二酋,先冲着太上皇问:
“官家禅位南幸之际,臣妾曾请黄经臣带上断簪一段,以示决绝,也请他转告,万一东京城有个三长两短,臣妾誓死不负国家与陛下,只是危难之间,官家也要自重。
今日在此活着相会,又听见官家的逊词哀求,可知官家不想听师师的话,那段金簪可还收着?官家既不需用,还了师师也罢。”
“官家今日虽为俘囚,一言一行,仍系天下之望,千百万老百姓的心都系在二帝身上。你如不自重,语言行止失体,如何对得起两河南北喋血苦战的官军义民?
如何对得起死为国殇,碧血长流的小种经略相公、马参谋、吴统制、邢太医?怎对得起为国驰驱、至今犹长系在真定狱中的马宣赞,引领颙望、一心勤王前来的刘四厢?还有东京城里忍死待君、以图恢复的百万生灵!”
她指着粘罕、斡离不道, “这二酋率大军相犯,攻略我城池,屠戮我百姓,败坏我江山,乃国家之大寇,你我之大仇,怎可与他们一席饮酒,杯盏酬酢,难道到了今日,官家还图瓦全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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