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春寒料峭,偌大的广场上只站着一簇人,显得相当空旷,他们的情绪是激昂的,相信一百万东京人民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和同盟
这一群太学生有六七十个人,以陈东为首,他们此来的目的是想通过 “登闻鼓院”这条渠道,鸣国家之冤、诉人民之屈,要求官家收回成命,复种师道和李纲之职,罢黜奸臣李邦彦等,严拒和议,重定战守之策。
太学生在历史上曾有过几次有声有色的表现,其中东汉和两宋的太学生运动更为著名,当时东京太学中有数千名学生,成分相当复杂。
陈东不愧为太学生的表率、读书人的典范,其他参加者也有后来变了节的,太学生中也有败类,金军入城后,竟向斡离不上书献谋划策,企图夺取桑梓之地,作为送给金人的见面礼,
太学生最爱发表议论,动辄上万言书,有的万言书慷慨激昂,切中时弊,但也有肤浅芜杂,陈腐空洞,或者好高骛远,目的仅仅为了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登闻鼓院虽然是一个吸取民意的开放性的机构,它和东京大大小小几百个官署一样,早已浸透了腐朽霉烂的官僚气。
陈东先提起鼓槌,用力在鼓上击上一阵,这登闻鼓果然发音洪亮,召集来更多的群众参加集会,却未能对本署的官员发生振聋发聩的作用。
参加的群众越来越多,不但附近的过路行人,远住在城西、城北的居民也都闻风赶来,现在人数以万计了。
大家全部同意陈东的主张——要李纲不要李邦彦,主战拒和。有的人谈起王孝迪、王时雍发动抄家的丑事,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人谈起王宗濋报复赵元奴的暴行,绘声绘影令人发指。
有的人称呼李纲为李右丞、种师道为种宣抚或老种经略相公。谈到他们时,跷起大拇指,表示出一种出自内心的尊敬;
但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些被介绍出来的官员们的姓名官职,他们只知谁主张抗击金兵就是他们崇拜的对象;屈膝求和是可耻的。
一百万东京人民中有九十多万人都是主战派,因为群众积累了千百年的惨痛教训:只有坚决抵抗敌人,才有自己的生路,谋和、投降都是死路一条。
东京人民在升平时节曾经是浮华的、脆弱的、追求虚荣和享乐的,但是在战争的考验下,他们坚强起来了。
过了晌午,集合的群众可能已经达到二十万以上了,宽敞的宫廷广场已经挤得密密麻麻,隙地无存,群众挤入禁区,权威的象征被打倒了。
群众鹄立在严寒中,有的已经鹄立了三四个时辰,还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保卫国家的热忱把人们的基本本能挤掉了。
登闻鼓院内还是消息沉沉,看来里面的官员不敢出来,也可能已从后门溜掉了,陈东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闻鼓来。
一个人的气力不加,许多人帮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一直没有人管账。
有人主张把登闻鼓推到距离大内更近的东华门外去,可使官家直接听到,许多人一齐动手把那只硕大无比的登闻鼓推翻在地,陈东带头滚动大鼓,许多人上前帮助他,十多万群众的大队伍也跟着移动,不消半刻时间就到东华门外。
在东华门外,陈东还是继续捶鼓,捶得嘭嘭作响。此时陈东击鼓不但希望让官家亲自听到鼓声,还想利用鼓声来维持现场的秩序。
这时群众的气愤继续高涨,局面已逐渐变得难于控制。这面大鼓竟然经不起陈东重重的连续敲打,鼓面击出一个大洞,愤怒的群众早已一拥而前,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
太学生们从击登闻鼓到伏阙上书,一心只想和平请愿,他们中间没有人挟带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没有采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准备。
他们对于最痛恨的国贼三王、二李、张、蔡等人,也只想通过官家的旨意去惩罚他们,不愿自己动手。
但是十多万群众中间,并非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不识势头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仗着有一支禁兵保护,大模大样地来到宣德门外,意图进入都堂,发号施令,干涉群众的行动。
李邦彦是卖国的罪魁祸首,是群众痛恨的众矢之的,群众发现他的踪迹就拥上前去,拦住他的马头。
他回头一看,不好了,禁兵们都已跑散,他待要掉转马头溜走,百姓早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马来,李邦彦心里想:“我命休矣!”
但是太学生出来替他解围,几个人掩护他,从旁道离开,才算让他逃脱一条狗命。
这时的形势继续恶化,群众的和平请愿并未感动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来替李邦彦报仇,王时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调来范琼所部几千人马,布置下一层层的天罗地网
王时雍悍然出面,威胁群众道:“太学生敢以布衣劫天子,当行诛戮!”十多名刽子手忽然在禁兵队伍中拥出来,把陈东簇定了,不离左右。
根本没有想到要逃走的陈东,这时挺身在斧钺之间,一面说服太学生的同伴,不要盲动,一面严词责诘二王,何故动兵。
二王不敢与陈东打话,派王宗沔飞骑入内,请旨诛戮陈东,然后趁群众混乱害怕之际,以铁骑冲击,对这许多犯上作乱的老百姓实行血腥镇压。
被激怒的群众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高呼狂喊,手撼门柱,脚蹬砖地,戟指大骂。
和平请愿逐渐变为一场大风暴,终于惊动了渊圣皇帝,他坐在福宁殿上沉思,当时亲信大臣只有吴敏一人在侧,其余的都被隔绝在外,内监们进进出出,传递消息。
他们带来不少威胁性的谣言,目的是想激怒渊圣以加强他实行镇压的决心,后来王宗沔进来请旨,非要渊圣把陈东当场正法不可,否则 “大祸立降,宫禁将化成灰烬,陛下不知葬身何处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悦少数人,还是取得多数人的同情?是杀人媚敌,还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战?渊圣必须做出决断来。
间不容发的当儿,他出乎大臣内侍们的意料,毅然决定登上宣德门,亲自与群众直接见面。
在人民的欢呼声中,他派吴敏宣旨:“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 当放行 。”这道圣旨虽然只有寥寥十五个字,却充分肯定太学生的上书,充分肯定群众行动的正义性。
顷刻间,宣德楼下响起一阵阵震撼天地的 “万岁”声,
渊圣一生没有决断,没有勇气,永远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路,是个典型的亡国之君,他却不是暴君,不是屠夫。
在处理宣德门事件上,他没有受左右群小的影响,不听王时雍和两个娘舅的嗾使而对群众实行血腥镇压,他毅然下旨释放陈东,还全部接受群众的意见,复种师道、李纲之职,罢黜李邦彦,重新确立战守之计。
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见行事,朱拱竟把圣旨藏匿起来,自己藏身别院,准备挨到群众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雾消烟散,官家面前,他自有办法搪塞。
不料奉旨护卫他前去宣诏的银枪班卢万,痛恨他的卖国行为,两人争执起来,卢万把他揪到群众面前,宣布他的罪状。
太学生们是深知他的底蕴的,围城之初他隐匿过渊圣向西军征兵的手诏不发,不久前又隐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诏,
太学生和知情的群众不觉大愤,大家一拥向前,一阵殴击,立时击毙。后来又陆续搜出朱拱之的死党大小内监二十余人,一一被擒出,都被群众击毙了。
这起暴烈的行动纯然出于群众的义愤,陈东他们既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临时也无法制止。
奸党们的阴谋把群众教乖了,他们坚持不看见李纲、种师道本人决不解散。等到渊圣再次派人把他们召上楼来,当场宣布复职时,已近傍晚,群众又一次爆发出欢乐的狂呼,长久的欢呼,一直延续到夜间才陆续散队。
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众爱国运动 “宣德门事件”的本末。
二月初五这一天,斡离不挥军猛攻东、西、北三壁城门,但是宋军在人民斗争的鼓舞下,奋勇作战,特别是西北的勤王之师在吴革等将领指挥下,迫使金军全面退却,
军事的胜利和人民斗争的胜利,几乎是在当天黄昏时分同时取得的。
慑于宋朝军民的威力,六天以后,斡离不没待勒索的金银足额,就统率金军自动北撤。
临走前派人入城辞行,并送来一封拜辞信,说是 “非不欲诣阙廷展辞,少叙悃愊,以在军中,不克如愿,谨遣某某等充代辞使副,有些少礼物,具于别幅,谨奉书奏辞”。
这封信措辞之诚挚友善,好像一个情好甚笃的亲家探亲后,恋恋不舍地分手回去一样,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久还将再来探一次亲,
斡离不的军队并未遭到有力的打击,种师道建议尾随追击,使之匹马不还的计划,又被主和派大臣否决。
李邦彦代以张邦昌,不久张邦昌再度陪伴肃王北上为质,李邦彦官复原位,主和派重新活跃起来,垄断了朝权,北宋王朝的危机方兴未艾。
自十二月十二深夜起,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以后三天越落越大,范围从冀东到冀北,从冀北到冀南,直到黄河北岸,
如果在升平时节,那就是预兆丰年的瑞雪,可惜在这兵荒马乱时代
马扩单骑上道,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奇迹般地来到真定的,童贯逃奔京师,
他看到的是有几千万人民的泱泱大国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万人的草创的金朝,关键就在大家能不能团结,大家愿不愿意合作。
在太原会议中,他就看到童贯与张孝纯之间的激烈的争吵,不但不是尽弃旧嫌,而是反而产生了新的矛盾。
马扩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灭,这确实使他痛心,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扑去,扑得身焦肉烂,化成灰烬,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还是要向这个理想的火焰中扑去,
“你见到俺老娘了?”马扩着急地问道,“还有俺那家室,她们可都好?敢是出了什么事?敢是俺那小驹儿出了事,七爹你快说。”
“廉访休急!”刘七爹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后来一下子都说开了,“你家娘子……日前有些违和,保州边僻之地,没有好医好药,俺连夜赶回,请得一位大夫,已由亨祖侄儿陪同送往尊府。
他走得匆匆忙忙,一时来不及携带好药。俺这两天,到处去买 ‘安胎养气丸’,今天才购得数丸,又怕山寨有事走不脱身。幸好廉访来了,只今夜你就动身,回保州把药带去勿误。
山寨中有什么事,俺自会随时奉知,廉访你这就放心走吧!”
亸娘与马扩分别后,因感伤过度,昏卧了两日,忽然觉得头痛恶心,十分难受,当夜就呕吐起来。天明以后,病情恶化,
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痛得她手足冰冷,几次昏厥。马母、赵大嫂首先想到的是流产,只是这样恶痛以后,胎儿尚未下来,那就是十分危险了。
正好那天刘七爹去了,进房一看,她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经不会言语,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工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
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
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像他母亲、嫂子、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
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像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
预感到这次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
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这次他从宣抚司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工夫。
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
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横冲直撞,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
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叠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
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眼睛向母亲看了半天, “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
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乳房,塞进女儿小小的嘴里。
女儿用力吮吸,女儿推开乳头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
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金骑乞命,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他们策骑走到分岔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镳,
刘七爹:临辞别时,她举目要俺走近炕床边,拉着俺手,颤声说道:‘告七爹,你出城去把三哥找到了,就说俺的话,三哥打退金贼后,务必回家来看看,俺在这里……忍死相待。’”
经过这一场鏖战,马扩发现义军存在着不少缺点,骑射击刺的技术比不上金军,持久作战的体力比不上金军,战胜则嚣然杂上,战败则纷然四散,作战纪律和作战意志也比不上金军,他在山寨中转入一个整顿、休息、加紧训练的时期。
在将近一个月中,马扩固然不难抽出三四天的时间,回保州去一趟看看亸娘,她已经望眼欲穿了,赵邦杰也一再怂恿马扩回家去一次。
马扩考虑到这里的任务吃重,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等待他们去办,他日复一日地口头答应刘七爹,却是一天天地拖下来。
马扩明知道亸娘是怎样迫切地希望他回去一次看看她。那种渴望得到心灵上的抚慰的要求,已经成为叫他喘不过一口气来的压力,他甚至把他回家后亸娘要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琢磨过了。那会给予他多少欢乐、多少激动!
每晚入睡以前,他都暗暗地下了决心,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走,可是天还没有亮,他就被号角声吹醒,进行每天早晨第一轮的击刺训练,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马扩终于没有回得成家。
目前太原保卫战的确打得有声有色,集合粘罕、娄室、银术可等许多名将的金朝西路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气得粘罕眼中金星乱冒,
这时河北是在金军的后方了,因为金朝的东路军早已渡过黄河,现在除了燕山府仍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小部女真军和常胜军驻守外,燕山以南,并无金朝军队,
过去攻陷的城池也都自动撤退了,让宋朝的军民收复,特别从中山到真定一线,秩序恢复,道路畅通,似乎危机已经过去。
乱后复定,定中犹乱,选择这个时机来进行政治阴谋活动,利用大家心里都不大安定时候浑水摸鱼,
“通敌卖国,约期献城”,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像焦雷一样打在马扩头上,他冷静了一下,申辩道:“马某虽因职事与斡离不相识,从未通过片纸寸札。如今日夜练兵,正为了要加强城守,御退敌寇。
献城之说,从何而来?岂不可笑!且凭斡离不的一封信就要坐实马某通敌之事,安知不是他的用间,或有人诬陷所致,怎能使马扩心服?请安抚明察。”
“他献出城池,斡离不就封他为常山郡王。罪证确实,岂容狡辩?早早发落了,免得生变!”
一群早在事前埋伏好的刀斧手从两侧耳房中拥出来,把马扩捆上,就要把马扩推出去斩首,马扩站住不动,大呼道:“今日之事,明系诬陷,你们众位都看清楚了。”
要杀像马扩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官员,不具备一定的手续,如何行得?刘某制止了刀斧手的行动,
在牢狱中的第一个夜晚好难熬呀!马扩百感丛生,痛彻心扉,他在那些终夜反侧的思索中,苦于找不到一条可以与外面通消息的线索。
狱友们说愿意参加抗金,这一群失去了自由,甚至也失去部分人性的人,却没有丧失做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念和爱国热诚,没有丧失一片赤子之忱。
二月初五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上书之举挽救了危险万分的东京围城,为宋王朝投下了一服续命汤,
“伏阙上书”也挽救了马扩的生命。原来王、李之徒,歹毒非常,一心要钻法司的路道,趁局势纷乱杀死马扩,以绝后患。
刘七爹和马扩都把事情看得简单化了,官场中的正义感和同情都是有限度的,不能估价太高,事实上,在那旬日半月之间,马扩随时都有被当作交换品出卖的可能。
幸亏宣德门事件救了他。从二月十一日起,斡离不大军开始北撤,朝廷危而复安,真定的司法部门才不敢曲徇王、李的嘱托,暗害马扩。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呀,在那几个月中,又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马扩只好寄身在铁窗之中,按下一颗热辣辣的心,等呀等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结案?在这几个月中间,马扩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已白了几茎。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丈夫的和腹内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惴惴不安,所以引起流产,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把她和胎儿一起保留下来,不光靠草药和丸药,而主要是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
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婴迎待丈夫,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
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看见她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
她睁开眼睛,似乎还在搜索什么,但那已经是死人的眼睛了,目光散乱,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沉沉入睡。
“字条是三弟昨儿亲笔写了交给他,要他转给小驹儿的。”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那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人们看到生命已经回进她的躯壳。隔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 “小亸娘”呱呱坠地了!
刘七爹又该有的吹了,他要告诉马扩,母女平安,全靠他从监狱里取出他的一封手书的功劳。
为多灾多难的马家添了一口先天不足、营养不良,不知道能不能养活长大的女小子。刚刚透过一口气来,这个微弱的喜讯马上就被一个更可怕的噩耗冲掉了。
五月初九,河东榆次一战,宋军败绩,马政与主帅种师中一起战死。
马家的第二代男主人马扩这时还关押在监狱中,马家第三代的男主人,尚未成丁的马亨祖,在和尚洞山寨中。
四月底,马政随军出征河北,路经真定,与马扩在监狱中见面时决定把亨祖带去见小种经略,接着随军西入河东,榆次之战,马政战死,亨祖消息不明,生死难卜。
经受得起千锤百炼、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马母,在媳妇、儿子、丈夫的灾难中,还是挺住了,把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和血带肉地吞入肚里。
但是最后一个消息把她打倒了,她卧倒在床,就在床上向刘七爹作个叩头的虚势,要他去河东一遭,查明亨祖的确息。
如果他成为金人的俘虏,尚未遭毒手,倾家荡产,变折了银子也要去把他赎回来;如果他已战死,就在当地为他招魂,设法把爷孙的尸骨一起带来。
当男丁将绝,这个家已濒于破碎的边缘,在这段时期中,全靠赵大嫂内外兼顾,既要维持这一家人的生计,又要照顾马母和亸娘的病,幸亏有她,这个家还没有完全垮下来,但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东京数十万军民痛心疾首,好容易撵下台的李邦彦,甚至在金兵还没有完全撤离,他就回到太宰的位置上。
理由是:太宰张邦昌出质金军,揆席犹虚,需要他来坐镇,似乎没有李邦彦,天就要塌下来。
李邦彦刚坐上太宰的位子,就要排斥与他势不两立的死对头种师道和李纲,李邦彦的基本政策却没变,卖国投降,直到政府垮台为止
金军退走前夕,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三万人,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东京,种师道即命他率部尾随金军之后,俟其半渡而击之,可歼其全军,永消后患。
三天后,李纲又建议用澶渊故事 “护送”全军出境,密告诸将,有机会就纵兵追击,当时金军掠夺到手的金银绢帛妇女辎重极多,军行迟缓,击之确有可胜之道。
种、李的主张都是正确的,渊圣也同意李纲的建议,派军十万,紧紧 “护送”。
这个重要的战略措施又受到李邦彦等人的反对、破坏,枢密院下的命令是 “出击”,中书省下的命令是 “保护”,弄得护送诸将摸不着头脑。
最后结果又是主和派的主张胜利,他们派人在黄河边上竖立大旗,严令军队不得绕过大旗追赶金军,否则,一概处死。
以后种师道又提出亡羊补牢的办法,建议集合大军驻屯黄河两岸,防止金军再次渡河,预为 “防秋”之计,渊圣准奏施行,不久又听了主和派大臣的话,认为万一金军不来,这笔巨大的军事费用,岂非白白浪费了?
这一条还是拒绝采用,大好机会都被断送了,以后种师道气愤致疾,以至病死,李纲最后被逐到江西,朝廷清一色地都换上主和派,
宣德门事件以后的第六天,金军即自动撤退,可以说,是人民挽救了北宋王朝,何况,那一天渊圣宣旨中,充分肯定陈东等人的爱国行为,
不过主和派在宣德门外吃了大亏,岂甘罢休?他们一再提出 “陈东等以布衣胁天子不可赦”,他们对陈东等人的切肤之恨是消除不掉的,只在等待机会,再向陈东他们开刀。
马扩希望战衅一启,各方面的人员都能捐弃成见,团结一致,事实证明,这只能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幻想。
在东京,派系的矛盾,正议与邪论的交锋,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争取渊圣皇帝站到自己一边来的努力,正在不断加剧,有增无已,
北宋抗战的一点力量,在新的战争来到之前,已经在内部纠纷中消耗殆尽了。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当时太原受到猛烈围攻,粮援两绝,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绝境,朝廷并无积极救援的措施,这时却忙着对王安石的功罪进行再评价,下诏太学,撤去他的画像和 “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却管 《春秋》,吴敏拒绝采纳种师道屯兵大河两岸防秋的建议,却忙着具札子“乞令学者添治 《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炮石指金军撤退时,曾在西门外遗留下五百尊大炮,至今无人收管。老百姓已经有远见地看到金军将再度围攻东京,而朝廷方面,并无任何准备,却把亡国导乱的罪名都挂到王安石头上,要太学生议论议论,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舒王即王安石,肃王赵枢是渊圣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赵构为斡离不的军前人质,斡离不退军时,把他携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沦陷了的燕山府顾不得去管。聂山原任开封尹,这时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渊圣问他:“山,大物也,何以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为人,乞改名为昌。”于是奉御笔改名为昌。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金军退师后,太上皇本人被李纲等大臣接回东京来,退处龙德宫。王黼、梁师成二人于解围前,已被诛杀。
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广东的儋州和雷州,童贯放逐到吉阳军。蔡京在潭州 病死,后来蔡攸赐死,童贯正法,连带赵良嗣也被诛杀。
靖康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复辟,又是蔡京一伙人的天下,不如把他们都贬死了,以绝后患。
由于首创 “海上之盟”的赵良嗣已受诛戮,参加谈判活动的马扩也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冤狱,迟迟不得昭雪,可能与此有关。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东京老百姓对朝廷的愤懑情绪,谴责朝廷在军事上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防止金军再度南侵
其实这些当权派并不都是瞎子:他们希望最好金军由于某种原因,改变南侵政策,停止进攻。譬如说,一场大瘟疫,一场大地震,
粘罕、斡离不、兀术、阇母、娄室等积极主张南侵的将帅,个个死绝,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
万一既不发生瘟疫,也没有地震,金军一定要来,那也只好由它来。他们还有一个乞降的办法,金银财帛随他要,土地也可商量,贿以三镇不足,那就划黄河为界,如还不满意,再送多少都可以,只要存在一个小朝廷,他们保住太宰、少宰的官职就好,
万一乞和投降都不行,金朝一定要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那当然可怕。为未雨绸缪计,他们也有一策。即在金军出动以前,先就借个因头,脱身而去,溜之大吉,
把这里的国事,“投大遗艰”于后来者,虽然丢掉宰相之位,却可保牢身家财产,
那段时期,太原方面的警报,雪片似的飞来,吴敏、徐处仁在政事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徐处仁先骂吴敏纵情声色,帷薄不修,成何体统,与侍婢鬼混
吴敏反击的一句十分厉害,他骂徐处仁是 “白日俨俨,外窃清刚之名;夤夜幢幢,内行贪赂之实”。
骂起人来,也用对仗精工的四六,音调铿锵,击中了徐处仁的要害,他把一支饱蘸浓墨的笔直往吴敏面上掷去,顿时把白脸郎君变成了“黑面大王” ,
两个一齐告到渊圣皇帝御前,这件事实在太不像话了,两人一齐下台。也许是符合两人之私愿的,甚至也可能是他们早已默契在心,表现一番,如果这样,他们不仅瞒过了当代人,也瞒过历史的编纂者和读者,
以上就是太原沦陷前的靖康朝廷的概貌。
在两次东京保卫战之间的一段时期中,宋、金双方首脑们始终着眼在太原一地。一方猛攻未下,一方死守待援,
宋军几次解围不成,太原最后沦陷。不久,金军即两路南下,合围东京。太原一地,关系东京之存亡,貌似强大的金军,其实实力有限。
河北一路,并无金军。这时在河北的大名府、中山府、真定府、河间府以及保州、邢州、赵州等各地宋朝的正规军总数加起来不下二十万人。
没有出一兵一卒阻挠斡离不的后路,或进攻完颜乌野也在燕山的根据地,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斡离不回师以后,才开始经营河北地方以扩大和巩固他的根据地。在东京围城时期,宋朝政府已答应割让中山府、河间府、太原府三镇
中山、河间的军民不愿投降,实行抵抗,这才开始了长期的攻守战。
三月中,宋朝廷调整了军事机构,任种师道为河北宣抚使,驻在黄河北岸的滑州,统筹两河军事。
任西军大将、姚平仲的父亲姚古为河东路制置使,将兵救太原,任种师中为河北制置副使,将兵救中山、河间各地。
当时称为三大帅。
西路军围困太原,在太原外围修筑了逶迤数百里的夹城,隔绝太原与外界的联络,宋朝命种师中率部九万,从真定出井陉,突入河东路,命姚古率部六万,从威胜军出发北上,两军约在五月中会师太原,一举解围。
人数都夸大了,譬如种师中手下只有秦凤军精锐三万人。种师中率领西征的援军,姚古的实际人数不超过二万五千名。
虽然如此,种、姚都是西军名将,麾下猛士锐卒如云,这时又挟连连战胜之余威,两路并进,势如雷霆。
种师中的大军出发前,已在真定府驻扎了七八天,种师中要王渊率领真定军参加作战。王渊托病在家躲起来了,不敢出见种师中。
原来他为马扩之事,心怀鬼胎,唯恐受到马政打击报复,其实凭这一条,托故拒调,种师中就可以把他扣留起来,军法从事。
不过,有刘鞈挡在前面,替他打掩护,刘鞈也不愿把自己的这笔本钱在一场战争中花光,他列举出许多理由,说明真定的防务还是十分吃紧,结果真定军没有一兵一卒参加西征。
这次种师中西征之师所需给养、辎重,作立功战士赏品的金牌、银碗等,都应该由真定府拨支应付,刘鞈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东西。
在真定驻军期间,种师中、马政都去监狱探视了马扩。“子充如有不测,你我尚有何面目再见西军故旧?”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这话说得十分严重了,刘鞈自然只能唯唯诺诺允承下来。
出征前夕,马政带着孙子,再一次入狱探视马扩。父子叔侄祖孙三代抑制了个人的感情,把所有希望寄托于这次决战的胜利。
马政、马扩都明白这一战不但要决定太原的命运,也将决定朝廷命运。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生死、家庭存亡都算不得什么了
最后临到辞别时,亨祖向马扩跪下,刚叫得一声:“三叔!”眼泪已在他眼中滚动,忽然抬头看见祖父严肃的神色,急忙把眼泪制止,马政自己倒掉过脸去了。
马政三次入狱,探望儿子,西征军出发前,马政已看到种种不祥的朕兆,这是在监狱中的马扩无法知道的。
他制止孙子下泪,是因为他不习惯用眼泪来表达感情,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感情。
发生战争以来,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矛盾百出。枢密院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文书,“种师中逗留玩敌,意图何为”“必解太原之围以赎罪,否则自蹈法网,罪责难逃”等十分严峻的话。
一向从容不迫的种师中,气得胡子发抖,叹息道:“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种某结发从军,至今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尝一日撄法。不意垂老暮年,还有此事。某岂肯爱一死以负国,只怕死了也无补于国事耳!”
这样的重言重语,对种师中来说,大概一生中也还是第一次。
这支大军就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却带着灰溜溜的情绪,匆忙开拔。
军行第四天,粮食已竭。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资粮于民的想法落空了。战士们每天只发黑豆一勺充饥,他们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军心已自不稳。
锣声大作,四面八方,拥出了成百上千个山民,把粘罕他们几个人远远地包围起来。粘罕一看这里不是他的用武之地,策动坐骑,要想突围而出,手下六名随从,紧紧相跟。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坐骑,他一跤摔下,跌了个仰八叉,后面的一个随从让出自己的马与他乘骑,两个拼命挣扎,狼狈地逃脱性命。
其余的五名随从,为了掩护他们,冲突不出,有的被箭矢射死,有的丧命在义军的铁搭锄头之下,一个不剩。这五名随从不是无名小卒,都是榜上有名的将领,其中还有一个是金环大将。
这场遭遇战如果发生在太原城下,值得张孝纯上个专折奏报朝廷了。这里的山民,却不知道金环是何物,摘下来,拿回家去给毛孩子当玩具。
粘罕吃了这个亏,怎甘罢休?第二天调集了五百名女真铁骑,拍马当先,向山寨进攻,满拟一举得手。
山寨里紧闭垒门不出,只管用矢石檑木滚打下来,把几条上山的路都封锁起来。金军攻打了一天,竟不得其路而上,黄昏撤退时,又遭到义军掩击,死了一大半。
这一战,石竫本人大显身手。在追击中,他亲手俘获了两名金将,夺槊数支。粘罕看见他的神勇,吓得拨转马头就逃。
一次骄兵、一次愤兵都吃了大亏,眼看蛮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谋之士,劝他改图。
这时围攻太原之师不能抽调,他们建议向晋东、晋中一带目前没有发生战争的地方,抽调出五千名驻军,把山寨围困起来,然后步步进逼。
这时义军还没有取得与大军相持的作战经验,经过半个月的激战,山寨终被打破,石竫突围不成,被金军俘获。
女真兵把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辆木板车上,拖去见粘罕。粘罕对他既有满腔的愤怒,也有衷心的钦佩,向他端详了半天,忽然好言劝说道:“你就是寨主石竫?你如降我,当命你以官。”
石竫 “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面上。大声谩骂:“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你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
粘罕愤极,凌迟处死了石竫。以后几天中,他只要一想起那两句当当响的话,想起石竫眼中好像要喷出烈火来的表情,就感到一阵战栗。
种师中带着低沉黯淡的情绪率部离开真定之时,正好是粘罕急急忙忙把晋东驻军调往太原西北之日。纯然是出于一种巧合,种师中于无意之中得到一个顺利进军的机会。
大军进入河东地界时,竟是一片真空地界,并无一个守军。一生用兵谨慎的种师中,还怕这是金人设下的陷阱,
急令黄友、李孝忠带着初出茅庐的马亨祖出去巡视了大半天,回来报告,百里内并未发现敌踪,种师中这才放胆西进。
他们抵达晋中重镇寿阳县。出发时准备本来不足,一阵急行军后,又有一部分军需辎重跟不上来。这时已连续吃了两天黑豆,
金军撤退时,并未留下人马的粮秣,他们搜遍了县仓,小麦、大麦、高粱、玉米,统统加上来还不满二百石,大军在寿阳县休整了一天,继续西进,
这时开始,就遭到部分金军的抵抗。他们的抵抗极为猛烈,有时两三百名战士在一个谋克率领下,扼守一块阵地,明知寡不敌众,也要拼命打一阵,索取一定代价,才肯转移,这给了种师中很深刻的印象。
但优势仍在宋军手中,两天中连续作战五次,每次都打了胜仗,或把金军全歼,然后趁势进入榆次县 。
这里北距太原府只有一百多里路了,
之前宋朝援军从未能够到达的金军后方深处。出自衷心的渴望解救太原军民倒悬之苦,以及从全局出发来挽救军事危机的“大局感”——种师中完全当之无愧。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使得这位老练谨慎的名将,不知不觉地踏进冒险的范围内,而丝毫没有自觉。
在榆次休息,喘一口气,金人修筑的夹城已隐隐在望,全军都准备在夹城下进行一次决战就可以取得胜利,两天来苦恼着他们的粮食问题,暂时也被忘掉了。
种师中在榆次作了一番进攻夹城的布置,李孝忠所部是进攻的主力,种师中最大限度地抑制了自己和亲信部将的排外性。
使用降将、降卒要有一套高级的指挥艺术,种师中是能够做到的,不过在短期中难于得心应手罢了。
这里分拨刚定,忽然探马报来,在南路的太谷、祁州一带出现大队金军。这时种师中全神贯注地望着西北方向的敌军,他正在争夺时间,希望抢先攻下夹城的一段,溃其全军,
到了那时,即使粘罕回师救援,已处于被动地位,胜券可操,却没有考虑到南方有敌兵出现。
那几百名、一千名敌军,这时不在他心上,他随手下令:“此必金人残将零兵,着令后军去收捉!”不多时探子来报,金兵数千大至,王统制、张副统制挡不住金军锋芒,已在后撤。
种师中大惊,一面急令黄友撤回来,率领杨志一军用床子弩御敌,一面续令探报。
几起探子都来回报,这支金军是娄室亲统的大军,娄室原在南线沁源、霍州一带布防,抗击姚古之众,闻得太原有警,急忙来援。
前后续到之兵,不下两万人,娄室本人已在前军。金人粘罕、娄室两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距四五百里,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
种师中趁粘罕不备,深入其后,想不到娄室又趁种师中之不备,弃其汛地,全军来援,这种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确实使种师中十分震动。
但他仔细分析一下,太原西北粘罕之师尚在与山寨义军相角,并无回师东来的迹象。娄室之众虽称精锐,总数与自己所部相埒,只要与他相持一二天,挫其锋芒,
与姚古两军南北合击,使娄室背腹受敌,不难溃其大众,无足深虑。兵法上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原则,要争取主动,要致敌而不致于敌。
战争情况,千变万化,这种主动权也会随时易手,或得或失,全靠统帅部灵活掌握,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先要自己顶住娄室的猛攻,然后与姚古联系上,研究夹攻之策。
黄昏以前,马政从前军驰归,带来了好消息。床子弩发挥巨大威力,把几条要道都封锁住,使金军丢下了大量尸体,金军势不得逞,已撤退十余里下寨,估计它无力再发动夜战,今天一天真是顶过来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竞赛的战争,今天宋军的战绩不错,各处阵地都保住了,杀伤了敌军几千人,自己方面的损失有限。只要再顶上一天,先就消灭它一半的兵力,然后等待与姚古军合势夹攻,战胜可期。
晚上,种师中带了马政等几名军官,策骑缓行,视察前线的军情,一遍又一遍地慰劳士兵们,激励他们再接再厉,打好明天这一仗。
许多将士的反应正常,听到种师中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嗓音,都感动得哭起来,表示一定要与阵地共存亡,誓不让金军前进一步。
也有一些官兵的反应冷淡,嘀嘀咕咕地发牢骚说吃了三天黑豆,使不动枪,踏不动弩机。
有人抱怨今天他们一床弩机,连续发射了五六个时辰,杀敌数百人,手脚都长出老茧来了,到夜来还不见金牌银碗赏下。
种师中说:“粮食、赏物都去真定催督,已走在道上,谅一两天内即可解到。”然后指向金军的方向说:“明天把它打得片甲不留。它留下的许多粮食军需,都归我们所有了,弟兄们何忧无食无赏!”
他自己心里也尽在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打赢这一仗,否则就不堪设想!”他们又登上一处高丘瞭望金营的动静,那里既有大海似的平静,又有规律性、节奏感很强的波动,在种师中四十多年的从军生涯中,很少看见过这样好整以暇的敌人。
视察完毕,踏着露水回到中坑营寨的途中,大家都沉默不语。天空中半月呈辉,星斗纵横,他们的心境是沉重的
过了半天,种师中才想起一件事,问马政道:“床弩箭矢,至关重要,马参谋可曾打听过各军是否敷用?”
“刚才向各军打听了一下,所余已不多了。”马政低声回答,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然后好像要安慰主帅似的加上一句,“不管怎样,明日一战,总还够用。”
原本他希望今夜姚古一军能突然出现在金军背后,他们两军合力反攻,才可挽救危局,现在这个希望又告破灭。
第二天,风云突变,从五更起,金营中一片海螺声和鼓声,催动全军,数道并进,猛烈进攻。
昨日一战,金军虽然损失了三四千人,但昨夜从后方开来了大批生力军,使它的总数超过三万人。
娄室根本没有把姚古看在眼里,调动全军人马开赴前线,后方只设了一些虚张声势的疑兵,牵制住追兵。
姚古疑神疑鬼,不敢出动,又耽搁了两三天,等到他敢于向北推进时,娄室早已胜利回师,做好伏击的准备,把姚古全军击溃。
中午以前,杨志所部因为得不到赏物,竟由主将带头,放弃阵地,哗变而去,大队金军就从这个缺口中拥入,马政、黄友闻讯,双双驰去,以身堵截,这条防线看来已是岌岌可危。
榆次战败后的第十天,姚古一军又溃于盘陀。姚古没有积极救援种师中一军,致使娄室各个击破的战略得逞。娄室击败种军后,回师南向,又击溃姚古一军,姚古可说是自取其咎,自食其果。
西军两大劲旅在旬日间先后败亡,朝野震动。七月间,李纲又组织起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解围战,分兵三路,解救太原。
西军出身的解潜在南北关之间与娄室狠战了四天,不胜而溃。刘鞈、张灏两军听到败讯后,都逃回来了。这一战失败,太原陷于绝望的境地。
自榆次之败、三路之溃以后,金军把夸耀战绩的文件,缚在箭矢上射入城内,又把战利品及战俘摆在城外炫耀,用来瓦解城内军民的守志。
这一着果然厉害,很多人对朝廷遣军再来解围的希望已完全破灭。最后一个出城请援的勇士,是西军名将杨可世的从兄弟杨可发。他勇悍敢战,这次他请命求援,越城成功,
但是太原人既没有丧失斗志,也决不释仗投降,一息尚存,他们就要奋斗到底。八月中,粘罕又发动了一次猛攻。架炮三十位,发射的石块比斗还大,打入城内,
王禀在城上架设木栅,称为 “虚栅”,上面挂着盛糠的布袋,用以减杀炮石的威力,掩护城上的防御设备。金兵发动五十余辆 “洞子”填没壕沟,
“洞子”又称 “洞屋”,下置车轮,上安巨木,状如屋形,尖顶上用牛皮蒙上,再裹以铁叶。人躲在 “屋”内,推动车轮前进,推到壕沟边就用大木板、稻草填没壕沟。
王禀把城墙穿成许多小洞,内置燃料和鼓风的皮囊,等到洞子逼近时就把燃烧着的燃料丢出去,里面鼓风,烟焰亘天,把洞子连同填在壕内的木板草荐都烧光了。
金兵又用下装车轮,上面备有搁板,高与城齐的 “鹅车”进攻。“鹅车”实际上还是云梯的一种,不过头颈伸得很长,外形造得像只鹅。
它只要越过壕沟,逼近城墙,把搁板搭上城堞,就可登上城头。王禀一面派人在城墙中穿孔,用搭钩钩住鹅车,使它动弹不得,再用巨绳拉拽,把它拽倒。
一面又在城头上丢下油脂芦草等易燃的东西,焚烧鹅车,把它们烧成灰烬。
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金军损失巨大,粘罕死了心,不敢再轻易发动进攻,只好等待宋人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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