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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5

《金瓯缺》5

作者: Mimosa雅禧 | 来源:发表于2020-09-21 21:39 被阅读0次

宋金建立关系以来,也许没有另外一个人,能享有斡离不对马扩那样的尊敬和重视了。

在他们多次的过从中,他发现在外交酬酢、谈兵论战、上山猎虎等方面,马扩表现出来的才智勇敢胆识都不在自己之下。

他对马扩害怕、嫉妒、顾虑的程度甚至还超过他之看重他、尊敬他,由于害怕、尊重马扩之为人,连带也看重了宋朝。

第一次围城之役中,宋朝的宰相权臣,斡离不看透了他们的鬼蜮心肠,黔驴伎俩,连带也轻视了宋朝的两个皇帝,认为这个朝廷非亡不可,

但当他想起马扩,仍会想到在宋朝朝野之间一定还有不少像马扩这样的英杰,目前不是置诸闲散之地,就是沉沦下僚,或受到废斥罪责,不能展其才略,但其潜在的力量还是很可畏的。

像所有女真贵族一样,灭辽以后,要征服宋朝,进入中原之地乃是他们的大方向、大目标,斡离不也不例外,但他坚持采用留有余地的怀柔政策,不要逼人过甚,迫使他们全部走上反抗金朝的极端化的道路,

  这是他能够比其他贵族更有远见地看到那一股潜在力量的缘故。斡离不这种想法和做法,在攻克东京以后还有重大的发展。

斡离不与马扩有着不寻常的交情,二人骈骑上山猎虎那一段经过,他至今记忆犹新,当他今天已掌握了国家与军队的大权,而马扩又有可能落入他的手中,他很愿施恩惠于这个他十分看得起的故人,

现在就要看这个足智多谋、鬼点子最多的刘彦宗怎样撒下罗网来缉捕马扩了。

入夜以后,几条大街上都有金朝的巡逻队穿梭往来,把许多他们认为形迹可疑的百姓都捆到大营去盘诘究查。 

  马扩这才憬然地觉悟到他已成为金人物色的主要目标,出城暂时不可能了,不出城则在金人的严密搜捕下,难免要遭到毒手。

马扩就在陈家的地室里住下来,陈广父女翁婿,内外照顾得十分周到。

刘彦宗果然十分厉害。他把斡离不的一支护卫亲兵调来把守城门及巡逻街道,这支亲兵中有一半人曾跟随马扩收复燕京城,熟悉马扩的面孔,

斡离不的亲兵,都是太祖皇帝的护卫,如今许多人已升为猛安或谋克,但在战阵中,仍是普通一兵,冲锋陷阵或保护主帅,他们不随大军南犯而留在真定,专作搜捕马扩之用,可见金人决心之大,

刘彦宗通过威胁利诱,把真定府原有的一套缉捕使臣狱吏,掌握到自己手里。有了这套班子,他才有可能发动挨家逐户的搜索。

陈广之家,也成为搜索队注意的对象,去过两次。马扩深居在地窖之下,家里又没人走漏风声,

偌大的一座真定城里撒下了大渔网,单等这条大鱼上钩,可知不易。等到十天八天,刘彦宗焦急起来,还待再想出些绝招引鱼上钩,哪怕把这座真定城踹翻了,也要拿获马扩。

不想阇母传达了统帅部的命令,责成刘彦宗率部南下,勘察水流,准备大军在此渡河。

搜捕马扩本人就是大海里捞针的勾当,搜了一个月仍不得要领。重金悬赏也没有人告密,

马扩可以离城上山的时机成熟了。真定城终究是个虎穴,一天不走就存在着一天危险。

昨天晚上,马扩还是谈笑风生,到今晚上已全身软瘫,倒卧在床上,斑疹伤寒在当时几乎是绝症。

东京城破

斡离不提出了一整套 “和平”进城的方案:金军入城后迅速上城,彻底破坏宋军的防御体系,各部金军未得命令,不得擅自下城或离开防守区域,严禁随意杀人、掳掠、焚烧。

长期来,每攻破一处城堡,就要按照其抵抗的程度,杀戮其全部或部分军民,至于焚烧房屋、掳掠财产那更不在话下。

各级的金军将士早已准备着攻破东京城后,要大大戮掠一番,对于一部分人,他们勇敢作战攻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悬望已久的目标。

  斡离不违反常规,违反许多人的愿望,粘罕当然要强烈反对,等他一阵发作过以后,摆出一副最高统帅的威严,强制把这些命令通过。

粘罕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他占有资格、功勋、年龄、地位等方面的优势,还是无法与得到朝廷支持的斡离不竞争,

斡离不平日含蓄不露,不愿轻易使出这一撒手锏,妄自尊大,倒是处处推尊粘罕,在敌人和部下亲贵的心目中造成两人和衷共济、攻战必克的印象。

斡离不在今天会议中,一反常规,毫不含蓄地把粘罕放在从属的地位中,强迫他接受命令,这种突然转变的态度,使亲贵们都十分震惊

——他们中很多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反对这些禁令,希望粘罕带头发难,打消斡离不的成议。

但愿斡离不早早死了,国相重掌大权,谅刘彦宗那厮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粘罕、高庆裔、时立爱三个人在口头骂,在心里骂,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但粘罕也越来越感觉到,在某些场合中采用政治攻势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军事攻势。这次会议中,他与斡离不的争吵,但在道理上,他已经被说服,不得不承认斡离不的提议是正确的,

“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这个颠扑不破的高深道理。正是中原的人和中原的经济基础和文化素养等方面,远远超过其征服者,把粘罕以及其他的金朝亲贵教得聪明了。

  从东京城沦陷到金军撤离这座城池四个月的时间中,经济掠夺不是以个人的野蛮形式而是以官方合法的形式规模空前地进行着,几乎把这座东京城搬空了。

杀人流血的事件也不断发生。但屠城总算是幸免了,即使在今后十多年惨烈的宋金战争中,双方血流成河,大大伤了中华民族的元气。

  但金朝从来没有停止过抛出它手中的诱饵,希望取得它在军事战斗中取不到的政治利益。

这在我国历史上,女真贵族的作为,比此前的鲜卑人拓跋王朝、契丹人耶律王朝和此后的蒙古王朝等都要高明得多。

今天听到金军攻入宣化门的喜讯后,斡离不高兴地拉住刘彦宗的手说:“刘都统 ,你的 《平宋十策》俺才用了其中一半,今日已收此大功,如把它全都用上,宋人不足平了!”

  “二太子雄才大略,算无遗策,今日陷此雄城,早在意料之中。彦宗敬献末议,何足挂齿。只是入城以后,严禁杀掠,笼络人心,最为当务之急,千万不可重蹈辽太宗的覆辙,到处打草谷扰民,失尽天下人之心,”

  斡离不信任刘彦宗的确有点过分了,引起不少女真亲贵的腹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刘彦宗心机深密,太子使用他时,可要小心。”

  斡离不立刻拦住他的话头说道: “别人不敢保,唯独这个刘鲁开 尽忠为国,必无其他,俺自己替他保下来。”

第二次南下之役,他摒弃了作战骁勇的四太子完颜兀术,而重用了窝里嗢以及汉儿刘晏、刘安兄弟。

  清州之役,兀术冒不斩来使的大不韪,擅自杀死了宋朝候在边界,准备接待金使的馆伴使傅察,事后受到斡离不严厉的告诫。

  兀术怙恶不悛,保州满城之役被宋朝董庞儿部义军袭败,他退兵徐水时,竟迁怒于当地百姓,杀了二三百人,事后还强辩道,宋朝军民不分,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第一次包围东京时,他忽然纵兵围杀从东水门逃出来的数以千计的难民,又下令尽焚城郊一带的民舍,这一次暴行纯粹出于兀术的手痒,丝毫没有军事上的理由,以致斡离不派人来责问他,他也说不出一点道理,

斡离不为人深沉不露,他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既然告诫过两次,兀术都没有表示悔改,那就没有必要再与他多说。

第二次伐宋战争时,东路军还是原班人马出征,只有兀术被舍弃了,调到无关紧要的平州城,他曾几次直接请战,还曾委托阇母向斡离不婉转进言,斡离不都置之不理,

  似乎要让这个出类拔萃的兄弟,成为一名闲散的宗室贵族,以围猎酒色终老,这是最可悲的命运了。

  斡离不还特别重用刘彦宗的两个侄儿刘晏、刘安。河间刘氏从辽兴宗朝,世代都做到宰相、枢密使一级,与韩延徽一族,李仲禧一族鼎足而三,称为汉儿三大族。

残辽末季,李氏的后裔反复于宋辽之间已被灭族。韩、刘两氏降金以后,一心要做金朝的开国元勋。韩氏嫡胤韩企先熟谙典章制度,为金朝贵族器重。

留在中央任事,这是一条最安全的升腾之路,富贵指日可待,只是时间慢些,韩氏家族中韩政仕为资政,韩庆和身任汉军万户,

  刘氏家族人口鼎盛,刘彦宗最为铁中铮铮,他不屑做个事务官以取富贵,一心要做诸葛亮,他比诸葛亮更高明之处是,让他的兄弟子侄,整个家族都为金朝卖命。

  刘晏、刘安兄弟文武才略,倒不是纨绔膏粱一流,都成为东路军的骨干

    闰十一月二十四,刘安指挥大军猛攻新曹门,差一点就攻入城内,如果不是那偶然的一炮把他击毙,东京城可能早一天就被攻陷。

    刘安之死,使斡离不痛失左臂,想不到只隔了一天,刘晏也被宋朝的军民击毙,使得斡离不事前安放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未能充分发挥其作用,这才是他的更重大的损失!

    在两次围城之役中间,斡离不一直没有间断过对宋朝的诱降工作,甚至他的大军已在李固渡渡河以后,听说康王赵构和侍郎王云等衔朝命前来讲和,他立刻派出刘晏前去接待,

    可惜康王为宗泽所阻,刘晏却伺机进入相州,与知相州汪伯彦搭上关系,传达了斡离不愿意议和的本意,

    后来汪伯彦成为死心塌地的主和派,与刘晏此行很有关系。

  在斡离不的一整套计划中,不管是谁,只要有利于目前形势的,都在他的罗致范围之内,甚至金朝的死敌,义军首领董庞儿也成为他罗致的对象。

    金朝老牌外交家、马扩的死对头撒卢母,在伐宋战争一开始时就调入粘罕的西路军中,那时粘罕认为战争开始就意味着外交活动的结束,撒卢母使宋回来后,就被撤去外交方面的职务,去管粮台马秣等后勤工作。

    这个狡狯的谈判能手,在对敌斗争中耍尽花招,办起后勤工作来也勤勤恳恳,做得十分出色。

    粘罕大军围攻太原城九个月,城内守军罗掘俱穷,最后即因粮尽援绝而失守,城外金军的给养却得到源源不绝的补充,从未发生过粮匮之虞,这都是撒卢母这双眩人的手,从河东各地官仓民窖中挖取得来的。

    这是个不依靠资格、后台,而依靠其本身的能力,迫使领导者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的官员,

    即使他出身疏远宗室,属于最低卑的贵族阶层,曾干过牧马、修甲、打铁、打马蹄等贱活,他本人也在打铁炉子里锻炼成材了。

  斡离不充分了解他的本领,考虑到粘罕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才,就把他留在粘罕麾下,没有调回东路军中。

  在第一次包围东京的战争中,东路军的外交官是汉儿王汭,此人与其说是一只披了老虎皮的狐狸,还不如说是一头十足的蠢猪。

  斡离不一再告诫他出使宋廷,要在强硬之中留有余地,但他在北宋朝堂中,仗势横行大肆咆哮,吓得渊圣皇帝躲来躲去,不敢与他见面。

  后来他听说种师道带着十万勤王军进入东京城,他偷偷地打开行馆的窗,亲眼看到西北军的壮盛军容。

这一天他陛见渊圣时竟然在御座前屈膝跪下,充分泄露了金方害怕勤王军的恇怯情绪。

  正在觊觎他的位置的副使杨天吉,回营后一五一十地都向斡离不告发。这种恇怯情绪其实正是斡离不以下全体金朝官兵共有的情绪,不过如此明显地泄露在敌人面前,那就是不可原谅的失职。

  斡离不毫不手软,当众就痛责他二百柳条鞭,再高升一步,就要让他脑袋开花。打那以后,斡离不废弃王汭不用,连杨天吉也明升暗降,束之高阁,专用刘晏办理外交。

    凡有盘根错节、难于应付的活动都派刘晏出去。刘晏心领神会,软硬得体,还主动办了许多斡离不一时没有考虑到的额外任务,这使斡离不十分满意。

充分掌握着国家枢纽,并且在每个人心目中,造成他将成为下一任谙班勃极烈的斡离不,就是以这样明快果断的作风调整政策,选用贤能,罢黜罢疲。

这样就防止了一股曾经腐蚀掉契丹王朝的腐朽风气,侵入这个新兴王朝的肌肤。

刘晏最后一次被派到东京,是在东京护城河都被填没,金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洞屋鹅车等攻城重武器、东京城已危若累卵的时候。

刘晏在事前就完全掌握了围城中各人的心理状态,在金军连续猛攻下,有一部分人丧失了可以击退金军的信心。上自渊圣皇帝、主和的将相,下至部分守城官兵,甚至在主战派中间,也都有人抱着相同的悲观想法。

    张叔夜、刘鞈等主战派已下定决心,万一城池失守,他们准备以死殉国,何 、孙傅等人却另有打算,能逃则逃,逃不走再想办法,总之是要留一条后路为活命之计。

    主和的臣僚更不必说了,不但要活命,还要获取比现在更大的富贵。对于这些人,刘晏当然可以施展手段。

    最后工作做到渊圣皇帝身上,渊圣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还怕刘晏与王汭一样,口出不逊之言,使他难堪,不愿接见。

  这一次却是大臣们替刘晏说话了, “斡离不于本朝素号有善意”这句话,已被大家承认了,而且公然在御前奏对,这分明是刘晏的游说已经产生了实效。

  接着副宰相孙傅又补充一个事实,打消了渊圣皇帝最后的顾虑,他说:“臣等连日与刘晏接对,其人似识义理,明体制,如令其来见,必非王汭、杨天吉等狡狯悖慢之比。”

    渊圣的决心很容易被人改变,就命升殿传见,刘晏陛见时果然态度驯顺,语言和婉,他一再提出宋金两国交战之非计,不但双方将士损折,还伤了彼此的和气。

  似乎金方发动这场战争,事非得已,他甚至说道:“万一金军打败,全师尽覆,充其量不过二太子、国相等十万大军尽歼于城下而已。万一金军打赢了,东京易守,宗庙为墟,南朝为之奈何?”

    这明明也是带着威胁的话,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听来好像完全从渊圣一方面着想,这就使渊圣容易接受。

    最最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用一个军事家的观点,站到宋朝一边的立场来指责守御者的不得其法。他说:

  “金军火箭烧着城楼,也何消慌张,但着人扑灭修建即可。如修建不及,事前多带些大木栅,临时塞定,多持长枪大戟,躲在城堞内,看见云梯上有人登城,点刺令坠可也。

又说洞屋鹅车,虽是庞然大物,踬蹶难行。可多用火攻,前车受焚,后车即难以继进,不足为惧!

  怕只怕云梯上登人,但尚有一法可用。当初你家三关元戎杨延朗守遂城,大辽来攻,他每夜着人在城头泼水,次晨都结成坚冰,辽兵滑跌不得上城,此事陪臣先祖著于家训,说 ‘冬令用兵,此法最妙’”

    这些属于一般的常识之谈,但他说得娓娓动听,而且在词气态度上令人相信,他确是希望宋朝能击退金军的,这就取得渊圣的好感和信任。

  他看看时机已经来到,就要求屏退左右,秘密奏告道:“陪臣此来,二太子嘱令面奏圣上,万一京师不守,二太子必当以全力保护圣躬,大要不过割地称臣赔款,以亲王宰相为质耳。陛下临事不可惊慌为要。”

  刘晏的密语,不啻给渊圣服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生命还是有保证的,他的小朝廷也还可延续下去,反正二太子斡离不对他早已有了安排,他的命运就交给他了。

  可惜城破之际,刘晏并没有活到可以出头露面来保护圣驾的时候,渊圣皇帝在忙乱之际,也没有来得及把他保护起来。

当日午后,满城谣传各门尽失,刘晏住宿的驿馆人情大扰,刘晏不慌不忙地取出小红旗前导,打马进宫,这时朱雀门已闭,道路都已断绝,他的小红旗在乱兵乱民之中不发生作用,只好暂回驿馆。

  忽然一批百姓军人拥入,把他和副使等三人一齐执定,他大呼道:“我来促和,正为尔等之利,毋杀我。”又说他的这面小红旗是二太子当面授给他的,插在门口,金兵就不敢闯入。

    众人不听,把他的小红旗夺过来,顿时撕成几个布条,然后把他一行人全都杀了,呼哨而去。

  事后,斡离不打听到刘晏被杀的消息,找到他和随从们的尸首,痛彻心扉。但他还是讲了一句漂亮话道:“当时南朝已无号令,军民杀晏,出于自己之意,非有朝旨,不可罪渠。”

    刘晏之死,或许让粘罕手下一帮谋士暗暗称快,但对斡离不来说,确实又使他损失了一条右臂。

不过刘晏与渊圣的那次谈话,已经起了重大作用,它使渊圣皇帝在城破国亡以后,仍然对生存和富贵抱着极大的幻想,以后渊圣本人乃至每个朝廷大臣,都像一头头被捆绑着的羔羊,执缚生杀,悉听金人之意,根本不想反抗。

    就这点来说,刘晏已为金朝立下了不朽之功。

  斡离不的 “和平占领”,或者说是 “以实力占领为主,以政治诱骗为辅”或者恰恰相反,在城破后的几天中,不断地扩大其影响,

  粘罕不愧是斡离不的好学生,经过斡离不三番两次的耳提面命,他终于彻底弄清楚了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无疑是高庆裔、时立爱两人把《孙子兵法》找出来了,反复向他讲解明白,粘罕:“俺大金国要南朝君臣把囫囵的江山卖与我家,休教他们零敲碎打了”

  北宋君臣,包括渊圣皇帝、首相何 、次相孙傅,徐秉哲、殿帅王宗濋、四厢都指挥使范琼等人,也都不愧是斡离不、粘罕的徒子徒孙,他们心领神会,

马上懂得要保牢自己的性命以至取得更大的富贵,必须把一座囫囵的大宋江山、目前是一座囫囵的东京城卖与金人。

东京城里还有一股势力,这几天连续发生几件大事,差一点捅出大乱子来,这都证明它的强大的存在,非得把这股势力瓦解了,

  要出卖一座江山,特别是一座囫囵的江山,并非只需要简单地叩几个头,在卖身契上画上一个花押就能了事,它与保卫一座江山同样有许多繁复的、具体的事项要做。

北宋君臣要扫清卖国的道路,渊圣皇帝不愧是圣德渊厚,仁义在心,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所谓的“乱民”,虽然可能成为他个人道路上的绊脚石,他们的动机却出于 “爱君”之一念。

只消晓之以义,喻之以利,就可把他们解散,不必使用武力。不过他手下的臣僚们,诸如王宗濋、王宗沔、左言、范琼等,

他们有过在宣德门外被太学生包围的经验教训,并不认为乱民们这样容易就可以自动解散。

    他们主张 “杀一儆百”,把 “乱民”头子找出来,统统斩尽杀绝,他们的心里也十分痛快了。只怕使用武力过当,万一激成民变,仍可破坏一座囫囵的东京城,

  城破的第三天,渊圣皇帝已经决心与金人讲和,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给金人。这两天中他连续召见何 、孙傅几次,商量的都是议和之事。

  他们先派皇弟景王与谢克家,打着 “两国通和”的黄旗,前往刘家寺斡离不的大营议和,两国通和,这个口号何等响亮!将来写在青史上还是体面的,

  徐秉哲当天在各通衢上揭榜道:“两国已通和,昨有不逞之徒在京城内外放火烧屋杀人、掳掠财物。御前已遣将士前去杀戮,仰居民安业,违者处斩。”

    当初要组织百姓持械上城杀敌,一律发给武器,称为义民,如今先把武器收回,以减少他们的抵抗。

  城破国亡,自己命悬一丝,早已失去与金人对等议和的资格,万一因此触怒了斡离不、粘罕,岂非万事全休。

  于是下一次的御前会议中,决定加派皇弟济王与陈过庭,向金人 “请命”,命则可请,和则可通,看来金人不得不大发慈悲,准如所请。

  这些大官儿感觉到让步得越多,对他本人的安全就越有保证,可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济王赵栩、陈过庭还没走到龙津桥,就有一批 “乱民”一拥而上,把十多名侍卫赶散,为首的一名汉子一把抢过 “以哀吁天”“为民请命”两面黄旗,立刻撕得粉碎,

  一个结实的矮老头子,指着陈过庭的鼻子警告道: “俺百姓们的命,自会挣扎,无须诸公向金虏哀请。诸公要为自己乞命,须要为国家留些体面,休做出贻羞家门的勾当,叫子孙万代都抬不起头来。”

  这是 “乱民”们第一次显示一点颜色给大臣们看看,“乱民”如此猖獗,大臣们不能坐视,范琼自告奋勇,务必斩草除根。

当夜王宗濋、徐秉哲二人据以入奏,还说自陈东伏阙以来,朝廷姑息养奸,致今日乱民殴辱亲王大臣,撕裂钦赐黄旗,沮坏两国和议

  力请渊圣降旨推斩数人,乱乃可定,渊圣听了,唧唧哼哼,二人只好变换一个手法,说到如今金人虽不下城,城中不逞之徒,易服改装,剽掠居民的。

然后一齐奏请道:“范琼勇毅果断,素有威望,为百姓慑服,如任以都城弹压使等职,京城的治安可保。”

  “宣化门之役,朕目睹范琼拥兵自重,不肯开城出援,坐视友军覆亡而不顾。如此之人,岂可再用?卿等以后休在朕面前再提范琼之名!”

  毕竟是读书人的鬼点子多,徐秉哲请旨杀人不准,荐人不成,经过一夜的搜肚刮肠,第二天又想出一套新花样,居然得到俞允

这一天在京城揭着开封省奉旨出的榜:大金军登城,敛兵不下,全活百姓,存我社稷,恩莫大焉。愿犒军者,听以金帛牛酒,去南薰门伺候,听指挥。

在东京的百姓中,除乱民外,也有一些顺民,他们去南薰门谢恩犒军,带去金帛牛酒,从城头上望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十分壮观。

斡离不、粘罕表现得十分谦虚,他们派了十多个使臣,用女真话和汉语翻译传话道:“国相太子致意:军中食宿不便,无烦远到军前。僧道父老,也无烦泥雨中匍匐远行,但请在寺庙看经念佛,祝大金皇帝圣寿无疆。金帛牛酒,一律却收。”

不少百姓居然匍匐于泥泞雨雪之中,高声感谢大金活命之恩,有人把带来的金帛缚在长竹竿上,高高举起,表示感谢国相太子体恤民艰,不受犒谢的盛德。

当然更多的百姓冷眼旁观,暗笑在心。由开封尹徐秉哲导演,经过圣旨俞允在南薰门内演出的这出戏,倒也演得有声有色。

经过几天的混乱时期,东京及北宋命运逐步明朗,斗争的三个方面是:按兵不动、正在窥伺机会,看看从哪里下手,才可以得到最大便宜的金军首脑们;

在军事和精神上都被金人征服,准备接受金人的宽大赐予,而对老百姓犹有余威可逞的北宋部分朝臣;

被宋金双方都看成为不逞之徒,一心要破坏他们达成 “囫囵交易”协议的 “乱民”。

这三方面错综复杂的斗争正在剧烈地演进。已经取得主动权的金军首脑们表现得最为冷静,粘罕也能够有所克制。

城破后,金军敛兵城头不下,胆大的老百姓,也有上城来与金军兜搭,有的就与金军做起买卖来。这时金军手里有的是钱,老百姓也愿意出售一些 “剩余物资”,

这一天,青城寨不远的南薰门上,一队金兵下城来收购物资,他们花了高出市价一倍的钱,买回去一坛黄酒,打开湿漉漉的泥封,舀出几碗来,黄中泛白,白中泛黄,里面浑浑浊浊的,倒也不离谱儿。

几个性急的军士,不由得端起碗儿就喝,忽然一股骚臭气扑鼻,竟是满满一坛溲便,要想杀几个无辜的百姓煞煞气,无奈他们这几个人一面孔的杀气腾腾,在旁的老百姓也早一哄而散。

而他们毕竟还受到军纪的约束,不敢在城下闹市中大开杀戒。这件事报上去了,如果在过去,就是屠城的理由,

这一次粘罕居然克制住了,只说一句:“小民无知,只由他去!日后逮住时,就把这坛溲便硬灌进他的肚子,看他还敢不敢戏侮大金军士!”

景王、谢克家去刘家寺斡离不大营议和时,斡离不态度温和,亲自接见了使副,并不计较 “通和”一词僭越。

他只提一个实质性的要求,要派萧庆入居尚书省,协同宋朝的户部检视库藏。

渊圣大方地回答道:“今国家已为他所有,何在乎区区库藏?就让萧庆来吧!”

萧庆什么都要管,实际上就是尚书省的太上皇,一份库存清单,内开:“绢,大数四百万匹,表缎一千五百万匹,金三百万锭,银八百万锭。”

根据当时北宋的物力,库存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个数字。萧庆怎样会开出这样一份清单,北宋计臣又怎样会在清单上会押,这宗疑案永远弄不明白了。

济王和陈过庭到刘家寺,斡离不十分温和地接见: “一切都好商量。不过,下一次最好让宰相何 自己来。”

首相何 吓得心惊肉跳,不免要向萧庆 “请命”,最好是免此一行。萧庆说:“二太子令出法随,他要宰相去,宰相怎得拗命不去?”

为二太子的仁义恩德制造舆论,何 已数闻不鲜,却没有一次像萧庆今天谈得这样具体的。他此行必无惊惧,

如果他不去金营谈判,立下可能立新君的功劳,将来新主面前不好交代,他宰相的位置也保不牢了。这样一想,他不仅不惧此行,反而向渊圣力陈一定要亲自去和斡离不谈判,慷慨请行。

渊圣不禁掉下眼泪:“时势危艰如此,卿一心为国为朕,舍生赴敌,忠义无匹,且受朕一揖。”渊圣果然向何 作了一个揖,使何 连脖子根一齐红出来,

他内愧于心,一时良心发现,也掉出几滴悭吝的眼泪。骑马出朱雀门时,手中所执的马鞭,不觉三次坠地。何 在青城见到粘罕、斡离不两人,情况不像他事前琢磨的那样美妙,

接见他时,粘罕中军营帐守卫严谨,卫士都露刃卓立。粘罕、斡离不坐在三尺高的毡毯上,面前放着一张大木案。

粘罕先厉声责问:“南朝拒战,谁为之谋?”依靠出朝时一线天良的发现,何居然有勇气回答道:“ 何 主战议。”粘罕再问:“听说是赵皇不自量力,坚欲拒战,你休为他开脱!”

何 并不改口:“赵皇用何 为相,一切战议皆出于何 。”,“城破前,我遣刘晏等两次三番招你出城,你何故抗命?今日城破你怎又来此处?”,

“昔之不来是为生灵,今日城破国亡,国相太子见召,不敢不来。”何 居然回答得理直气壮,粘罕为之动容,他低声与并坐的斡离不交换了几句话,忽然把语气放温和了,

说道:“尔也忠臣,回答得煞好。我不难为你。我须见赵皇,面约和议,然后奏闻北朝皇帝。你今回去,务请赵皇明日此时,在此地相见。”

刚才回答这几句硬话,何 是冒着被粘罕一棒打死的风险的,他倒挺过来了。现在他把渊圣劝到这里,废立大事由他们直接谈判,那就不要他背上胁君的罪名,心里就好过得多。

如果金帅要借重他的大手笔,撰制碑文,这固然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只是将来勒石上丹,不免要刻上他的大名和状元宰相的头衔,流传于青史,千百年后,仍逃不过汉奸的恶名。

唐德宗朝的宰相蒋镇,受胁撰文称颂叛逆朱泚,事后内愧于心,仰药自尽,他也怕自己落到这样的命运。

所幸二帅既不让他成为蒋镇之续,又不让他做金殿逼主、负了千秋恶名的华歆 ,如此成全于他,他不免要对国相二太子叩两个响头,感戴他们的鸿恩大德了。

何 回到大内,奏明他与粘罕应对的话,这番话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笔,将来肯定要记入国史,怎能不详尽敷奏?

“官家明日之行,忍辱负重,事关大宋、大金两朝数百年和好大计,官家不可不一见之。”何 软哄硬逼,得到渊圣的俞允,何 大功告成,十分高兴,还恐怕渊圣恇怯,发生变卦,代天立言,草制了一道诏旨,

:“大金和议已定,朕以宗庙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咸体朕意,切务安静,无致惊扰,恐或误事,故兹诏示,各令知悉。”

明诏既下,士庶咸知,敌我均闻。这件事总算办得敲钉钻脚,谅来软耳朵的渊圣不至于再有什么变化了。

徐秉哲、王宗濋、左言、范琼这些家伙,目前正在害一种 “富贵狂”的饥饿病,唯恐功劳立得不够大,唯恐对金人的好讨得不够足,唯恐还有一群不逞之徒堵塞了他们富贵的道路。

如果得到花名册,抓住东京城内这些乱民的 “纲”,按图索骥,把他们一一打入网内,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和金人做成这一笔彼此渴望已久的 “囫囵”买卖了。

蒋宣、李福以及许多列名在花名册中的禁军官兵,正是一群如痴如狂、不惜断头碎骨,以求一当的 “爱国饥饿病”患者。

他们与禁军军官崔彦兄弟,很早就知道渊圣皇帝即将出郊与斡离不、粘罕见面的消息 ,凭直觉就判断出这是金方和奸臣们的一个大阴谋,

他们认为形势危急,只今天就要把渊圣皇帝从罗网中搭救出来,强迫护送他离开东京这座龙潭虎窟。

由于时机紧迫,他们已来不及送个信给吴革,凭手里可以直接指挥得动的几百名禁军,行动起来再说。

殿外喧声大作,还有露骨的铿锵的刀刃声,渊圣急令内监出去打听,只见珠帘外殿阶下有一大群禁兵,拔剑露刃,奔上殿来,掀帘而入。

事后知道他们是用大斧劈开左掖门,赶散守门、守殿的宿卫和内侍们,径奔祥曦殿而来的。

按照旧制,非得明旨,禁卫军执刃上殿就是犯了惊动圣驾、图谋不轨的大逆之罪,依律要灭族。

这种事情,北宋建国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渊圣有过与伏阙的群众直接见面,几十万群众一见他的面就肃静无声了,却从没见过这真刀真枪的玩意儿,

一时之间,不禁大惊失色,禁兵们已经看到官家本人,大声嚷嚷:“官家休走!”他急忙与景王转入御屏风后面躲藏。

为首的一剑剁去,把那道精工雕刻着云龙图案的细木屏风剁成两片,用力一脚,把半片屏风跺得粉碎。几名禁军跟上前来,把受惊受吓、面色发白、颤抖不已的官家扶出殿来。

景王跟在渊圣后面,还有些主张,结结巴巴地说道: “众位将军要……金帛,御前尽有……众位要做官,官家这就下旨……官家亲口许诺,决不食……言。”

把他们的高尚动机曲解为富贵之求,禁军们感到受了侮辱,他们乱哄哄地一片叫嚷道:“哪个要你金帛?”

众兵又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宫禁之内,多是番人细作,他们都待把官家卖与金虏以取富贵。官家作速出行,臣等须与官家一路。”

喧嚷之际,早把官家常骑的一匹赐 “皇华骃”的杂色御马,装配好了牵上殿来。崔广挽住官家双手,一名禁军俯身地下,准备官家在他背心上踏一脚,腾身上马,还有几名禁卫军挥着马鞭上来,把官家身边的一些内侍都赶开了。

陈良弼带领大批内监从宫内跑来,他仗着人多势众,拿出平常的派势,厉声喝骂: “这些赤佬无礼,胆敢持刃上殿,劫夺圣驾,犯下灭族之罪。左右们速与我拿下来,拖去殿角斫……”

他的 “斫”字刚刚出口,只见寒森森的一道剑光闪来,叫声 “不好”,血泉涌处,身首早已分家。蒋宣顺势一踢,一颗肥脑袋球儿般地骨碌碌滚向殿角。

蒋宣提起剑来,在靴底下揩抹血迹。他余威犹在,两道眼锋像剑锋一样霍霍四射,吓得这群内侍纷纷向内殿逃去。

渊圣也认得蒋宣,这时看到他杀人逞威,眼露凶光,血丝密布,吓得不敢与他说话,景王也被这仗势儿吓坏了,躲在渊圣后面,逡巡不前。

崔彦兄弟一个劲儿要逼渊圣上马,渊圣两脚已软,上不得马,他心里也不愿出走,挣脱了崔氏兄弟的搀扶,用乞求的眼光寻找救兵。

他一眼看见李福,就说:“李福也在这里,你快救救朕躬,日后必不吝封侯之赏。”

李福:“蒋宣忠义,非敢无礼,只是欲救官家于危急之中,不得不出此激越之举。番人诡诈,议和不可信,宰臣内侍,都与金虏沆瀣一气,宫禁之内,奸宄出没,危机四伏,官家日久必落在他们圈套中,无法自拔。

若得官家俞允,齐心协力,护驾突围,臣等数百人,歃血为盟,不顾家室,不惜断头碎骨,誓保官家突出西城。那时与西军相会于西京、郑巩之间,再图匡复社稷之计,天下可以重安。”

侍卫们突围西走之计,如行于京城刚失陷的顷刻,渊圣可能还有一点勇气接受。现在他已决定卖身给金人,但是渊圣为人的一个特点,对任何方面来的暴力,都会采取屈服妥协的态度。

如果抚慰、哄骗都过不了关,最后只好出于哀求之一法。蒋宣行凶,金殿流血,威逼渊圣乘骑突围,本来在这种场合中,一言可决,绝没有商量谈判的余地。

“卿等且退,容朕入宫与太上皇、皇后商议后,来日必与诸卿回话。诸卿忠义,一心为国,朕所备悉,朕且把景王留在这里与卿等面议封拜赏赐之事。朕言出如山,决不相欺,”

禁军们都是爱护渊圣的,决不想难为他,他们还派人保护他进去。但是让官家离开他们,这场军事劫持就算失败了。

不久,王宗濋带着范琼率部入禁内 “清宫”,捕捉“作过”的卫士数十人发送开封府。官家与景王没有食言,降旨封蒋宣为鼎州观察使,李福为利州团练使,可笑的是他们还来不及金殿谢恩,已经被王宗濋逮捕了。

蒋宣等一干人为忠义所激,发动了一场事前缺乏深虑,执行过程中大家的意见又不十分统一的 “军事政变”,它当然要以失败告终。

它损失了禁军中的精华,除崔彦兄弟等少数人逃走外,吴革团结起来的许多义兄弟都被卷进去,牺牲殆尽。

此举也不能够阻止官家第二天的青城之行,倒使开封府都加强了警备,唯恐渊圣被老百姓和禁军们夺走。

吴革反复考虑过,在目前情况下,真正值得他为之一死的行动,莫过于用武力把软弱的渊圣皇帝从深宫中劫持出来,保护他突出城外,号召天下,重为恢复之计。这才是一个真正能够改变现状、挽回局势的行动。

一旦行动起来,怎样斩关、怎样夺门,他心里早已有个打算。只是劫持圣驾是着险棋,要渊圣心甘情愿地弃置宫禁并太上皇、朱后、太子于不顾,决然西行,此事万难做到,只能出之以强制手段。

好在金人虽已派了萧庆坐镇政事堂,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俨然是个太上皇,在宫廷之中,却没有增派监守部队。

侍护圣驾的仍是蒋宣、李福等指挥得动的那一批侍卫亲军。只要事前做好准备,临事果断,行动迅速,成功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可惜事势发展得太快,使他们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这个行动计划中的关键一着,万想不到,此时,蒋宣等已在祥曦殿发难举事了。

城破前夕,吴革采取了非常手段,凭着一纸文凭,外加一千名部兵,径往户部太仓搬来了几万担米面杂粮,

凭着他带去的一批声势浩大的难民和难兵,凭着一段时期以来已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的 “赈济所”三个大字的金字招牌,

目前赈济所的存粮空前充足 ,看来赈济所的事业一天比一天兴旺了,到这里来领粥、领粮的难民难兵的队伍日益扩大,

一大碗掺有白米、红米、赤豆、黄豆、菜豆、乌豆的五色缤纷的粥。大部分难民都用自己超过规定 “标准”的大碗前来求施。

闰十一月二十九渊圣出幸虏营,这是紧张的重要的一天,内城的朱雀门大启,从宣德门外御道开始,穿过州桥,朱雀门直到南薰门内的龙津桥一带十里大街上,麻麻密密站满了禁军。

王宗濋、左言往来指挥,官家身御便服,只在外面罩一领皮裘,骑匹不显眼的白马,轻骑简从地来到由金军控制尚未开启的南薰门下。

御宇天下的官家,到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居然要接受一个小小番将的命令,渊圣皇帝神情悲戚地驻马城下,等候了一个多时辰,马背上坐久了屁股痛,他几次挪动着身体,想站起来舒舒腿而又不敢,

忽然南薰门的两扇大门洞开,一批番兵蜂拥而出,牵住渊圣的马,左右挟持,簇拥而去。

一名番兵用鞭子抽打御马,鞭梢甩到御裘上,渊圣吃了一惊,不觉在马上颠侧一下,险些坠下马来。这火辣辣的一鞭,张叔夜、刘鞈以及大部分官员、军士、老百姓等都看见这一鞭,产生了被抽打的感觉。

须发斑白的张叔夜不禁用衣袖掩面,揩拭泪痕,丁特起再也抑制不住,一声长号,就径奔同文馆,来找吴革、邢倞、何老爹等泣诉。

难民闻风而至,他们高呼着要出南薰门救驾,要去金营劫驾,这些口号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城市居民,这支队伍到达南薰门时,人数已在十万以上。

赈济所的领导群吴革、邢倞、何老爹、雷观、徐伟、吴铢、崔彦、崔广等都参加了这支护驾的队伍,赈济所里只剩下李师师等几个人留守,其余的可算 “倾巢而出”,

十多万人的队伍虽然气势磅礴,先声夺人,但吴革考虑到,不可能凭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真正杀到南薰门去和金军硬拼,何况渊圣早已出城,落在金军手中,万一这里发生了武装冲突,几万老百姓就会受到屠戮,渊圣皇帝本人也可能遭遇不测,

莫如利用老百姓这股忠愤之气显示一点颜色给金人看看。他们开了一个短短的会议,这支队伍不是冲出南薰门外,用武装力量夺回渊圣之驾,而是坐待在南薰门内,以和平呼吁的形式促使金朝早早把渊圣送回城来。

被群众强大声势所慑,王宗濋、徐秉哲早已吓得逃之夭夭,连同他们的救命部队也已撤得精光。大队百姓无挂无碍地一直开到南薰门下,并未受到一点阻难。

当初,张叔夜率京西军勤王,在南薰门外,受到粘罕大军的追逼,渊圣皇帝命令吴革接应,吴革大启城门,转战而前,迫使金军退避三舍,勤王军安然入城。

这件事给了张叔夜深刻的印象,认为守城诸大将中,当推吴革为翘楚。

昨夜官家要出幸虏营的消息传出后,张叔夜立刻进宫陛见苦谏,继之以泣,说道: “陛下一入虏营,处处受制,天下事不可为矣!”怎奈渊圣去志已坚,没有听他的话,反把他的名字从随行人员中勾去,

今晨张叔夜、刘鞈都随驾来到南薰门城下,目击发生的一切事情。渊圣驻马城下时,张叔夜也站在御侧,亲手揽住御马的缰绳,以防惊厥。

他心里不断地叨念:“主辱则臣死,今日叔夜可以死矣!”他的决心也感染了刘鞈。

他们现在还在担心的是怎样才可以死得其所,死得不负君国,如果吴革指挥众人,猛攻城门,他们一定含笑相从,不惜与百姓生灵一起,化为南薰门下的血泥,

吴革慷慨陈词道:“吾君蒙尘,薄海同愤,老百姓听了这消息,肝裂肠断,痛不欲生。吴某率之前来,欲与金人论理,趣圣驾速回,非欲寻衅。老百姓们都是赤手空拳,二位尽可放心。”

张叔夜 :“义夫且看城上,贼虏张弓引满,严阵以待,猖獗万分。义夫欲晓以仁义,送回圣驾,岂可得乎?

官家轻出,某苦谏不从,如今已落入虎口,金虏方将以奇货相待,我纵有千般道理,万口呼吁,他怎肯轻轻放回?义夫此举,未免是与虎谋皮了,”

说到这里,张叔夜老泪纵横,不断以袍袖拭面道,“国破君辱,臣一死以殉,二十五日城陷之夕,某等未能尽节,深以为耻。今日与刘宣抚相约,同拼一死,殉我圣主!”

聚合的百姓越来越多,却都是乱哄哄的,城头上的金军,弩矢炮石都对准了城下的百姓,只要有一根导火线触发,就可能酿成流血惨祸,事关十万生灵,千万孟浪不得。

吴革踌躇了一会儿,就派崔彦跑到城楼下面,要求与守城的金将打话。崔彦抑制着自己的悲愤,按照吴革要他说的话照样说一遍,

此时要制止群众的激情是做不到了,即使吴革也无法制止他们,看来一场流血惨剧无法避免了。

金朝守城门的银环将领,乃银术可的兄弟拔离,年纪虽轻,却有胆有识,善于措辞,词气婉和,平了众人之气,

不久后,果然有一群贵胄走上城来,他们都深深地拉下兜鍪,叫人看不清面目。但从拔离侍立在一旁回话的恭敬态度,可以推想他们都是地位很高的人。

大家都在猜测他们是谁,是粘罕、斡离不?在这两天中,他们几番上城,不断观察城下老百姓的动向,要了解赵氏皇帝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以后,再来决定对待渊圣的态度。

如果那种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次老百姓的愤怒集会确是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效果,

随着他们一次次上城,城上的武装戒备——密密排着的弩座、石炮明显地减少,城堞上的士兵也撤得所剩无几。

拔离本人卸去戎装,改穿便服,不时出现在城楼,态度更加温和了,有时听到城下的 “不逊之言”,他置若罔闻,还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挥手示意,意思说两国讲和,大事已定,尔等百姓可以安心回家去吃饭、睡大觉了。

已经产生了胜利感的老百姓们越发沉着了,他们没有受到拔离的笑脸欺骗,解散自己的队伍,参加队伍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一种参加伟大事业的神圣的自我意识,支配了全部群众,

中午以后,大家从最初的激动中冷静下来,索性就地坐下。此时积雪犹未全融,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

有些附近的民户从家里搬出扫帚、畚箕打扫街道,清洁周围,以备官家回銮时,驻跸宣旨存抚百姓。

有人去准备了香案花烛,也有人准备爆竹焰火,这一切都表明了老百姓的决心和韧性,他们准备长期坚持下去,迫使金人非把御驾送回来不可,

幸亏三十这天天气还算好,密布的云层中间几次漏出淡淡的阳光,不算很猛烈的西北风从背后吹来,人们也还抵挡得住。

只是吃过第一批施粥以来,已经半天过去了,人们又开始感到饥饿,多亏留守赈济所的李师师等想得周到,正好在人们强烈地感到有吃食的需要时,一车车的热馒头送到现场来。

双方和平对峙到晚晌时刻,忽见城门洞开,一溜火把卷地而来,老百姓们都以为圣驾回銮,平地拔起了一片高呼万岁的欢腾声,爆竹不问情由地响起来,噼噼啪啪,直震云霄,高香红烛也都点燃起来,犹如撇下满天星斗。

但是来的并非官家本人,而是陈过庭,他用一面小黄旗前导,传报圣驾平安,诏旨:“大金已许讲和,事未了毕,朕今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各安业,无致疑惑。来日入城,与百姓共相庆贺。”他宣读一句,就有人大声重复传读,

闰十一月三十和十二月初一这两天,粘罕、斡离不置渊圣皇帝于不顾——自己来到南薰门外,紧张地上城下城,观察城内数以十余万计老百姓迎銮队伍的动静,随时研究商计对付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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