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比你多活一天

爱你，比你多活一天

一

冬天的早晨，八十二岁的王来娣咳了一夜，浑身酸痛，头昏沉沉，无力起床，转头看到旁边另一张床上的儿子醒了，她深吸一口气，温柔地说：“家宝醒啦，妈妈这就起来给你熬粥去。”

“妈，我不饿，我要小便。”，

“哦，我马上来。”她用手拉着床边的柜子，慢慢坐了起来。

“妈，对不起，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不想叫醒你，小便实在是憋不住”。”

“没事，我正梦魇着，幸好你叫醒我。”她用力地撑起身体，快速地穿好衣服、裤子、棉鞋，下床站了起来，忽然一阵头晕，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了下来。

“妈，你怎么啦？”

“没事，没事，坐一会儿就好。”

家宝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枯瘦的脸颊，纵横交错的皱纹，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嘴巴，一阵心酸，眼泪涌了上来，双手使劲抓着无法支配的大腿，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母亲弯腰从床底下拿出扁马桶，手扶着墙站了起来，料理完儿子小便后，走出了房间。

家宝对着母亲的背影说：“我不饿。”

她停了一下，嘟囔着走了。

家宝已经五十二岁了，三十年前脑瘤动手术，由于神经受损，双腿再也没能站起来。父亲在时，大小便都是父亲背着他上马桶，如今父亲走了已经十年，一直由母亲独自照料。母亲个子矮小，人又瘦弱，根本背不动他，一不小心俩人就一起摔倒地上，后来借助轮椅，慢慢配合，才稍微好些。不过每次帮他上厕所，母亲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寒冷腊月都要背出一身汗。

家宝开始接受用扁马桶，移动马桶，为了减轻母亲照顾的辛苦，他尽量少喝汤，喝水，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母亲不在身旁时就尽量憋着，时间长了，憋出了慢性肾炎。长期躺着，又少喝水，他的大便也成了问题，常常两三天才大一回，有时实在大不出，母亲便用手帮他抠出来。

家宝大腿肌肉已经萎缩，身上出现褥疮，浑身骨头疼痛，有说不出的难受，使得他心情烦燥，动不动就发脾气，发完了脾气又后悔，有次在母亲面前痛苦地说：“我这样活着，不如死了。”母亲对着他一阵痛打，边哭边骂：“去死去死，我们一起去死，死了干净。有勇气去死，没勇气活吗？死还不容易，你死了对得起死去的爹吗？对得起筹钱帮你看病的姐吗？对得起我吗？你的命是你的，也是我的，只要我活一天，就不许你死，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去阎王那里把你拉回来。”

早上起来，母亲把他推到堂屋，他看着门口的太阳光，从东方斜着照进来，大半个堂屋照得亮堂堂，然后光脚慢慢往后缩，到中午时，只有门槛边发白耀眼的一条扁光带，到西边的太阳照进来时，离黄昏就不远了，最后黑暗把他包裹在无边的夜色中。他觉得现在已经走到了黄昏，生命中只剩下吃饭，睡觉，上厕所，唯一的意义就是听母亲的唠叨，看母亲的笑容。

母亲的咳嗽声从厨房传来，咳得似乎气都喘不过来，家宝多想扶她坐下来，帮她捶捶背，拍拍胸，倒杯水。可是……他使劲捶了一下双腿，这样不死不活地活着，有什么意义？拖累年迈的母亲不敢生病，不能出门，连好衣服都没机会穿。记忆中的母亲，穿着红色碎花棉祅，扎着红头巾，站在村口喊他吃饭时，脸蛋多么漂亮，声音多么清脆。这么些年，要是没有他的拖累，母亲也能和村里的老太婆一起去灵隐寺，上五台山，到普陀寺烧香、旅游。可怜她活了八十二岁，连县城都没去过。

家宝有一个姐姐叫彩云，长得和母亲一样小巧玲珑，有一双巧手，织衣服，做鞋子样样拿手，还能用稻草芯编织出草帽，用棉线构织出图案漂亮的台布。村里人都说：“不知道哪位小伙子有福气，能娶到彩云姑娘。”其实彩云高中时就和本村的王志祥谈恋爱，年龄到了就准备结婚，哪知道正好碰到家宝生病，母亲提出要王家一万元彩礼，一万元对于王家来说那可是天价了，婚事就这样吹了。为了家宝的医药费，姐姐被迫嫁给了外地的一个供销员。

家宝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是母亲的命根子，他瘫痪以后多次想去死，曾经坚持不吃东西。就在绝食第二天，他母亲跪在他床前，求他吃饭时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一天不吃，我也一天不吃，你今天死，我明天亡。”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外柔内刚，真的怕自己死了，母亲也活不成了，为了母亲，他坚持活着。

二

王来娣看着锅里的粥在翻滚，感觉就像自己在痛苦中煎熬，她捂着嘴，不停地咳嗽，咳得蹲下了身子，咳得气都喘不上来，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一个月前村里组织老年人体检，查出她心脏肥大，兼有房颤，随时有可能睡下去就醒不过来，医生吩咐要注意保暖，不能感冒，一次轻微的感冒就可能送命。

昨天晚上，家宝忽然拉肚子，她急忙从被窝里爬起来帮他清理衣被，没有顾得上披件棉袄，结果受了凉。早上醒来就有点发热、咳嗽，到了晚上就更严重了，一晩上咳不停，直到凌晨才勉强睡着，迷迷糊糊中感到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双手想推开它，怎么也推不开，张大嘴巴想喊，怎么也喊不出，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正在拼命挣扎时，忽然听到儿子喊“妈妈，妈妈”，胸口突然冲出一股力，解开了压力，使她醒了过来。

她不怕死，老公死的那天她就想跟着去，她怕的是活下去，怕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老公临死前的情景总在她眼前闪现，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她，嘴张着，仿佛在等着她承诺。她郑重地拉着他的手说：“我会好好的，儿子也会好好的，我会比儿子多活一天”她刚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中就只有儿子。

她去锄田、挑水、种菜，去背儿子上厕所，洗澡，晒太阳，去操心看病吃药、下雨刮风。十年了，三千六百五十六个日日夜夜，她里里外外操劳着，腰弯了，背驼了，人更瘦了。她常常会站在老公的遗像前和他说话：“老公，你还能认识我吗？看到我摔倒在地上，你心疼吧，看到我咳嗽得脸色青紫，你会埋怨我不小心吧！老公，我知道你在那边也在帮我，不然周边的老人都在患高血压，高血糖，中风，脑梗，死的死，残的残，而我连伤风咳嗽都没有呢，现在我生病了，老公，是你想我了吗？”

粥香飘了起来，她咳嗽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又拿出两个鸡蛋，把鸡蛋打在碗里，抖抖地打开纸包，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又包了起来。她用筷子慢慢地打着鸡蛋，想了想，又把纸包打开，拿出一个小纸袋，看着上面的图案，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一阵狂咳让他头晕目眩，她扶着台板稳住了身体，胸口好像被抽成了真空般难受，喘了好一会儿，咳嗽才停歇，她迅速地拿出了两个小纸袋，撕开口子，全部倒进了鸡蛋碗里，用筷子快速地搅动起来。

体检那天她从医院出来，走到农贸市场，买了两根排骨，在门口看到卖老鼠药的小贩，地上摊着一张纸，上面排着三只死老鼠，鬼使神差地她就买了几包毒鼠强，小贩再三吩咐要放在小孩拿不到的地方，误食是要出人命的。她回家后撕了一小袋，搅在面粉里做成饼子，放在杂物间，果然药死了一只大老鼠，其余的她一直放在了厨房的抽屉里。

三

王来娣端了热水帮儿子洗脸刷牙梳头，并找出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帮他穿上，端祥了一会说：“家宝，你也有白头发了。”

“妈，我五十二岁了。”

“哦，五十二了。”她又拿出一条牛仔裤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帮你穿条新裤子。”

家宝看着她说：“妈，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五十二年前的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终于盼到了儿子。”

“妈，假如没有我，你可能更开心。”

“怎么会呢？小时候你笑了，哭了，会爬了，会走了，会叫妈妈了，带给我多少欢笑啊，没有你，我哪来那么多开心？”

“可是，我让你操碎了心，人家的儿子能帮着父母干活，能出去挣钱，能让父母享福，你的儿子吃你的，用你的，还要你端屎端尿，一辈子让你受苦受累。”

“是啊，有了你，我更苦了，更累了，可是要是没有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她看着他，眼眶红红地说：“回家看到你的笑脸，听到你的声音，我的苦和累就都值了。”

“妈，我活得很苦，因为你要我活着。你活得也苦，因为我活着是你的累赘。”

“家宝，你的呻吟，叹息，都让妈揪心和痛苦。你苦、妈也苦，你痛、妈也痛。你是我生的，我就要好好养你，这是妈的责任，让你活着，就是我活着的理由。我死，也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不放心。”

王来娣转身走出了房间，去厨房把粥和炒鸡蛋端到了房间，对着儿子说“趁热吃吧，今天过生日，我特意炒了鸡蛋。”

家宝接过粥碗说：“谢谢妈”低头吃了起来，“妈，鸡蛋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她搛了一筷鸡蛋放进了他嘴里，微笑地看着儿子一口口把炒鸡蛋全部吃光，然后绞了一把热毛巾，帮儿子的嘴角擦干净，把热水袋重新换过，扶他躺下掖好被子，柔声地说：“家宝，好好地睡吧，睡着就不痛了。”

她擦着老公的遗像说：“老公，我先把儿子送去陪你，等我把事情料理好，我就来。我答应过你会比儿子多活一天，今天我做到了。等会儿我去打电话给女儿，告诉她家宝又发病了，让她明天回家来帮着送医院，她会回家的。今天晚上我就去陪你，你不会嫌弃我老吧，早点去奈何桥上等我，免得我喝了孟婆汤把你忘了，你知道我怕黑，怕孤单，你一定要来接我。”

她坐在堂屋里和遗像说了一天的话，天黑回到房间，儿子无声无息，身体已经僵硬，她再次帮儿子擦干净嘴角的白沫痕迹，在他额头亲吻了一下，把双手双脚摆正，盖好了被子说：“家宝，乖乖睡。”重新回到厨房，又拿出两小袋毒鼠强，打了两个鸡蛋炒好，就着粥把鸡蛋吃光，把四只毒鼠强的空袋子分放在两只盘子里，各放上一双筷子。她想女儿会懂的，然后换上最好的衣服，把老公遗像抱在怀里，关上灯，躺进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