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作者: 桓小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4-09 06:31 被阅读33次

    题记:何为“舘”?要‘官’,便‘舍’。

    婉儿

    景龙四年夏六月辛巳朔。

    壬午(初二),中宗遇毒,崩于神龙殿。

    癸未(初三),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谋草遗制,以相王旦参谋政事,为韦温、宗楚客所沮,事遂寝。

    甲申(初四),发丧,皇后韦氏临朝摄政,改元唐隆。

    庚子(二十)夜,三鼓,临淄王隆基与朝邑尉武强刘幽求帅羽林、万骑甲士诛韦后、安乐公主。入宫,上官昭容执烛出迎,以授相王辅政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于王,王弗许,斩昭容于旗下。


    “幽求,你来了。”仿佛一个花季少女的声音。

    “我岂止是来了,我是赶过来的,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自然,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对面这个被叫做“幽求”的人开口了,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

    “这个给你。”女子说着取出一份文稿,递给幽求。

    “这是什么?”夜色下,几点微弱的火光已经不足以让眼前这个已然五十六岁高龄的“老人”看清楚手边的这件东西是什么了。

    “一份制草。”制草,就是制书的草稿,是最高命令颁出前的原始文件。

    “我的眼睛早已花了,不再是年轻的时候了,你说给我听吧。”

    “本月初二,大行皇帝驾崩,我和她草写了这份遗制,上面用相王为辅政,以分皇后之权柄,只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被韦温、宗楚客给阻住了。”

    “她?”幽求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哦,你说公主。”——“可是,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女子喟叹道,“也许是被什么事情阻住了吧。”

    “且不说她,”幽求重重吸了一口空气,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以我的私见,把这幅制草呈给临淄王,当可得免。”

    “你看着办吧。”女人似乎不太在意,仿佛这件事并没有关系到她的性命一样。

    “那你先在这儿等着。”

    “幽求,你回来了。”确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东西拿到手了?”这声音好冷,好冷。冷得让人即使身在这盛暑的仲夏夜里,在聒噪的蝉鸣声中,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什么东西?”幽求大惑,难道他竟已全知晓了?“大王所言者何物?”

    “幽求啊,何必瞒我呢?适才孤亲率羽林、万骑甲士突入太极殿,意在擒贼先擒王,生获韦皇后和安乐,真可说得上是千钧系于一发了,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却去了哪里呢?”

    被称作“大王”的人没有回答幽求的问题。而是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还是不相信我吧?不相信我会放过她。其实于我而言,是十分钦慕她的文采的,又怎么会做出自损自伤的事情呢?所以只要有一条理由,我便能将她开脱。这也是我问你要东西的因缘。”

    也许是从这番话中觉出点希望,幽求的语气也开始谄媚起来,“三郎说真的?那这个应该足够了。”说着他取出紧贴在怀中的制草,展开在“三郎”跟前,并替他打起一柱火把。因为激动又有些担忧的缘故,火苗在空中无规律地跳跃,仿佛戴着镣铐跳舞。

    “以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听见三郎念出这一句,幽求笑了,尽管现在还在深夜,可他觉得,他的天已经大亮了。

    “嗯。她到底与阿韦是不同的。”三郎长叹道。

    这叹息中,本隐含着一股杀意,却被幽求当成定谳一般。急着接口道:“是啊是啊!即使以出身论,她的父祖也是大唐的忠臣,她本人与武家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这些年她曲意奉迎,也不过为着今天罢了。”幽求极力地辩白,抑止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这就是当日的原稿么?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份了吧?”三郎需要确认过这个事实。

    “这是自然的,当日本来草写的是这一份,只是被阿韦一党的韦温和宗楚客阻住了。三郎你看最后的日子——六月癸未,正是大行皇帝崩逝后的第二天。”幽求肯定地说。

    “听说是我姑姑和她一起草写的?”三郎故意用上了挑拔是非的语气,像在向幽求求证,又像在向自己作出最后的确定。不过,他希望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可是,一心要救人的幽求,此时哪还有平日的那般善解人意呢?“是!”尽管语中带着不平的神色,但究竟是说出了事实,并没有丝毫的暗昧。

    “幽求以为,今日过后,能居几品?”三郎突然发问,毫无先兆。

    “吾志在右相,明朝必取之。”说到这个,幽求竟大言不惭起来,已然没有了刚刚的拘谨。

    这似乎让三郎非常满意,他笑笑,道:“好!从现在开始,幽求就是孤的内舍人,今夜所有的制敕,皆由幽求签发。明日我就表你为中书舍人,那么右相也就指日可待了。那时候幽求不要忘记,这一场富贵,是你我共取的。”三郎顿了顿,又说:“所以也就是说,上官昭容,不能活过今夜了。”异常平静的口吻,仿佛这件事情并没有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一样。

    “什么?”幽求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三郎刚说出的话么?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是你的一个字,要了她的命。”

    “哪个字?”

    “是!”

    “什么是?是什么?”

    “就是一个‘是’字。你说这份制草是我姑姑和她一起草写的。而这个,使她不能活命。”

    “这…这有什么关系么?”纵然幽求历来是朵解语花,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也顿时方寸大乱。

    “幽求啊,你可知道,大行皇帝升遐,将会由谁即位?”

    “自然是相王,天皇和天后唯一见在的嫡子。”

    “那么,作为他唯一的妹妹,我的姑姑,将会取得什么样的地位?”

    “位在诸王、主之上。”

    “不错,那么作为他哥哥宠爱的昭容、我姑姑最好的朋友、你心爱的婉儿,将会被怎样安置?”

    “昭容之位不变,或者升一升。”

    “所以幽求应该明白,她不能活。”

    “幽求是明白,可幽求心里竟没有这样想过三郎,幽求以为,三郎与别人到底是不同的。只是如今看来,三郎与别人岂但无异,简直要更上一层楼。”

    “幽求也不需这么急着说我,我为今日之事,绸缪已非一时,自然要做到滴水不漏。历代有天下者,皆以孝为先,我今不顾破家之祸,所为者也不过是‘有天下’这三个字,却因着一个‘孝’字,便要拱手让出,谁心能平?若你我异位而处,你能么?我之所以披坚执锐,微服前驱,便是要占得先机,如今先机已得,如何便要舍弃?假若我留下你的婉儿,明日四哥登上大宝,外有太平,内有上官,哪里还有我的去处?我的下场只有一个,幽求难道你想不到么?”

    “我会为你求得储贰之位,并且居中调停,必不致刀兵之祸发生。相王老矣,这天下,终归还是三郎你的。”

    “储贰?幽求太轻看隆基了。”三郎冷笑道,“昔日太宗皇帝孤注一掷,所图者太子之位耶?”

    “你终于不再掩饰了。”幽求有些黯然。

    “隆基何时掩饰过?”三郎冷哼一声,“我刚才说出‘拱手让出’之语,难道幽求不解?还是幽求不愿解,而愿意装糊涂下去?倒是幽求,太平和上官的关系,相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何必为她们掩饰呢?这二人一旦勾打连环,四哥再居中牵丝搭线,其乐融融,可怜我隆基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鉴于幽求你在婉儿和隆基之间,必舍隆基而取婉儿,那么我今舍婉儿而保自身,也不过分吧?”

    “三郎为何执着地认为他们就要对你不利呢?他们可是你的父亲、姑母和以后的庶母啊。”

    “因为你是朝邑尉而不是临淄王,是中平子弟而不是天家骨肉。”三郎长叹一口气,“你永远无法想象,我的父亲是如何在他那位面貌慈祥的母亲庞大的身躯、刺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活到今天的。在这阴冷潮湿的后宫中,在这花团锦簇的御苑里,雍雍怡怡的亲情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尽的猜忌、提防和陷害。”他顿了顿,“我是天子的嫡嗣,三岁就受封楚王,可一出生便成了囚徒,幽禁在宫内,不见天日,直到七岁那年,也许是见我乖觉,才得以出阁开府、脱离樊笼。彼时年少气盛的我,心里充满了对武氏的愤恨与不平,所以当耀武扬威、小人得志的河内王武懿宗对我出言不逊时,我大声地呵斥了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我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祖母听说后,对我大加赞许,赐赉无数,异于诸王——你以为我该是终于迎来光明的未来了吧?呵,哪里会呢!不久之后我就再一次入阁,重新过上了高级囚徒的生活——与我大伯父的几位子孙一起,直至十四岁。”说着,他把余光瞥向了人群中的火把,“在这段日子里,我永远地失去了最疼爱我的母亲和大娘娘,甚至连她们的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拜我的祖母、我父亲最亲爱的母亲所赐么?所以幽求还认为我该相信亲情么?还是该相信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三郎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幽求的臂膀,重重地晃了一晃。

    “还有,幽求难道甘心以区区朝邑尉终老,把右相的心思从此紧紧收起,安安分分地过完后半辈子?”

    如果说前面的一段长篇大论,已经使幽求本就不那么坚定的内心有所回动了,那么这一席话,则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防,随着三郎猛地一松手,幽求慢慢回过神来:是啊,我不为此,又为甚物呢?圣历初我就已经是阆中尉,却因刺史嫉贤妒能,设计倾陷,我遂只能弃官而走,花费了多少气力才重又谋得了一个朝邑尉的职差,兜兜转转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难道这就是我的归宿?不!绝对不可以!

    幽求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却由原来的迷茫一点点地坚定起来:“不!我不甘心!”

    “如此,幽求做出最后的决定吧。”三郎正色道。

    两窝泪水早已浸湿了幽求的双眼,顺着两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了干燥的尘土里,无声,但有痕,只是这痕迹干得太快。

    夜,很燥。

    幽求吃力地蹲下身子,伸出两根颤巍巍的手指,在沙土中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字——舘。

    “馆,嗯……”三郎在迅速地思索,不一时,他露出了烂漫的微笑,笑得像个天真的孩童,“幽求要‘官’,便也只能一起要‘舍’了。幽求终究还是做出了决定,看来你我是同一路的人。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比如说见她最后一面?”

    “不了,我也无颜再见她了。况且在生命的终结,她最想见的也不是我。就让她安静地去吧。”幽求有些惆怅、有些无力。

    “皇后韦氏、安乐公主阴谋毒害大行皇帝,又传位孺子,欲效则天之故事,倾覆李唐宗社,狼子野心,罪不容诛,今已授首,所遗者诸韦及其亲党固多,已是机上之肉,翻手可得。唯昭容上官氏,神龙革命之初,万象更新之际,不思顺圣应人、不明顺逆之数,反交通诸武、朋附阿韦,后见三思受天诛,该氏心悸,始阴持两端而亲亲李氏,然明知阿韦之谋而不告,实长安乐之骄而不悛,连篇累牍,其罪实彰,孤虽心惜其颇具文才,欲曲加赦宥,而国法寔所不容,今特明宣其恶,显扬其行,可斩之旗下,以祭吾赳赳武夫,以示吾昭昭之意。”

    这是婉儿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段完整的话。话有多么地冠冕堂皇,婉儿的心就有多么地凄惶。隆基,我终是看走了眼,你与你的伯父、父亲、兄弟都不一样,你当真是一群矮子中最出挑的那位。

    “隆基,公主呢?”婉儿期待地问道,哪怕她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的姑母、你的公主现在在这里,我还能说出刚才这番话么?”隆基轻飘飘地应声。

    “你把她怎么了?”婉儿急切地说。

    “这个你放心,我还不能把她怎么样,否则,我也不需要说出刚才这番话了。”

    “我明白了。这其中,幽求扮演了不怎么光彩的角色吧?”

    “哈哈,你们三个人……真好笑……果然是知心人啊,不消三猜四猜,只一猜便中。好吧,我将这里面的因果同你讲清楚,也好叫你死得明明白白。”隆基语含几分奚落,又似乎有几分失落。

    “幽求自然是要救你的,可是他却不能忍受是公主救了你,他要独占这份功劳,况且他还有通过这场事情来获取富贵的美梦呢,而这点,就正好为我所用。我说服了他,叫他去调开公主——因为在今夜这个生死关头,公主不会信任其他任何人,却独独不会怀疑他,然后我们直取太极殿,斩杀了阿韦和安乐,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做了个小动作——这都是源于他对我的不信任,去找你拿到了那份制草,他满心以为只要有了这个东西,你的性命便可得保了,却哪里知道,这道制草到了我的手上便成了你的催命符——我怎能容忍你和公主同气连枝,亲如一人?”

    “隆基,大唐的社稷到了你的手上,终于是挑对人了。”说完,婉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扫了扫四周,慢悠悠地把身体转向了掖庭的方向,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夜,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传来哄闹的“万岁”之声。

    婉儿,没了。

    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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