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十九
在一片漆黑中夺命狂逃,身后十几个青壮年民兵举着火把、舞着大刀、端着长枪紧追不舍。粗犷的、尖利的、急促的、仇恨的、愤怒的呼叫喊,狂风暴雨般地在四面八方响起,令我魂飞魄散,撒腿飞跑。
抓贼啊~~
逮坏蛋啊~~
砍手剁脚~~
封死路口~~
口令!
芝麻!
一小队冲锋!
二小队包围!
三小队搜索!
我在学校的短跑比赛中荣获第二名,跨栏更是勇夺第一,可是,虽然有超强的爆发力,却没有此时此刻最需要的耐力,眼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近了, 慌不择路,狗急跳墙,转过另一条街巷,前面不远处矮墙上有一个豁口,我大发神威,奋力一跳,居然飞身跃过大半人高的残壁,连滚带爬躲在菜园的干涸沟渠。大口大口地喘完粗气,才来得及后悔,悔不该来偷这些该死的鸽子。
一九七五年的年初,旧历丑牛年的腊月二十七,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春节:满墙包括屋顶天花板都贴白纸或报纸,使屋里干净清洁;买回精心挑选的窗花和对联,准备年三十贴到门窗上;又在缝纫社赶着缝制新衣服,买一些糖果糕点和鞭炮。喜庆的微笑已提前挂在人们的脸庞。
刚吃完早饭,周大就来找我。他经常对我说:《红灯记》里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台词,说的就是他。他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老爹在篾器社当篾匠,老娘没有固定的工作,哪里有零活,就在那里做;收入微薄,生活困难。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都在上学,所以他得替父母操心。
他问我喜不喜欢吃鸽子肉。我说喜欢。他很高兴,说一位住在山里小镇上同学告诉他,那里的人喂了很多鸽子,偷它十几只都不当一回事。我觉得这样不好,劝他不要去偷鸽子。他叫苦不迭,说:“你们在单位吃,过年不愁吃肉,但我们却吃不到。去年,不是我爹直到年跟前的腊月二十九,弄回家一副猪大肠,就没有带油腥的荤菜了。”
听完了他的一番话,我一念仁慈,决定陪他去那个小镇上偷鸽子。又把武三叫上。
巧得很,出门就遇到准备进山拉木炭的卡车,又刚好要路过我们要去的小镇,所以中午时分,就到了那个同学的家。 吃罢了中饭,我和周大、武三就在镇上到处转悠,“搞侦察,摸情况”。
环绕四周的悬崖峭壁,有泰山压顶之势,这个青砖黑瓦的小镇,只有二横二竖狭窄的石头街巷,居民大多是亦耕亦商的农民,务农之余,还做点针头线脑的小买卖。虽说蝇头小利,但聚沙成塔,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宽裕。
我们走走停停,仔细观察,哪里鸽子笼多且障碍物少,哪家人少又僻静。最后看中了临街的一家,他家门面全是厚厚的木板,在二米多高的上方,挂着一排鸽子笼,搭个人梯就能够得着;最关键的是儿子媳妇出门了,只有一个老人在家里。
吃了晚饭,几个人在家里聊天,等待时机。农村的夜晚九点就停了电,街上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没有。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显得小镇更加宁静,静得连枯叶在地上翻身的声音也能听见。看来盗贼这个行当,不需要专业或上岗前培训,临场就会无师自通。我们偷偷摸摸上了街,朝目标走去。
寒冬腊月,天色阴沉沉的,整个小镇像被一口大铁锅扣罩在上面,黑黢黢得阴森瘆人,一阵小风吹来,我不自主的缩了缩脖子,摸索着来到了那家门前。周大粗壮肥大有力气在下边,武三轻巧灵活站在他的肩膀上,我在旁边拿着麻袋准备装赃物。
正当武三踩着周大的肩膀升上去,要抓鸽子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的老人问:“谁呀?我儿子明天回来”。老人把我们当他儿子的朋友了。
坏就坏在老人的话一下把我们都逗笑了。老人听到窃窃笑声,感觉到外面来的是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又厉声喝道:“你们在搞啥子?”
我一听,糟糕,人家发现了,和周大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同学家里。还在喘着粗气,同学问:“武三呢?”
我一下子惊呆了。心里暗想,他是不是让人逮住了? 连忙让同学出去察看打听。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回来说没找到武三,到处都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觉得情况不妙,好像有个又大又深的陷阱,正在黑暗中等待着我们往下跳,但又不能不找到武三,只好壮着胆子、打起精神,和周大小心翼翼地出门。沿着黑洞洞的狭窄的街巷,悄悄摸摸、无声无息地走着猫步,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没走多远,就到了街巷的尽头,又沿着原路返回慢慢地搜寻,不觉得又转到刚才偷鸽子的那户人家。抬眼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呈大字型高高地挂在了木板墙上!我和周大上前仔细看,正是武三。
我俩赶忙上去一人抱住一条腿,把他从木板墙上扶了下来,又架起他回到了家中。坐定之后,再看武三,整个成了一个灰猴子,还有一张像小花猫的脸蛋,我们憋不住笑了。
周大问武三,有了情况咋不跑呢?
这一问把武三问得热血汹涌,满腔怒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跑个球,我咋跑?你个王八日的在下边忽地一跑,我在上边猛的一掉,厚木板壁上伸出来的大铁钉,恰巧挂住新衣服的胸前扣子,老子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手又没处抓,脚又没处蹬,一动也不能动,就贴着厚木板挂在那里,骇都骇死了,老子不搞球了。”
周大赶紧认错:“是我的错,心里一慌,只顾得逃命,忘了你还在我肩膀上。可是,我们总不能空着双手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冷静下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分析失利原因:行动时间早了,人们都还没有睡熟做梦。于是决定下半夜再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们又蹑手蹑脚的来到了那家门前。他俩贴着厚木板墙壁,一上一下搭起人梯,我在街对面的墙角放哨望风,就要抓鸽子了。
突然,东面一片火光,杂沓又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如疾风骤雨,惊天动地的叫喊声爆炸似地响起。我心里抽紧,脸皮发麻,头发直竖,失声一叫,将要瘫软下去的身体,被逃命的本能弹了起来,拔腿就跑。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从残壁缝中望去,我暗暗地替他俩叫苦连天。举火把拿刀枪的人像扑食的饿虎穷追不舍,他俩如过街老鼠加无头苍蝇满地乱窜,只恨生得腿短脚小。谁知刚跑十几步,就见西边又是一片火光,喊声地动山摇般地迎面扑来:“别让贼娃子跑了,抓贼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重重叠叠,彻彻底底的瓮中捉鳖。身临其境,耳闻目睹,我真的懂得了什么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和“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武三此时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绝望中索性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迎着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人群,大义凛然地走上去,镇定自若地说:“你们这是搞啥子?我们是走亲访友的中学生。”
民兵们不吃他这一套,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五花大绑地捆得结结实实,还怕他给同伙通风报信,往嘴里塞了一团破棉花。
周大像只热锅里的蚂蚁,原地急溜溜乱转,只恨地上没条缝能立马钻进去,左瞅右看,发现了路边墙角下有个大鸡笼,便一头扎了进去,像走投无路的驼鸟,头藏起来了,屁股还在外边,让人一眼就发现了他,几个本来脸色严峻的民兵,居然笑呵呵地上前,一人抓住一只脚,把他给拖了出来。
有人大喝一声:先把这二个贼押到大队部去!
在粗暴的推搡中,他俩一个被反绑双手,一个弯腰低头,被两个人拧着胳膊,朝我这边过来。此情此景,我突然觉得,他俩有如电影《宁死不屈》里的二个女英雄,走向刑场的样子。几十个火把照得清清楚楚,武三脸色铁青,仿佛英雄末路,无畏无惧;周大的头上,还挂着从鸡笼里带出来的几根稻草,咬牙切齿,作困兽犹斗的神态。
刚走到三岔路口,周大左一甩、右一抡,猛然挣开被紧紧抓住的双臂,闪电般地窜了出去。趑趄站稳的民兵们回过神来,急忙追赶,只听到“嗖”的一声,一把大刀擦着他的大腿飞过,又“哐啷”一声撞到石路,迸溅起一串火星。
“妈呀~”,他一声惨叫,向前扑倒在地上,又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拐进了旁边的一条黑暗小巷,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镇里又一次的炸开了锅,四面抓贼的喊叫声再次响彻夜空,街里巷外到是抓“贼”的民兵。
我东躲西藏,拖着两条发软的双腿摸到同学的家,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对着忽明忽喑的煤油灯发呆。回想起刚才还是有说有笑的三人,现在是一个被抓,一个下落不明,心里一阵阵悲伤,鼻子不由得发酸。
那个同学感到义不容辞,安慰我几句就出门了。当我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他领着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来了,武三面无表情,跟在几个民兵的身后。听了同学的解释,大队书记才知道抓错了人。
原来,进入腊月以后,小镇里里外外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牲猪和耕牛被盗事件,引起了公社和大队的高度重视,召开联防会议,准备刀枪,要把偷猪盗牛贼们一网打尽。就在这个时候,我们闯了进来。大队书记憨厚地微笑,说能理解少年人的调皮和任性。
警报解除,民兵散去,那个同学陪着若无其事的武三抽烟。
天快亮了,还不见周大的踪影,我怕出事,就到了他失踪的那个巷子里,大声叫唤;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看见一堵墙头外,他慢慢地探出来了半个脑袋。看清楚是我,才小声的问:“民兵都走了?”
我点点头,告诉他没事了。他心有余悸地走过来。我问他:“你藏那儿了?这么多人都没找着你。”
他诡秘地一笑,说:“我藏得那家,儿子去抓贼,家里只有一个瞎老头,我就睡在他脚头,假装是他儿子。”说完话,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嘎然而止,怔怔地发呆,忽然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我一下愣住了,又马上明白了,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
2023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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