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温旧时忆
朱淑真回到朱府,自知瞒不住了,便将事情一一告知,也好叫朱父朱母替自己做主,不至于这般委屈。朱母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后,自是忿忿不平。
“这赵家原是这样一户人,品行不端,还叫淑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们不是忌惮着朱府的官位名声吗?便就势压压他们,好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了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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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父急忙阻拦道:“哎,切莫轻举妄动。”接着低声嘀咕着:“这官位高低,变数太大,谁又能知晓明日谁的官位高于谁呢?”又对着淑真道:“淑儿,你且好好住着,看那赵家有何作为,再来处理。”朱父叹了口气,缓缓地回房去。
“老爷平日里最疼小姐,不舍得小姐受半分委屈,今日听了这许多的事,竟然毫无行动,这可叫我犯糊涂了。”竹青在一旁说道。
朱母与淑真亦是困惑不已。许是年岁大,凡事更加小心谨慎;又许是赵文康曾护送过朱父,不好发难?都未可知。便也就先如朱父所说,暂且住下,等候赵家有何动静,再做应对吧。
晚风穿过林木,地上飘着零零散散的落叶,沙沙作响。
等了三日,却也不见赵文康前来。原来是赵父吩咐赵文康不必这样早去,一来让淑真与双亲消消气,免叫去了受气,白白挨骂;二来,朱府是断定文康第二日会去好声好气接回淑真,如今这等了三日,也叫挫挫他们的锐气;三来,女儿家回娘家久住,定是闲言不断,毕竟女子清白重于男儿,又何必操之过急?等过几日再去,接回淑真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父老奸巨猾,果真猜中了。这几日确有一些流言,连起初恼怒的朱母,现下也有些担忧,日日盼着赵文康早日前来请罪,二人重归于好也就是了。朱父仍是忧心忡忡,成夜难眠,只觉心慌。
朱淑真离了那烦人的赵家,却也快活自在,或在庭院里赏海棠,或在书斋里读词作画,似乎又回到了未嫁之前的轻松愉悦时光,乐得自在。只是还是不由得想起方绍之,想知道他的处所,想再次会面,就如同友人久别重逢,总得好好聊聊,喝上一杯酒,才能遂愿。朱淑真知道紫烟定会阻挠着自己,这几日并尽遣她去做些耗费时间的轻活,自己也不曾外出,如此一来,紫烟少了精力,松了警觉,也就少跟着淑真伺候了。
这日淑真不知从哪儿探听到方绍之的处所,便携着莺儿出外,说是散散心。走至一半,便遣了莺儿去那郊野采些野花,捉几只蝴蝶。莺儿年纪尚小,能自在地去郊野耍玩,自是欣喜不已,便也顾不上留着小姐一人,只欢欢喜喜地去了。朱淑真便理了理衣裳发髻,往方绍之处所去了。
及至方绍之处所,才发现他生活得竟是如此窘迫。一间残旧的屋子仅能遮风挡雨,屋内陈设仅有一桌二椅,床榻上的被子看起来便已单薄不已,如何御寒?尽管如此,却也还看见诗书文集与笔墨,毕竟是读书人,这些东西是万万不可缺的。方绍之尚有这种文人气质,倒叫朱淑真感到欣慰。
方绍之此刻正在进餐,清粥野菜,无半点鲜肥滋味。见朱淑真前来,先是惊讶不已,继而又为自己的穷困潦倒而羞愧难忍。朱淑真当然看出方绍之的窘迫难堪,便只道:“友人久别重逢,自是要好好喝上一杯酒,我适才便买了些酒与菜肴;正巧你也在用膳,便借你这地方一用了。”
两人饮着酒,品着菜,一会儿聊聊诗词,一会儿谈谈画作,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朱府的那段时光。虽说这地方有些残旧,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无人叨扰,更不用害怕被谁瞧见了,生出非议来。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天色逐渐向晚,朱淑真也该起身回去了。
“不如……我送送你?”方绍之虽这样说,但个中的犹豫迟疑,朱淑真看在眼里。她也知晓,如今自己已为人妇,他也只是一介落魄书生,若真让人看见,对两人也是不好的。
“不必了,我适才克制着,只饮了几杯,不碍事。且莺儿也在等着我,有她相伴,自是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便留步吧。”说着,便转身,又回过头看了看他一眼,才离开了。
方绍之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朱淑真离去。任日落西斜,彩云在天,鸟鸣阵阵……
这些日子,淑真便常常与方绍之见面,以此慰藉心中的烦忧。莺儿有时虽会生出两分疑虑,但能够到处玩玩,又经淑真的一番解说,便深信不疑,还替淑真回了话,倒是滴水不漏。因此两人的会面也不为人知,得以继续了。
这日淑真正要携了新作的词,去往方绍之处一同品鉴,却不想刚至府门,撞见了赵文康前来。出外一事作罢,只得领了赵文康入内。恰巧朱父不在,便与朱母三人单独洽谈。
“近日事务繁多,也想着让岳父岳母与淑真先下了怒气,免见我更生怨念,于是到了今日才敢登门拜访,望岳母原谅。”赵文康作揖赔礼。
朱母冷冷道:“事务繁多,想来你是晋升了,却也不见得有多官高权重,倒这般不得空。怕不是又流连于青楼,才将此事忘了吧?”
赵文康有些难堪,道:“先前之事,是我一时酒醉糊涂,才无意为之,望岳母原谅。今日我来,真心诚意,绝无欺瞒,只一心来接淑真回府,和睦共处,不再有嫌隙。”
“是吗?那怎得车马未备,空手而来,身上更有酒味?淑儿若这样便跟你回去,将来必又会受尽委屈。”
朱淑真也道:“你先回去吧,我现下不愿回那赵府去,只想在这儿多陪陪爹爹娘亲。便是回去了,瞧见那些人,也叫我不适。”
赵文康有些恼怒:“什么叫瞧见人便恼怒,便是见了我,也叫你不适吗?罢了罢了,你愿意待在这儿便待在这儿吧!”说着,转身便走了。
朱母倒有些急了,适才那番话只是为着替淑真出口气,朱母也是希望淑真回去,免了闲言的,这下却坏事了:“哎,这文康,怎么两句未完便走路呢!该是诚心祈求你回去才是。”
“罢了,心都没了,何来诚心一说?”看着赵文康便这般走了,再无从前的耐心与温情,朱淑真也有些失望,却也能释怀,默默无言,只一个人回内室去了。
赵文康未能接淑真回府,反倒挨了一顿训,自是郁闷不已,便到处走走,消消内心的不快。忽然记起在此处还有方绍之这个友人,想起自己与淑真也是靠他牵线,不禁感慨万千。于是便往方绍之处所去了。
方绍之听见叩门声,不禁欣喜,边开门,边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看见赵文康站在门外,大吃一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方兄,好久不见了!”赵文康入内,搭了搭方绍之的肩头,又疑惑道:“方才你说来得晚,是在等着哪位要写信的人吗?”
“正是正是,不想文康兄先到,叫我意外。”方绍之故作镇定,坐下,道:“文康兄许久未来,今日前来,不知可有何事?”
“哎,说来话长啊!”赵文康叹了口气,忽又看到桌上放着一块手帕:“哎,许久不见,方兄竟然用起了这么精致的一块手帕?看这颜色图案,怕不是哪位红颜留下的?”赵文康揶揄着,细细看来,却发现那块手帕倒有些熟悉,不知在何处见过,可又一时记不起来。
方绍之急忙收起手帕:“许是昨日前来写信的那位夫人留下的,得好生收着,待他日归还才好。”这个时辰,是朱淑真常来的时候,方绍之自是害怕担忧,便急忙道:“文康兄既说是说来话长,不如到那河畔边去,好好聊聊,免叫哪个要写信的人来了,扰了谈话。”
“也好也好,有劳方兄替我考虑周到了。”话罢,两人便到了那河畔边去。
两人在河畔边的亭上坐着,开始谈话。赵文康只说因自己事务缠身,少了陪伴,叫淑真落寞,才叫生出淑真回朱府的许多事端来。其实淑真这些日子,早已把事情来龙去脉悉数告知了方绍之。如今听赵文康的这番话,方绍之虽心生厌恶蔑视,倒也只装作不知,细细听着,应和着倒也是了。
“方兄,你说,现下我该如何?”
“现下若再次前往朱府接回夫人,怕叫失了颜面,让朱府瞧不起去;若不去接回,又怕失了担当,也叫两家不得安宁,落人口实。”
“正是正是,还是方兄通透啊!”
“依我看,便先不去接回夫人罢了。只是要时时叫婢女侍从前往问候,捎个信,带些物品。一来,叫夫人与朱府上下知晓你的心意,睹物思人,早日归府;二来,也叫外人知道两家交情仍旧深厚,不过是夫人需要照料双亲,赵家也体贴夫人的一片孝心,才这般归去罢了。等到夫人回府,事事完满,更添了慈孝的美名,岂不两全?”
赵文康听罢,觉得大有道理,一时欣喜无比,夸赞道:“到底是方兄才学深厚,见解独到,才能为我想出这一妙计。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今日定要好好请方兄喝上一壶酒!走吧!”
方绍之牵挂着朱淑真,不愿让她扑了个空,白白久等着,便道:“不了不了,感谢文康兄好意。只是今日尚有几封家书待写,思乡情切,也不好叫人等久了。改日,改日定与文康兄畅饮美酒。”
“怕不是在等写信人,在等哪个美人吧?”赵文康打趣道,“也罢,那便改日再说。我就先回去了,若有何事需要帮忙,尽管来寻我就是。”赵文康欣然离去,快意无忧。
方绍之匆匆赶回去,却不见朱淑真前来。因而对着那扇门,痴痴地望着……
光阴流转,十余年已过。期间朱淑真也曾回去赵府,却不想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再度而归。与赵文康的感情亦是愈发淡薄,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赵文康倒也乐于如此,只叫了婢女们常去朱府问候送物就是。自己乐得自在,每每因事务外出,总得留情,处处欢喜;而在赵府内,早已有赵母安排妾侍伺候左右,更添了一个儿子,只不过碍于他人非议,只得藏得严严实实,叫府内上下一个字不准泄露,尤其是朱府那边。
朱淑真慢慢地,便也习惯于此,闲来在书斋中与诗书作伴,或在庭院中赏花,或陪陪朱父朱母,再前往方绍之处一同谈诗作画,怡然自得。在这期间,只一样事叫朱淑真不能释怀,便是李清照离世。自从嫁入赵家后,便不曾见面,只偶尔有书信往来,后来也渐渐停了。得知此消息,朱淑真倒伤心了许久,自此少了个知心人了。
一日淑真兴起作了一幅画,便又要前往方绍之处共同欣赏。正在府门处,便遣了婢女回去,说是自己独往即可。哪知赵家的婢女如意正巧前来送物,见淑真独往,倒心生好奇,便悄悄地跟在后头,一探究竟。
“我今日携了一幅画来,让你瞧瞧。”朱淑真缓缓展开画卷,原来是西湖景观图:湖水澄净,中心漂着一叶兰舟,舟中坐着两人,正在饮酒交谈,天边正飞来一对白头翁。
方绍之看罢,便知是从前与朱淑真一道泛舟西湖之场景,不觉情难自控,诉说道:“淑儿,从前是我怯懦,才叫我们抱憾多年。我们离开吧,去往一个无人之处,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朱淑真一时无言,许久才道:“我如今已为人妇,怎可说走就走,弃朱府于不顾?”
“你与赵文康早已是无半分感情了。如今他在赵家已娶了妾侍,更添了儿女,只不过一直瞒着你罢了。至于朱府,虽说朱伯父被贬了一回,官职还是高出一等,有何担忧呢?淑儿,你真的希望我们遗憾终生吗?”
淑真低下头:“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如意惊讶万分,蹑手蹑脚地离开,急急忙忙回赵家去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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