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处望旧乡
如先前所说，李清照在这人间已是了无牵挂了，便只陪着朱淑真前往朱府，探望双亲。原是可以使用仙术直达，可“重生”之际，两人却也想再走人间路。便挑了一条少人僻静的路，慢慢地走着。一路所遇，不过两三个农夫，好奇着何处来了这两个标致的佳人，便也罢了。李清照自然知晓朱淑真此刻心慌意乱，越近朱府，越能感受到她的担忧不安。但也不多言了，只默默无言地挽着她，两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行进着。
终于还是到了朱府，月色朦胧。朱淑真看着这一方熟悉的庭院，不觉感慨万分。院里还是那些海棠花，一朵的，几簇的，娇艳地盛放着，哪管有无旁人欣赏。秋千许是太久无人坐了，添了几抹灰，还有散乱的几片枯叶。那张石桌与四张石凳，还完好地在原处，只是再也无人会聚在一起，饮酒作词了。朱淑真不禁说道：“这儿还是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李清照应道。
朱淑真笑了笑，想道：眼前这人啊，总是能猜透我的想法。
当此时，朱母孤身到庭院中来。她面色憔悴，双眼红肿，该是哭过许久。不知为何，朱母走得有些吃力，慢慢地、一步步地行进。但即便步履艰难，她还是执意往这庭院来，且不许下人跟着，只愿自己到这儿来。
原来淑真死后，朱母便常常独自来庭院，追忆往事，叹息落泪。从前朱淑真最喜到庭院，或赏花，或品茶，或作词。只可惜自己未常相伴，叫朱母后悔伤怀不已。本如往常一般，但朱母见眼前两位女子飘逸似仙，便仔细再瞧瞧，哪知一下竟认出是朱淑真，便急忙奔来。
李清照赶忙施用隐术，叫两人一下便失去影踪。她自有她的考虑，毕竟两人不得久留，毕竟淑真已是确确实实离世，若此刻相见，相聚不足片刻便得离去，反叫朱母更伤心了。
朱母奔来，却不见淑真，一时心神恍惚，却仍一心想要寻得她。于是到处奔走，跌跌撞撞。更高声唤着淑真，惹得众人惊起。谁知不见脚下石块，慌乱踩上去，一下便跌倒在地。却还是卧在地上，不停地叫喊着淑真的名字。
朱淑真焦急万分，正欲上前搀扶。但朱府下人们听到朱母呼喊，便都赶忙到庭院中来，淑真这才作罢。不一会儿，朱父来了。他佝偻着腰，由阿福扶着。虽担忧不已，无奈年事已高，也只能慢慢地走来。
“老爷，我见到淑真了，淑真她回来了。”朱母握着朱父的手，带着哭腔说道。
朱父只是默默不语，叹着气。这些日子，这样的话，他未知从朱母处听过多少。每次听到，也只能叹息伤怀。如若不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只是从前便也只是在房内单独与自己说罢了，不知这次为何如此失态。
“竹青，夫人今日可曾去过哪里，听过什么话？”朱父问道。
“回老爷，夫人今日一直在小姐的书斋里，整理小姐的物品，看小姐从前的画和词。一会儿叹气，一会儿落泪，也不用膳，怎么劝都不听。适才我说桃花酥是从前小姐喜欢的，劝夫人也吃些，夫人才答应。我正去拿时，夫人不知怎的就到了院子里来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夫人，还请老爷恕罪。”
“无妨无妨。”朱父摇了摇头，继续叹气。片刻，他吩咐竹青先带朱母回房好生照看着，再遣了阿福去请大夫。
“朱老爷，夫人是忧思过度，寝食不安，又睹物思人，才叫生了幻象。待我开几剂安神药与补药，叫夫人服下，好生休息着，也就无大碍了。至于这手臂上的伤，只是轻微的皮外伤，敷些膏药，避免碰水，便也无妨了。只是依我所见，小姐的遗物，别再叫夫人看见，以免再引幻象啊。”
“多谢大夫！”朱父吩咐送大夫出府，又遣了所有人出去，只一人陪着朱母。望着窗外的月亮，朱父压着声，不觉潸然泪下。许久，却忽然起身，往书斋走去。
朱父在庭院中生起火，将朱淑真的画作、诗词一件一件地烧掉。每次投入火中之前，他都先品读细赏。纵使千般万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亲手烧毁。火光映衬着海棠，那花看似更加艳丽。但花，终究是会落的。
一旁暗处的朱淑真，伤心不已。只是也不能走到爹爹面前，好好看一看他。只得偷偷观望，并斜靠着李清照，伤心地哭着……
朱淑真与李清照又再度回到那藕花深处，只是藕花未开，也无美酒佳肴。但那一池的水依旧清冽，仍有白头翁齐飞。只是朱淑真再见这有情之鸟时，早已无动于衷了。正如在朱府时，望着那通往东轩的路开满了花，却也不曾想起那方绍之。时过境迁，朱淑真终于如朱父朱母所愿，彻底忘却了方绍之。只是终究太晚——旧情已收，佳人不再。
“其实烧了也是好的，眼不见这些物品，便就少些牵挂。爹爹和娘亲，或许也更能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该好好过日子了。”
“你能这般想就好。咱们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现下也不是复生，但总该洒脱些了。待会儿便该回去了，不如到处逛逛，再会一会这人间烟火之气？”
朱淑真点点头。两人变了一身装束，又不叫太注目。接着，便一同往那少人知晓她们的热闹所在去了。
这集市仍如往常一般热闹，更添了些繁华。一路所见，是琳琅满目的商品：珠钗、玉坠、香囊，应有尽有。两人一边赏玩，一边不忘为芍药仙子挑些精致罕见的脂粉——毕竟她也是上了两人的当，也冒着风险帮她们。
逛集市至困倦了，两人便来到客栈，点了美酒与小菜，如从前一般，饮酒作词，谈诗论画。及到兴致大起之时，却听见有几个公子在谈论客栈壁上的一首词，便走近些听听，也凑凑热闹。
原来那壁上的词不是他人所作，正是李清照的词《醉花阴》，其中“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向来最令人称道，想来他们大概也因此而赞颂着吧。
“这真真是绝妙好词！只是遗憾易安居士早已逝去，否则真当要会一会这位才女。”
“词好就是了。只是老兄，这位所谓才女可是再嫁之身，还状告丈夫。这样败坏名声、藐视礼数的人，倒不值得你这样遗憾了。”说着，那人大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淑真自是气愤，正欲上前争辩，却让李清照拦住：“这样轻狂的人，何必多费口舌，倒叫失了你我的身份。一会儿我自有办法。”
待到那几人酒尽而出，李清照与朱淑真便跟在他们后头。及至到一处繁华却尽是穷苦人家的市集处，李清照便悄悄施了法，叫那人的钱袋飞升而上，紧接着钱袋中的银两又如天女散花一般飞落而下，引得众人哄抢。那人见状，便高声呵斥道那是自己的银两，不许抢。但不到一会儿，便空空不知去向，只得破口大骂。
“此人不仅轻狂，更这般没教养，为了些许银两便这般咒骂，失了风度，果真不该与他一般见识。”朱淑真道。
李清照笑了笑：“眼见他是翩翩公子、贤淑小姐，却未知背后如何。想来这许多的人都是这般，只不过有人做了、表露了罢了。可细想，又有何区别呢？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免叫芍药仙子担惊受怕。”
两人便再度躺入那清水，缓缓归去了。
芍药仙子与花神商议好，称两人前往花神处诵花辞，未保虔诚，需得两日不得出。这话倒叫人信服，也添了二人的好名声。现下两人明白了，这芍药仙子凡事都安排得妥帖，也不怪牡丹仙子将重要的守阁任务交给她。
“你们回到凡间，该十分高兴吧。有无什么趣事可说与我听？”芍药仙子兴致勃勃。
“我们一到便去探望爹爹娘亲了，倒叫我伤怀。不过后来便去逛集市，这集市倒是多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说着，朱淑真拿出一盒脂粉：“尤其是这脂粉，独有异香，高贵雍雅，倒是和姐姐十分相称。想来姐姐也喜欢，我们便买来送与姐姐了。就当作是谢谢姐姐的帮助与妙计了。”
芍药接过脂粉，喜不自胜，便欢欢喜喜地去调弄脂粉了。李清照与朱淑真也乏了，便也回去好生歇息了。只是两人心事重重，终究还是难以成眠。
这几日李清照与朱淑真均沉默少语了许多。朱淑真自是为双亲担忧，未知他们是否可以淡忘烦忧，安稳度日；却不知为何李清照也这般，难道还为客栈那些小人的话而烦恼吗？若是这样，那就不值得了。
那日一众仙子均前往百花殿赏玩，李清照推托不去，朱淑真便留下来陪伴。这几日除了参拜牡丹仙子外，两人均不曾到哪处去。如今乐得清净，便去那仙池走走吧。
疑惑不解开，朱淑真自是难受，便只直接了当问道：“姐姐，我这几日因爹爹娘亲而烦恼，却不想你也这般不爱说话了。不知究竟是为何？”
“你看这仙池，烟雾重重。都说这是飘逸仙气，可我看来却是虚无，叫人难以看清方向。重回人间，我才发现，虽然那里的湖与池，也时时有雾与烟，却还能看得清，还能自己驾着一叶扁舟，随意行进。可现在，我们却是不行的。”
“是啊。可在人间划船行进，却也少不了骤风相逼，少不了水草相阻，而仙池却是毫无阻碍。或许这也是在此才有的好处了。”
李清照笑了笑：“果然是知心者——我说一件事与你听吧。我尚未逝世前，曾遇见过一位正当妙龄的女子，聪慧灵敏，一点即透，实在叫人喜爱。那时我便有一个想法：收她为徒，教她作词，将我所通晓的词作手法均授予她，也算是了我一个心愿。只可惜，最后终未如愿。”
“的确可惜，但若只是一身技艺难传他人，倒也不应该叫你耿耿于怀至今。”
“是的。我所耿耿于怀的，是她的理由。她说的是词作非女子之事，也甘心相夫教子，熟习女红，这才叫我难受。”
“饮酒打猎，科考为官，均被男儿占。难道连诗词书画，也要禁了我们吗？我偏不这般认为，便是女儿身，也可为男儿事。”
“我自然知晓你的想法，只是人间那样多的女子，却非这般认为。且不说那日客栈的那些轻狂之徒的恶言恶语，便是女子之中，大多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人，这才叫我害怕。”
“正是了。只可惜历朝历代不都是这般吗？绝非我们两人可变。也只能这般了。”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哪怕叫一两人变，也是好的。总比在这儿毫无方向，浑浑噩噩地度日好。”
“可是我们是回不去人间的了，又如何改变哪怕一两个女子呢？”
“既是已经知晓通往人间的方法，我们便回人间去，再也不要回来。只是我如今还未想好该怎样使芍药仙子免受惩罚。”
“姐姐，你当真决定了吗？若被牡丹仙子知晓，或许我们便真的灰飞烟灭，连此处也是无法继续待下去的了。”
“难道你能忍受继续待在此处，莺歌燕舞，无所事事吗？若是从前尚可，但如今寻回了前世记忆，便是不堪忍受的了。”
朱淑真望着李清照，不觉笑了：“从前我便知晓你的脾性，现在才是真正理解。姐姐，我与你一道，共同想办法，共同往人间，去改变哪怕一两个女子。”
“你不怕灰飞烟灭吗？”
“如你所说，死过一回的人，何惧之有？”
两人相视一笑，正欲商讨对策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嘲笑之声，接着便听到一句话：
“实是痴人说梦啊！”
感谢你的阅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