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羽化而登仙
朱淑真越沉越深，慢慢地，慢慢地。河水冲洗着，冲洗着，洗去那些曾经，洗去那些回忆：庭院的海棠花，秋千荡去的年华，书斋的诗文书画。那些深刻的人和事，也逐渐远去，逐渐模糊，终于了无牵挂。忽然，她又慢慢地上升，一直上升，不知到达何处，不知去往何处……
她睁开双眼，眼前云雾缭绕，落英满地，海棠花、桂花、梅花，片片瓣瓣，铺散在碧玉地面之上。朱淑真起身，见一旁流水潺潺，闪着银光；树林繁密，不停地散落花瓣，香气袭人；远处是一座白净无瑕的宫殿，嵌着一颗额明珠，在烟波之中格外迷人。她顺着一座桥，缓缓地朝宫殿走去。看似近在咫尺，可却走了好久，好久。却也无妨，一路上，朱淑真赏着水中晶莹剔透的鱼儿，往来翕忽；看着那一池荷花，亭亭净植，翩翩起舞，倒十分高兴。
终于，朱淑真来到了宫殿之前，由两位仙子带入。及至堂前，发现在场的皆是碧玉年华的女子，个个貌美灵动，身量纤纤。其中一位，倒十分面熟，似在何处见过，倒有种久别重逢之感。朱淑真站立一处，悄悄打量着，细细思量着。
“今日再添一位仙子，从此便更热闹了。”堂中座上的仙子笑着说道：“你裙上倒沾上了桂花，便叫你月桂可好？”
众仙子迎上去，一一问候这位新来者。朱淑真这才知晓，那位似曾相识之仙子，叫海棠——此处皆以花为名，座上的仙子，便叫牡丹。
“你既初到，便叫与海棠住一处吧。她最聪慧心细，也叫你好好熟识一番。”说着便吩咐开席，众仙子欢欣雀跃。
碧玉桌案陈列，花酒清甜，糕点多样。众仙子饮着美酒，品着美食，高歌一曲，翩然舞动。或在一旁下棋，或在一旁作画，或吟咏诗词，或引弓射箭，好不热闹。一连十余日，都是这样欢乐的良宴，令人乐而忘返，耽于其中。
月桂虽也喜爱这样的宴会，满腔疑惑无法解开，却也无法释怀：究竟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及至此处才得此名？从前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为何从前的记忆皆无迹可循？每每宴会至一半，便心事重重，却也不知可以向谁询问，有谁可解答。渐渐地，月桂却发现在众多尽欢的仙子之中，亦有一位如她一般，在思索着什么。而这位仙子，便是与自己同住一处的那位熟悉女子——海棠。
月桂走过去，邀海棠一同出外走走，醒醒酒。来到河边，见一池藕花，映照着斜阳，清风吹过，微香阵阵，更有蛙鸣平添生气。不自觉地，同时地，海棠与月桂各吟咏起一句词：
“蛙鸣藕花香，风定斜阳照。”
“池上藕花香，叶底群蛙闹。”
原是作词吟句，倒无甚稀奇。只是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生了许多熟悉感，似在何处听过互相的词句，只是寻不可知。只一样，两人定是有缘之人。此后，两人便时常在一块，畅谈诗书，交流画作。
如此三月光景已过，欢声笑语，美酒佳肴，却未能叫月桂忘却自己的疑惑，只叫更急切寻求因果了。这日夜里，月桂与海棠独在房内。三月的相处，两人早已结为亲密友人。从前总有所顾虑，便也不曾问起。但今夜月桂却觉得时机成熟，该问问这位异于他人的仙子了。
“海棠，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问问你。”
海棠见月桂神色严肃，疑虑重重，便也略猜到一二。只走到各个窗前，将那夕颜花转朝外部，轻轻地关上窗。见月桂疑惑，便道：“这夕颜花可传声，我们的一言一语，牡丹仙子均可听到。若不这样，你那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何能说出来？我又如何能解答呢？”
月桂听罢，便知寻对了人，道：“海棠，我们究竟为何来到此处，为何从前之事，竟毫无记忆呢？如此不知根源，我实在是难受。”
海棠叹了一口气，道：“我亦是在思寻着，却也终不可得。从前牡丹仙子的近侍幽菊仙子，倒说与一些事给我。说这儿的仙子，均得保持十六七岁而不老，说来到这儿，便忘却从前，只靠着芍药仙子收着众仙子的回忆，记载着，藏在了忘忧阁中。”
“那为何从无仙子前往忘忧阁，寻回自己的回忆呢？”
“仙子初到，便是良宴不断，歌舞不休。如此欢乐之地，早就使人陶醉其中，又有谁会去呢？再者，这事也无几人知晓，若不是我曾相助，怕是幽菊仙子也不会说与我听。我悄悄去过，忘忧阁只靠芍药仙子守着，倒也不算守卫森严，只是凭我一人，也是难以进去的。”
“如今添了我，该会易些吧？”
“你真愿意寻回记忆吗？听幽菊仙子说，来到此处的，定是回忆苦痛者。”
“但总比不知根源，糊涂度日来得好。”
“我原以为你会与其他仙子一般，不想却是这样。难怪你初到时，我便觉得熟识，像在何处见过；吟咏词句时，亦生出熟悉感。原是有缘之人，不可错过。”
两人相视而笑，便细细商讨着如何进到那忘忧阁去寻记忆。
窗外的夕颜，迎着月光与微风，轻轻摇动。
得知芍药仙子最喜芍药花汁调就的脂粉，两人这几日便一心调制脂粉，制成了几盒胭脂，色泽淡丽，香味清幽。至黄昏日下，见芍药仙子看守得有些困乏、百无聊赖时，两人便一同上前谈话。
一番寒暄后，海棠道：“月桂，你今日涂抹的是何脂粉，为何这般清丽？”
“这是芍药花汁调制而成的，清新淡雅。倒是我容貌逊色，若是芍药仙子涂抹，定是美艳超群。那日调制时芍药花开得正好，采摘多了，调制得也就多，现下内室还存着许多，不知芍药仙子要不要同我一道去尝尝新呢？”
芍药仙子自是心驰神往，却碍于看守，犹豫不决。
“芍药仙子，你便安心去吧，这儿有我替你看守便是。”
“正是呢，海棠仙子一向聪慧可靠，这儿有她，定无事。否则浪费了这许多的芍药花，浪费了这脂粉，也是不好的。”
“如此，便麻烦你了。”芍药仙子兴致大发，与月桂一道离去了。
待二人走远，又过了半个时辰，见四下无人，海棠便悄悄地进入忘忧阁。忘忧阁内倒十分清雅，各色的花朵开放，花香阵阵；柳条低垂，悬挂着一本本册子，册子上是众仙子的画像与名字。海棠寻得了自己与月桂的册子，轻轻地放在衣袖之中，便赶忙出外，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替芍药仙子看守。
夜已降临，蝉鸣阵阵。两人继续转花闭窗，取出那两本册子，忐忑紧张。一阵犹豫，几番准备后，两人才终于捧起册子，翻开书页，细细品读。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南宋女词人……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南宋女词人……
记忆如潮起，一阵阵袭来。李清照与朱淑真才终于记起前世的一切，一个个名字，一张张脸庞，也才最终浮现：赵明诚、张汝舟、方绍之、赵文康……那些事，欢乐或苦痛，也才重返记忆：赌书泼茶、西湖泛舟、所嫁非人、议论抨击……两人回忆着，不觉嘴角上扬，也不觉潸然泪下。
两人相互安慰，相互依靠。原来曾经在西湖会面，也不奇怪如此面熟了。能够与碧玉年华时期的李清照相遇，共谈诗书，朱淑真自是欣喜；能够遇见这样一位与自己性情相仿的女词人，李清照亦是欢喜，却不想自己离世之后，朱淑真却经历这般苦难，倒叫人难过。
幽菊仙子所言不假，虽说寻得了根源，解了疑虑，却是寻回了苦痛，叫人难以释怀。想起了前世之事，两人感慨不已，忧思难忘。而朱淑真自是比李清照更为伤怀，久久不能恢复。
李清照当然明白，道：“我离世之时，双亲已不在，明诚亦是早就离我而去。唯有我胞弟，有官职有家室，倒不叫我担忧，便是无牵无挂了。但你不同，若说方绍之、赵文康，均是可以放下的，唯一叫你牵挂的，便是朱父朱母了。未知他们如何，该叫你难过了。”
朱淑真点点头，不觉又泪如雨下了。
李清照以手帕为她拭泪，道：“你也不必这般伤怀，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听幽菊仙子说，芍药仙子可助我们返回前世。若真这般，不正可回去，见一见双亲，也好叫你安心吗？”
朱淑真止了止泪，道：“但这定是不允许的，那芍药仙子，也定不会轻易相助，叫自己冒险的。”
李清照握住朱淑真的手：“现下也只能一试了。软硬兼施，最后如何便如何把。你也早些休息，不必过于伤怀。”
两人将册子好生收着，便上了卧榻安枕了。今夜两人均是难以成眠，或担忧前世之人事，或思索如何说服芍药仙子。窗外的夕颜花，也慢慢地凋落了。
第二日两人又前往忘忧阁，及至芍药仙子面前，便承认了擅闯忘忧阁，更偷出册子，寻回了前世回忆之事。
“你们竟这般大胆，我定要告诉了牡丹仙子，让仙子处置了你们去。”
“芍药仙子，芍药仙子。”李清照拦住了她，道：“此事确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只是我们却担忧，平白让你添了个失职的罪名，也叫你受了罚。若真如此，我们如何安心呢。”
芍药仙子细想道：海棠与牡丹是众仙子中最为貌美聪慧的，牡丹仙子一向也偏爱她们。若是知晓此事，再让她们服下忘忧水便可。只是少不了要寻了替罪人，最终不正是我受罪？罢了，罢了。于是便道：“念在你们昨日赠与我这样好的脂粉，我便当作此事未发生。赶快把册子放回去便是了。”
三人入了忘忧阁，芍药仙子催促着两人将册子放回原位，便要携二人离开。朱淑真与李清照便开始讲述自己的前世人事，讲起人间的玩物与吃食，极尽渲染夸张，惹得芍药心驰神往，蠢蠢欲动。见她心有所动，朱淑真与李清照便继续煽动着芍药，鼓励她也翻一翻自己的册子，寻一寻自己的回忆。一番鼓动之下，芍药终于翻开了自己的册子。
这芍药原是香料商人的女儿，因招惹了地方富贾，竟被一把火烧毁了商铺，一家丧命。李清照与朱淑真知晓后，倒是十分同情：竟有这般可怜的人。尽管如此，也不能忘了此行目的。待芍药止了泪，便道出了需求。
“不行，这绝对不行。若叫牡丹仙子知晓，我便是要处死的。”
“但如若你不帮我们，我们便将你私看册子一事告知牡丹仙子。到那时，你也是难逃责罚的。牡丹仙子一向护着我们，彼时不知是会信你，还是信我们呢？”李清照语气坚定。
朱淑真走过去，握着芍药的手，道：“芍药仙子，便算我求你了。现下你也寻回了前世记忆，该知晓舐犊情深。我也是希望回去见一见我爹爹娘亲，了解我离世之后他们的境况，也好安心啊。”说着，便以帕拭泪。
“正是呢。我们定会按时归来，不叫你为难。”李清照继续道：“听闻人间有许多制香高人，可寻得许多奇特香料。你素来爱香，彼时我们便替你带来上乘香料，叫你涂抹之后，艳压群芳。可好？”
芍药一番权衡之后，才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只一样，必得按时归来。否则，一是叫牡丹仙子起疑心；二来，时辰过了不久，你们便会灰飞烟灭的。万万要谨记于心啊！”一会儿，又道：“我可是冒了极大风险相助，日后不许再提及我私看册子一事，你们断不可忘恩负义。”
李清照与朱淑真自是点头答应。待第二日众仙子参拜牡丹仙子之后，便将两人带入忘忧阁内室，只见有一方清水，泛着淡淡的青绿之光。
“静静躺在这水中，半个时辰之后便可回到前世。我再提醒一回，必得在天黑之前归来，切莫错过时辰了。”
李清照与朱淑真点点头，便带着期待与紧张，慢慢地迈入水中，静静地躺下，等待归去，那个魂牵梦萦的前世。
感谢你的阅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