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萧郎成路人
婚期定在一月后,这一月中,朱淑真不再多思多想,只筹备着物品,多陪陪朱父朱母,又将平日里自己顾着的朱父朱母的细碎小事,一一吩咐了竹青、阿福等人,让他们多加留心,好好伺候着。原是要带着紫烟和莺儿同去,却放心不下自己的书斋与内室,只让莺儿留下,多多清扫,别叫两处的物品有所丢失损坏,只愿这两处一切如旧,也让哪日回家探望时,有回忆可追。又托人给李清照捎了封信,告知喜事,这才算完结了琐事,得以好好准备出嫁。
那日终于到来,淑真身着段红长裙,配上凤冠霞帔,梳着同心发髻,再缀上璎珞,光彩夺目,烨然若仙。正上妆时,朱母入内,将双手搭在朱淑真肩上,依依不舍,多了几分伤感。淑真笑着,安慰道:“娘亲,今日是我的良日,可不许见眼泪呀。我会时常回来探望你和爹爹的,你们要保重。”
朱母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笑道:“你看你,出嫁从夫,哪有时时回来的道理,叫人笑话!”见一切打点完毕,吉时也将至,便吩咐启程。又唤来紫烟再多交代几句,一番叮咛过后,才肯休止。
淑真上了花轿,便悄悄地掀开喜帕,再偷偷望朱父朱母一眼,再望一望这生活多年的地方。终究会回来探望的,只是要离开了,总归有些不舍。直至朱父朱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朱府越来越远,淑真才扭过头来,放下喜帕。
而身后,亦有一个人这般远眺着,这般不舍。原来方绍之从赵文康处得知其心仪女子是朱淑真,得知他们就要在今日结亲,后悔不已。但转念一想,赵文康有官职,更能保淑真衣食无忧,自己却是自顾不暇,穷困潦倒,又何必扰人安定呢?但终究是放不下,便悄悄地在暗处,望着淑真出嫁也就是了。
佳缘孽缘何在?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婚后朱淑真与赵文康,倒也恩爱相守,或在房中谈话,或去郊游赏玩。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才学,赵文康勤勤勉勉,总会在闲暇时学习诗文词作,虽有些乏累,却也能坚持一阵。谈及诗文词作时,或略说一二,或以其他话语应对,倒也不曾叫朱淑真怀疑,只是个中无奈,也只有自己知晓。
一日两人正饮着梅酒,忽有友人来访。一番谈话后,赵文康告知朱淑真,自己要前往济南拜访尚书右丞,以谋求官职晋升。大好机会,若无友人引荐,便是不可遇的,赵文康一心谋求升迁,怎会错过?欢喜快活,便自斟自饮了几杯,来略表自己的欣喜之情。
新婚燕尔,朱淑真自是不大愿意,只是见赵文康这般欣然,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与他一同饮酒,也好借着酒来浇浇自己的担忧不舍。
赵文康一去,便已三月。这三个月里,淑真也无甚兴致出外访山问水,只是在庭院看看花,或在房内读诗填词。偶尔看见窗前那一片片绿叶,倒想起那句诗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不知赵文康在外如何?不知他何时归来?既见不到,便只能凭雁传书了。于是提笔,又写起信来。之前已是寄过几封书信,寻常的话事表意,怕文康也是看多了生腻。朱淑真眼珠一转,转念便有了个巧法,于是微微笑着,取出宣纸来,开始作画。
赵文康一别三月,亦是十分挂念新婚妻子,奈何官位所迫,也只好舍弃情爱了。幸而淑真时时寄信来,告知家中情况,表达真挚情意,倒也叫他放心,也能略解相思之苦了。而这日收到的来信,却与平常不同,银河般的天空,缀着许多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圆月,温暖的银光闪烁,极为美丽。赵文康正纳闷着,便看到画的右下方写着一句话:满天圆月皆明净,更无一个知我心。这才明白原来是月圆团聚勾起了朱淑真的思念之情。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恰巧那尚书右丞两日后便离开了济南,赵文康也得以快马加鞭地赶回余杭,与朱淑真相聚。小别重逢,两人自是互诉衷情,互表心意。
转眼一年有半,赵文康也在期间得到晋升。受益其中的赵文康,自是更加孜孜不倦地四处奔波,献媚讨好,攀附权贵,以求官职安稳,以求更上一等。忙于官场的赵文康,自是无暇顾及诗书;每每朱淑真提及词作,他便避而不谈,甚至直指“诗词无用”,只希望朱淑真多习女红,帮着赵母料理家事。这番言论,自是令朱淑真反感痛恨,两人也就渐渐产生了隔阂。在家中得不到温柔关怀,赵文康便流连于风月场所,寻香问柳,饮酒作乐,借着公事之由,将朱淑真一人冷落在家,不管不问。
朱淑真在赵府百无聊赖,便就时常回朱府去,与朱母谈谈心,与朱父下下棋。害怕朱父朱母看出端倪,惹他们担忧,朱淑真每次也不敢久留,只待上一个时辰,便借口说怕赵文康担心,得早些归去。但又不愿早归赵府独守空闺,更不愿见赵文康酒醉的狂妄模样,便一人去往河畔边,或坐着,或踱步,来消磨时光,冲淡忧愁。
那日暖阳正佳,河畔边的花也飘出阵阵香气,沁人心脾。朱淑真见景色宜人,便想着待久些,于是遣了紫烟先回赵府,告知赵母因朱母留饭,需得晚些归去,彼时朱父亦会唤人护送着自己,叫不要担心。紫烟虽有些担心,但毕竟也要有所交代,才不叫赵母有理由责怪淑真。心想着待回了话,便马上回来护着小姐,倒也无妨。于是紫烟便加快脚步,先回赵府去了。
朱淑真对着河水,细嗅花香,只觉舒畅快意。忽然看见前方一人缓缓向这边走来,那身影似曾相识,十分熟悉,但又不敢完全确定;及至他越走越近,面庞逐渐清晰,朱淑真才知道,原来是他,原来真的是他。
“绍之——”朱淑真惊讶地唤了他的名字。
“淑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回来了?”方绍之回应道,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欣喜,更有几分羞愧。
“是的,我回来了。”淑真忍住眼泪。
方绍之看着朱淑真的装扮,再审视自己,才自知失了礼数,道:“不知赵夫人在此,平白扰了夫人兴致,还请原谅。”
“赵夫人?”朱淑真只觉得讽刺,道:“不过是个受冷落的人罢了。”
“赵夫人与文康兄有何误会嫌隙吗?”
“误会也好,嫌隙也罢。他既冷落我,我也不愿他在眼前。只对着这潺潺流水,悠闲自在。”
方绍之悄悄地端详淑真,发现淑真容颜未变,更见风姿。不知该说什么,便祝贺道:“听闻文康兄不久之前晋升了,还未祝贺,在此补上!”
朱淑真自是不愿听到这些客套话,见方绍之粗布麻衣,也便明白了他当年未曾中试,现下不知住在哪儿,可曾得到温饱。不觉中又生出几番怜意来,往昔的点点滴滴也便全然浮现眼前了。
正欲谈起从前之事,不想紫烟来到。见两人重逢,紫烟自是担忧无比。若叫人瞧见了该怎么办?淑真已嫁为人妇,若多了这些流言,怕是对小姐、对朱府都是极大的损坏。于是便顾不上淑真的感受,上前来,阻拦道:“小姐,该回去了,赵少爷该担心了。”又对着方绍之,用讽刺语气道:“哎,这不是方绍之方状元吗?不知方少爷是否金榜题名,满门荣耀,也好叫我们老爷夫人开心,叫朱府也添些光。”
方绍之低下头,羞愧不已。朱淑真正欲拦着紫烟,紫烟却又抢着继续说了一通:“方少爷,当初您抛下小姐,只顾着考取功名;现在沦落到这般,便又想着来靠小姐赚得温饱吗?都说读书人志气高,方少爷可不要违背了。如今小姐已经嫁入赵家,还请方少爷不要再来纠缠,白白坏了小姐的名声……”
“紫烟!”朱淑真大声喝止住紫烟,看着方绍之,尽是心疼,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是我打扰了,赵夫人,请回吧,免得与我这样的人一道,拉低身份。在下先告辞了。”方绍之望了淑真一眼,便转身走了。
“小姐,我知道我这样讲,既伤了方公子,更伤了你。但你已经嫁入赵家了,便是赵夫人了。千万不能再有其他想法,再生出……”
“好了,别说了。”朱淑真伤心地收回眼泪:“回去吧,总要回去的。”
回到赵府后,朱淑真终日待在房内,不思饮食,只将方绍之曾经写与自己的诗词,一一写出。这些诗词,朱淑真早已记在心中,就算是撕掉了烧掉了,也抹不去那些回忆。
在房内闷了许多天,朱淑真倒未觉如何,只是紫烟早已是千般万般忧虑,担心淑真闷坏了身子,担心赵父赵母看出破绽,担心朱父朱母受到牵连。于是便极力规劝,向朱淑真讲着院里的日光和煦,花开缤纷,又搬出朱父朱母,劝小姐不要让他们操累。一番劝说下,朱淑真才答应到院里走走,并取出长笛,吹奏一番,或许可以少些思虑,少些忧愁。
院里有几阵风,花开得并不繁茂,有时落下几片花瓣,更添伤怀。原来便想在院里架一个秋千,不想说了几回,赵文康也未架起。想来他也未曾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吧。倒也算了,任是院里有秋千,任是海棠满院,此处也还是赵府,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待字闺中的朱府小姐了。朱淑真想到此处,只坐在那张石凳上,吹起了《折杨柳》笛子曲。曲到伤怀处,悄悄地便落下眼泪。笛声悠扬,曲调悲凉……
忽然听见府门有一阵忙乱声,继而丫鬟小红赶来,道:“小姐,少爷醉酒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朱淑真缓缓地放下笛子,道:“醉酒便醉酒吧,也不是第一回了,有什么可着急的。”
“小姐,这次,这次,少爷他还带了,带了……”小红说不出口,只说道:“小姐,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朱淑真感到奇怪,便到门外看看究竟何事。谁知只见赵文康满脸通红,醉醺醺地倒在座上,身旁站着一位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未等朱淑真开口,那女子便道:“这位便是只知诗书,不习女红的赵夫人吧。原以为赵夫人书香门第,想来却是这般,赵公子所言不虚呀。您的相公我便替您带回了,小女子告辞了。”说罢,那青楼女子便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朱淑真站在原地,看着赵文康烂醉如泥,不觉气恼,却又倍感寒心。
“你这个不肖子孙!赵家的脸面全被你丢光了!”得知今日之事的赵父,气愤难忍,一巴掌打在赵文康脸上,命他跪下。
“你说,你对得起淑真吗?你做出这种事,对得起赵府,对得起我和你娘吗!”
赵文康自知惹祸,低头不语;朱淑真也已心凉,只站在一旁,默默无言。
“老爷,老爷,有话好好说,先让文康起来吧,这膝盖受凉了,可要遭罪了。”赵母心疼地扶起赵文康,谈护着他,道:“这段时间你也知道,是文康和淑真闹了不快,文康心里难过,又喝了酒,这才被那青楼女子给迷了性。淑真啊,便是文康心里有你,才这般借酒浇愁啊。”赵母语重心长地说着,用手帕抹了抹眼泪。继而又握住淑真的手,放在赵文康手上,道:“好孩子,便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了文康,二人重归于好吧。也就这样,才能叫我放心,才能叫我不日夜担忧,日夜挂心啊。”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在赵父赵母的劝和下,朱淑真才渐渐地消了怒气。虽然未完全原谅赵文康,心也被赵母哭软了,便只希望赵文康以此为鉴,反省改过也就罢了。折腾了许久,两人也回房休息了。
正走至一半,赵文康才忽然发现身上的祖传玉佩不见了。想着许是适才跪下时给落下了,便欲回去寻。朱淑真见他醉意未全消,便替他去寻,让他早些歇息。
及至门口,却听见赵母之言:
“你看你今日,怎么净护着淑真,文康可才是你的儿子啊。一味作践他,倒不知你怎么想!”
“你不懂。要不是看在朱府面子上,我也犯不着这样。毕竟她父亲官职高于我,总得顾及着。若他日文康继续晋升,高过他父亲去,就是另一番境况了。”赵父有些不忿地说道。
“那自然是这样。这淑真,成日读书作画,针线活不做,府上事不料理,真叫我烦心。还有一样,她嫁入也有许久了,竟一点怀孕动静也没有,这赵家香火该怎么办啊!”
“这事不难,等文康再晋升,娶几个妾就是了。只盼文康早日位居高官,也叫我们享享清福。”
“那正是。文康有本事,将来越过朱府去,便是想何时休妻便何时休妻了,还在乎几个妾吗?”赵母笑道,带着几分轻蔑。
听到此处,朱淑真悲愤交加,寒心不已。便收拾了行装,与紫烟一道,寻了车马,遣了车夫,赶回了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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