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室内依旧闷热,白露节气已过,却不见“一夜凉一夜”。搬条凳子出了大门,在门口广场上纳凉;还没完全走出大门呢,前方天际一弯新月灼灼地挂在那,离它下方约两三寸地方,还闪着一颗白晶晶亮着的星——呀,白露过后的满月,就是中秋了吧?我心里不禁又生出一丝喟叹。
年年中秋遥想月,今年想得快了些。把中秋和月亮对应起来,本算不得异样,但像我这般,强烈地把“中秋——月亮——扬州(其实当称为古扬州)——文化人”统统捆在一起想的,也许并不是人人如此。
缘起有因。约二十年前,我还是个高中学生,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文艺青年”。某年中秋将至,恰好学到一篇新课文,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词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句,勾起了我对扬州的最初想象,无疑,那时是满夹着“国恨民仇”的浓烈感情色彩的。
上课前,老师刻意在黑板上提出了几个课前问题,其中第一个问题是:史上最高级的“愁”是什么?稍后,老师配合词前小序“黍离”之悲向我们解释,此乃《诗经》国风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意——扬州的二十四桥明月夜,于是给了我更进一层的愁闷感。
但“波心荡、冷月无声”的镜像,实在太美——扬州的模样,自此开始在我心里着墨、铺渲。
2.
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我又读到了月亮,对,扬州大运河边上的月亮。这篇被闻一多赞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之诗,自然因为闻一多的赞誉而给我留下了更深一层的印象——我清楚地记得,“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句评语,是进过语文考卷的——更何况,这诗确实已美入时间的永恒!
谁能站在扬州大运河畔,发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天问呢?谁能对着大运河天际的明月,发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喟叹呢?张若虚,只有这个在《全唐诗》中被誉为“以孤篇冠全唐”的扬州人才行。
一线江天,一片闲云,一轮海潮,一空皓月,一树疏影,还有,一个站在大运河畔的孤独诗人的身影,成了“扬州”在我心目中最新的点染。它像一首永恒的旋律,唱出了那时我心中“扬州”新增的基调:无言的,安静的,静美的,永恒的……
此刻扬州,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寒寂里,着上了一层理性又绝美的中性色彩,它冲淡了往先扬州给我的“国恨民仇”的暗色调,稍稍地,显出一丝静谧而永恒的理性美,而这种感受,远不是“波心荡、冷月无声”带给我的凄凉感。
因为张若虚,因为《春江花月夜》,扬州在我心里的样子,渐显出底层愁闷悲苦、外层理性中庸的层次感来。
3.
中国人时逢中秋就必会想到赏月,却并不是每个中秋都能看见月亮。“天有不测风云”,很多次中秋,我在中秋的夜晚,抬头不能窥见月亮,只能听到风声或是雨打芭蕉的叹息。
中秋望月,天上没有,心里始终还是有的。后来,学到的、读到的关于扬州、关于扬州月的诗词,渐次多了起来。这时候我发现,扬州,其实远不止我先前看到的那两个层次。
首先,无法忽略的正是诗仙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句。对了,唐朝盛世,扬州可是全国顶格一线城市,所谓“扬一益二”是也。我猜,诗仙挥手送别孟浩然之际,他的心,怕是早都飘向了繁花似锦的大扬州了吧?
扬州城繁荣昌盛,诗词里是有许多体现的,比如王建说“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可以想象,华灯夜市、红楼魅影,到处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又如李绅说“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扬州,这就是座不夜城啊;又比如,杜牧说“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里繁华巷,竟抵不上他对红颜知己的一厢情思;再比如,张祜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夜幕月色下,站在石桥边,即可欣赏到岸边迷楼里的袅袅舞姿,又能耳听缕缕天籁音,岂不快哉!
最绝的当属徐凝,一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直接把扬州定格成延续千年的盛景——哪怕中途多次颓废,但是“扬州”,定该有这“千年大都会”之气象,哪怕现实里塌了,印在历代文人心中的那个扬州,却只会随着中秋满盈的明月,愈渐升高,再也不曾坍塌。
4.
论扬州和扬州的月,除了徐凝给后世定格下的繁盛镜像不可磨灭以外,“小杜”赋予扬州和扬州月的,则成了后世记忆“扬州”的灵魂。
其实杜牧在扬州呆的时间并不长,从公元833年到835年,前后不过两年。杜牧出身名门望族,二十六岁即进士及第,他到扬州上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一二岁——可惜,正值年富力强的杜牧,不过是应淮南节度使之邀,前来任其幕僚的,实为一闲职。
满怀为国效命的杜牧,心里不免抑郁。扬州又为天下第一繁华之地,小杜便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变成了潇洒不羁的“杜公子”,还与一个十三岁的女子记起了“相思”——那个“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念的便是这位十三岁的无名女子。
暮年的杜牧,远住在京都长安,回望自己十年前在扬州时的经历,心里总有一道坎过不去,于是也只能发出“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感叹了,而他对自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自嘲,谁敢说他不是对自己内心痛苦的总结?大好年华,报国无门,满怀壮志,竟都献给了烟花般繁茂灿烂的扬州柳巷了。
杜牧是自己跟自己一个人过不去,而他留下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却成了后世千年文人心中的噩梦,但凡不得志,便学小杜郎。难怪三百年后的姜夔在看过残破的扬州城时,会写下“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的无奈词句。
杜牧也好,姜夔也罢,他们离开扬州时,不知道看没看见天上永远圆缺交替的月亮,但是我想,他们心里,肯定都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落寞吧?其实并不只他们,这份落寞,居然透过杜牧的词句,永远留给了后世的代代中国人。扬州,就是这么一座令人越想越着迷、越着迷越看不清轮廓的“文化印象”,这,才是扬州真正的灵魂。
5.
当我看到“海内名士”张祜张公子写下“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的诗句时,我就想,这位因元稹一句话就被皇帝老儿打发回淮南呆了一辈子的诗人,怕是想寻去“烟花扬州”的路都没寻着,毕竟,“也是销金一锅子”的扬州,任何时候都是落寞书生的好去处。幸好,最后看到他又写下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看来,扬州确实是个好地方,死也得死在扬州。张祜还是幸运和幸福的。
张祜死后一千年,一个三十岁的落魄男子,携妻带子客居扬州十年,仅靠作画维持生计,他的名字,叫郑板桥。我时常胡乱猜测,在扬州作画的十年间,应当正是郑板桥赢取“扬州八怪”名号的黄金十年。想必,这座建城二千五百年的古城,给了他内心无限的依托吧?毕竟,杜牧留下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永远且从未间断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唯一不足之处,郑板桥一生只画兰、竹、石,如果再有扬州城里的运河水,或是扬州城上的半空月,当是极为完满了。
我从未去过扬州,因为我担心,现在的扬州,会不会毫不留情地击破我脑海里,那个既古典又传统的扬州形象;据说,古扬州城,已被完整地埋在了新城的地底下。
其实我还是极为渴望去扬州看一看的,虽然并非一定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但我期望,能见着一个“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古扬州,至少,它应该给我脑海里最初的那个镜像扬州吧?
今年中秋又将至,天上会不会有圆月呢?不得而知。但是,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总会有看得见圆月的地方,就像张若虚说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扬州历经二千五百年沧桑兴衰,尚且给我们留下了“印象扬州”,而经历从未间断五千年文明的中国人,怎么可能看不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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