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遐想

作者: 阿毛杂货铺 | 来源:发表于2021-06-05 17: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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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开始的时候,泥土只被当作材料,用来捏造形态各异的玩具。

    最喜欢跟在三表哥屁股后面玩。六月梅时雨,雨天特别多。下雨的时候,我们躲在屋檐下,乘着雨歇间隙,走到大舅家大门前的屋坪里,掏黄泥——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活,无暇顾及我们。被雨水淋透了的黄土坪,一踩一个坑,那轻便的鞋子瞬间便沾满了厚厚一层黄泥,抬都抬不动,往门槛上一揩,门槛边沿便留下狗喘息吐出的舌头般一块黄泥。这脚底板带起来的黄泥可不能做材料,它只让人厌,谁叫它粘得我们的鞋子走都走不动路了呢。

    捏小人用的黄泥,得特意去屋坪角角落落里掏。我们把掏来的黄泥堆在屋檐下,用手将它揉得熟熟的,或捏成小人,或捏成汽车,或捏成一只厨房里的大碗,偶或找来几粒黑木炭,捏碎了给小人安上眼睛、鼻子、嘴巴,给小汽车安上前头灯……欢乐便都在这泥巴里了,我们并不管事后可能因为弄脏了身上的衣裳而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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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泥土是令人讨厌的东西。我们被父母强迫着去田地里劳动,不管我们乐不乐意。那时候,“双抢”农忙时,田里总有抱不完的稻穗,抱完自家的抱外公家的,抱完外公家的抱小姨家的。那泥土不再是黄色的,而是淡灰色,软软的;也有硬邦邦的,开着口子,一道一道地蔓延着。我奔忙在稻田里,空不出手擦拭满脸的汗水,只能抬起抱着稻穗的手臂,胡乱揩揩脸颊;晚上,一双手臂被稻穗拉出许多红红的斑点子,火辣辣地疼。

    插秧的时候也下田,最怕的是蚂蟥,有些叮着人不疼,但大多都会疼。伸手去拔,那蚂蟥就伸长了身子,不愿意下来;好不容易拔下来了,腿上必定留下一个伤口,红色的鲜血,混在腿上,夹杂着灰色的泥巴。浑浊的泥水里,看不见蚂蟥,好恼人!

    不下田的时候,也还得下地。记得妈妈总是让我跟着她去地里拔草。芒种时节,地里长着许许多多的应季蔬菜,有长长藤条的丝瓜,有爬上高高架子的黄瓜和豆角,有长着粗壮枝丫的茄子和辣椒。“把这两块地的草拔了。”妈妈丢下一句话,自己挑着尿桶去了不远处的池塘,或者,扛着锄头去了别处的地里锄草、翻土。

    六月的太阳有些热烈起来,我的头发被直直的太阳晒着,头皮明显感觉到热。地里的蔬菜们不觉得热,它们尽情伸展着身体,尽最大努力去接受阳光的照射。地下的杂草们更是调皮,酸指甲匍匐着自己的身子,贴着地面放肆地生长,想尽可能多地霸占土地;狗尾草悄悄地伸长了它的脖子,乘着农人不注意,它就生根发芽往上窜,试图与身旁的蔬果比试比试谁更高大与威猛;最恼人的是牛筋草,蓬蓬松松的一片一片长着,那根儿特能钻土,扯一把出来,根底下就必定带着一抔土。

    我数着菜地里一行一行的植栽间距前进。心里默念:拔到前面第五行的时候,我就歇歇。心里十万个不乐意,拔草,晒着太阳,浑身不自在,了无生趣;没有玩伴,心生寂寞。其实就三五十平米的两畦菜地,那时候却总感觉比天还大,“咋这么多呢,拔这么久都拔不完!”代表着孕育与生长的土地,就这样被我憎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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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我跟着爷爷生活。第一次对土地拥有了“自主感”,是因为我屁颠屁颠地跟着爷爷去菜地里摘菜。回家的路上,我问爷爷,这块地是谁的?那块地是谁的?爷爷用一口土话,指着自家的几块菜地告诉我,“暗个哒,哈个都暗个哒”(我们的,那块也是我们的)。

    对自家的土地从有了“自主感”到喜爱,中途经历了许多个春秋。春天,我看到自家菜地里的马铃薯长得繁茂青绿,第一次感受到土地的“了不起”;初夏,我看到菜地里的蚕豆,一荚一荚地长在苗叶间,又感受到了土地的神奇;盛夏,我看着菜地里青了黄瓜、绿了豆角、红了辣椒、紫了茄子,一片欣欣向荣,便愈发感觉到土地的伟大;初冬,披着白毛的大冬瓜和黄了果皮的大南瓜,一个比一个厚实沉重,我开始认识到,土地,是农人最值得信赖的生命依靠。

    上中学时,骑自行车上下学要经过老镇政府外面的围墙,那墙上白底黑字刷着“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几个大字,至少三年都没换,我也整整看了三年。每次经过,有意无意我都要朝围墙上的那行标语瞟一眼,然后每次心里都会“赞同”一次。因为我见了自家菜地,一年四季长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它们是我家餐桌上九成以上菜肴的来源地,倘若没了这些土地,我家吃什么呢?还有那稻田,可不止是我一家全靠它长出大米,千千万万人都靠着它长出大米,供我们果腹。土地太重要了,尤其对农人!

    不知不觉我养成了三天两头没事就去自家各处田地转转的习惯。我喜欢看刚刚深翻的泥土,因为我们只会施用农家肥,它们大多呈灰褐色,给人以肥沃、丰满、有力量、充满想象力的强烈主观感受;也少有贫瘠的便显现出淡黄色。但无一例外,我常常都能闻到新翻泥土的芬芳——很多时候,它们就是我亲手挥舞着锄头翻弄出来的。我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子踩在泥土上,被翻松的泥土清凉清凉的,我的脚趾亲吻着大地,不一会,脚板下的泥土便被焐温,它们便有了温度。待我将这片土地统统翻了一遍,我擦去额上的汗水,心里始终透着光亮:明天我栽下什么,数月后土地就给我生出什么,没有比这能想象得到的丰收盛景更令人愉快的事儿了。

    我也喜欢啥事也不干,就呆呆地站在菜地边上,看看土地里作物的长势。其实不论地里长了什么,看着它们直挺挺地头朝天空,不论是早晨叶儿上挂着露珠,还是午后与清风共舞、傍晚陪着月牙,我都觉得特别有生气,特别美好。土地强大的繁衍与生长的力量,让人心里觉着踏实、满足,还有丝丝即将收获的期许与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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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候,我注意到,自家菜地边沿,有几座坟茔。某年冬至,爷爷带着我去祭祖,来到一处荒草杂生的菜地边,他告诉我说,这是曾曾祖父,你没见过。然后爷爷锄草,不一会儿,稍稍凸起的坟茔露出了它小小的背脊,还有前头那块一尺见方的小墓碑,上面刻着:先考毛公某某之墓。又来到另一处菜地边沿,爷爷说,这是你曾祖父,你也没见过。如此这番,我第一次见到了曾曾祖父、曾祖父、奶奶、姑姑等至亲休息的地方。他们统统在地底下安眠。

    如今,我的爷爷也安眠于地下。我忽然惊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姊妹,我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终有一天,都将安眠于地下。原来,泥土不但在我们生时托举起我们的生命,也在我们死后,温柔地拥抱我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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