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第二章 回到起点的勇气

作者: Grace_Gu | 来源:发表于2018-12-04 17:08 被阅读5次

    回家的路上,在雨刷不断划过出租车挡风玻璃的间隙,钱苇菁做了个不算清晰的梦。梦中的她再次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旧金山街头,那是2008年,湾区的初创公司随着道指的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去年涨势如虹的科技股一泻千里,犹如世纪之交的互联网泡沫诈尸还魂。就连原本信心满满的投资人,都眼看着东海岸垂死的贝尔斯登和雷曼兄弟大摇其头,直呼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可就在那年5月16日,加州最高法院的裁决以4比3通过,从那以后,双方性别再也不能成为法律阻止人们缔结婚约的理由。司法的权威和压抑的情感推搡着激动的性少数,将那年的彩虹大游行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钱苇菁还记得,那个竖着高马尾的斯坦福学姐身穿印有LGBT的彩虹T恤,和艾伦般帅气的女友十指相扣,高举的右臂上印着漂亮的彩虹爱心,明媚的七彩渲染了加州蔚蓝的天空。就在她蓦然回首的瞬间,学姐下意识地寻找着钱苇菁身边的女人,随之不假思索地发问––Hey, Jeanne, where is your girlfriend?

    钱苇菁不知该如何作答。学姐光洁的鹅蛋脸阳光灿烂,深陷的酒窝里搅拌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加州大法官的决定已然将人生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微微颔首,想说自己没有女朋友,或许将来也不会有,却终究微笑着沉默,耸肩,一字不提。因为她自己也分不清,那所谓得体的措辞究竟是背叛还是谎言。

    而在那天的梦里,钱苇菁在低头不语的瞬间看见了阿莉。阿莉依旧是十六岁时的模样,乌黑透亮的大眼睛镶嵌在雪白的瓜子脸上,前短后长的白裙随风飘逸,衬得苗条瘦长的阿莉宛如仙女。阿莉在喧嚣嘈杂的队伍中认出了苇菁,一路小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微笑着露出甜美的梨涡。阿莉倚靠在苇菁肩头,说她全奖考上了加州伯克利,唐叔叔激动不已,把下年生活费全部打进了她新开的账户。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纤弱,却没有了从前的忧伤与怯懦,话语间流露着难言的憧憬和希冀。她说在以后得每个周末和假日,她都要牵着苇菁的手,踏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她要去读她喜欢的亚文化研究,等她在加州大学系统找到教职就和苇菁结婚。她说她要在婚礼上穿朵妮娜婚纱,苇菁最爱的Chanel白色套装必须配上七彩的心形吊坠。

    钱苇菁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脖颈,寻找着心形吊坠突出的棱角,却发现脖子与胸膛间除了锁骨空无一物。她正犹豫如何向阿莉解释,阿莉轻盈的身躯忽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薄,不到顷刻间,阿莉原本瘦弱的身体已经薄如蝉翼,惨白的脸颊不见一丝血色,左臂与腰线的夹缝血流如注,喷涌而出的鲜血沾染了长裙,洁白的裙底犹如被红墨水渲染般艳丽夺目。钱苇菁尖叫着伸长右手,想抓过阿莉的手臂查看出血的伤口,阿莉却在她飘忽的手指间消失不见......

    钱苇菁一头撞醒在车窗玻璃上,窗外的大雨混杂着汽车急驶的摩擦声,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又清晰,让她顿生平静,却又万般失落。这一次,苇菁真正低下头,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硕大的订婚戒指,半年前的情人节,Vickie问她是要3克拉的蓝宝石还是2克拉的孔雀绿。就像八年前那样,钱苇菁终究没有说实话。因为她明白,即使她对Vickie坦诚向告,让她魂牵梦绕的彩虹吊坠也将永远沉睡在青春的填埋场。事实上,早在十二年前的初春,当那顽劣的手掌从她身上扯下吊坠,在学校垃圾桶上空划出物理书上的抛物线时,怒火中烧的她就早已满盘皆输。

    钱苇菁用力抬起眼皮,努力让复杂的心情平静下来。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你知道,梦都是反的。可就在她不断安慰自己时,却听见前方司机的嚷嚷声––

    “喂,我说你小姑娘干嘛呢?没事瞎叫唤什么啊?大白天的撒什么癔症啊?他妈的有病吧!”

    钱苇菁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刚才在梦中叫出了声。她整整额角的碎发,略带尴尬地回应:“不好意思啊,刚在飞机上看了本恐怖小说,这一转眼就做噩梦了。”

    “恐怖小说?没事看那玩意干嘛?那玩意还他妈的能当真?都多大的人了,咋这么没谱啊。”司机从鼻腔里发出一阵哼声,拉了拉身边的手柄,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来。“行了,一会儿快到了,麻烦脑子清楚点,别光顾着做梦,还要我把你抱下车!”

    钱苇菁没有回答。她右手撑头,凝视着车外的街景一言不发。那一刻,她竟然有些理解司机的心情。恐怖小说固然是虚构,可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现实生活的荒诞?就连她自己,不也是拖延着等到今天,才愿意直面事实,承认现实的情节比惊悚片更曲折?

    钱苇菁是在自己大楼门口下的车。暴脾气的司机本不想把车开进小区,可无奈窗外的大雨毫不示弱,在苇菁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吹眉瞪眼地转动着方向盘在小区过道上横冲直撞,还把造作海归钱苇菁顺便教训了一通。钱苇菁家住徐汇区内部腹地,与当年世博会浦西园仅有一街之隔,步行五分钟就能看到宽阔的黄浦江面和浦江对岸的浦东。那是钱苇菁外公外婆在计划经济时期分到的公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苇菁的父母从X外大学辞职去外企工作,在徐汇市中心租不到满意的房,索性拖家带口住进了苇菁外婆家。七十多平米的老房,经过一次翻修,居然让一家老小住得舒心。除非阿莉来家中小住,外公外婆非得忙活半天,才能在客厅过道放下一张折叠床。工作步入正轨后,苇菁的父母一直想买房自立门户。那时的上海房价才六七千,两个外企高管的年薪超过百万,甚至能在寸土寸金的徐家汇买下两套门对门。可没等他们出手,苇菁的外公突发心脏病去世,苇菁远走高飞去了美国,七十多岁的外婆孤独脆弱不愿搬家,苇菁的学费生活费又成了大笔开销,买房的事也就一天天成了空中楼阁。如今,上海的房价涨了十倍不止,苇菁的外婆年事已高,老牌外企江河日下,他们即使有心,也再也无能为力了。尽管父母没有直说,苇菁却早就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悔意。老钱当年的下属拿着一两万的月薪,和同是外企中层的老婆在中环内圈买了几套小户型,12年裁员时没要一分赔偿费,靠着收租和炒房过上了财务自由的生活。Jennifer赵前东家的HR VP更是夸张。她老公本是华尔街一等一的金领,因为交易员好赌的习性没有一分存款,就连一双儿女的学费都要她每月电汇。后来,她老公在08年次贷危机中成了无业游民,铺张的消费习惯却丝毫不减当年,两个孩子在东岸最贵的大学念书,养家的重担全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因不满公司高层变动任性辞职,回纽约创办了自己的公关公司。一问才知道,早在97年空降上海时,她已经在浦东开发区看中了三套房!

    钱苇菁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深知过去不可假设。可当她提着箱子,挎着背包,一步步艰难地爬上老公房七楼的台阶时,依然在心中不觉追问,要不是那年被人丢弃的彩虹吊坠,要不是那群势利之徒的无知与傲慢,或者,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特殊任性,让多数家长无法接受的孩子,她那要钱有钱的父母,是否也早已过上包租婆的幸福生活?她那原本温馨的小家,是否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多年来,钱苇菁从未和父母提起这些,这一次,她自然更不会说。在风光之时回忆痛苦,还将痛苦在今日的成就间反复咀嚼,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显得格外矫情。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这样想,老钱和Jennifer赵一定会失望。那一年,当噩耗从天而降,外婆还整天以泪洗面,在东屋哭喊着造孽时,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已经在外网上细细浏览美国私校的细节,甚至亲自给招生处打电话。他们没有告诉苇菁,他们最初发出的十几封邮件全部石沉大海,唯一答复的教务主任,直接说他们异想天开。后来,Jennifer赵的一个美国客户替她联系了自己孩子的学校,湾区以开明著称的Simons&Rains。那是个成功的IT高管,是Simons&Rains多年的校董和慷慨的donar;他给校长办公室写了封声泪俱下的信,将钱苇菁和Jennifer赵描述得可怜至极。他对校长一再保证,自己只想给钱苇菁一个考试机会,如果钱苇菁不能通过,他决不强求。钱苇菁通过考试后,校长又以学校募集资金为由,向老钱和Jennifer赵收取了六万美元的赞助费。那年的人民币兑美元汇率还没降到1比6,六万美元是上海工薪族将近十年的收入,外婆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老钱签下支票的手腕却没有一丝颤抖。那一刻,他和妻子只是万分庆幸自己有钱。钱不是万能的,却能买到女儿崭新的希望与未来。也正因为如此,钱,成了老钱夫妇眼里最没用的废纸。他们只希望钱苇菁考上美国最好的大学,坐进麦肯锡,高盛,IBM的办公室。在那里,他们的宝贝女儿会变成谐音可笑的Jeanne Qian,却再也不会因为更加可笑的理由受尽屈辱。这样一来,他们才不会在焦虑和失望中一天天老去,苇菁的外婆才会重新燃起生的火焰,不再盼望着追随亡夫离去。

    这些年来,钱苇菁眼看着父母的希望一点点变成现实。就连本来几乎绝望的外婆,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也开始重新露出笑容。只是在踏进家门前,钱苇菁已有整整四年没见过外婆。她去往美国后的每个春节,老钱和Jennifer赵都会来加州和她共度佳节。起初,外婆总是和他们随行,还在钱苇菁的住处和中国朋友包过饺子。可近些年来,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还能自由行动,却再也没法乘坐十几小时的飞机去美国。外婆日夜思念着苇菁,却从来不敢在skype中多说什么。她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想给苇菁介绍男朋友,或是劝她回Rogers&上海办公室。对钱苇菁而言,前一件事她永远无法答应,也不必答应;可是后者,在接下来的几周,她至少能让老人享受片刻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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