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邺不是第一次在戈壁过夜。
有酒有肉的,是第一次。
夕阳完全隐没之后,松散的砂砾迅速变冷,一些虫蚁在黑暗里穿行,发出窸窣声响。
李承邺在火堆边选了个适当的位置,才开始大口咀嚼被分到的肉和饼,间或举起酒囊灌上几口。十几天的跋涉让他习惯了戈壁深夜的冷,却不太习惯火堆的气味。
“你若回甘州,是走错了方向。”镇西使撕下一片咸肉,卷进饼里。
“我去高昌”
“回鹘高昌?”楚泽眼中闪过一丝光,将手中未卷上咸肉的饼掰下一块,扔给枣红马。
马儿鼻腔里发出欢快嘶鸣,火发出噼啪声响。骆驼粪似乎掺杂了别的什么,从火焰里迸出灰色的烟来。
少年掩住口鼻,剧烈地咳了几声,脸颊上湿润的红被酒力掩盖。他有些怕对方诘问为何要去高昌。他讨厌说谎,讨厌极了。
然而当李承邺的咳嗽平息的时候,楚泽已经吃完了饼和咸肉,斜坐到一块赤砂石上,手里多了一只陶笛。
火光从烟气里灿然的亮,就像大漠上空透亮的星,那些光芒从不同方向落在楚泽身上。来自火的血红,来自星的冷白。
悠长的曲调从他指间的陶孔里流出,就像白天,戈壁峡谷里不知去向的风。
李承邺缩着身子,睡意逐渐变浓。
朦胧中他看到火,楚泽,和星星,还有楚泽身上,镶嵌宝石的胡刀。
这一切都在埙声里变得熟悉而匪夷所思。
李承邺闭上眼,心中涌出久违的安宁。
就像车队出发之前。
就像在长安。
第二日,李承邺与楚泽已到了西泠。
镇子不大,建于方圆几里唯一的绿洲。因着前后路途都荒无人烟,这镇子成了旅人必经的补给之地。因此镇上摊铺极多,俨然全镇都是一个巨大的集市。
楚泽轻车熟路,囊里灌满了葡萄酒,就牵着马径直奔向西北角的摊子去。
那摊子虽然偏僻,占地却大,摊子后面停着一只小羊车。摊上四散摆着些大大小小的水晶球,玛瑙雕的动物摆件,宝石戒指,铜镜、羽毛笔之类的玩意。再往后看,羊车上有些瓶瓶罐罐,不知作何用处。
李承邺目光扫着扫着,忽然就落到摊子角落,一堆水晶石中间,放着的一个骷髅头上。那骷髅是成年男子大小,看着有些年岁,表面油光发亮,像被人把玩过。李承邺想到这,心猛地一缩。
“原来是镇西使大人,啊,镇西使大人。”羊车上一动,李承邺才发现,那上面坐着位老者,胡须花白,身材魁梧,脸上笑开了花。
老者身后,在羊车的侧面,弓着腰站着一个少女。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脸圆圆的,橘色头巾下箍着两条麻花辫。正用粟子逗车上的虎皮鹦鹉。
“啾,啾啾,啾啾”她说。
“要!肉!糜!”鹦鹉生硬地喊,“要!肉!糜!”
“柒柒!安静一会。”老者道。“去看着摊子!”
那少女应声扔了粟子,鼓着嘴悻悻地跑到前面来。
楚泽绕到摊后,对那老者耳语几句,老者频频点头,便去羊车里翻出几个箱子来,不知找些什么。
李承邺忽然有些窘迫,他的手指滑过琥珀和红宝石戒指,停在几块蓝色的东西上,这东西很古怪,质地细腻透亮,像玉又像象牙。这是李承邺不知道的领域,也是可以引起话题的领域。
“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装作漫不经意。
“辟邪的”柒柒道,她口音纯正,一听便是中原人。
“辟邪?是什么做的?好奇怪。”
“死人骨头呀。”柒柒轻声道。
李承邺本来正忌惮着那骷髅,听到她说,手中不禁一颤,忙不迭从骨头上缩回手,脸上险些变色。
柒柒盯着他,忽然噗嗤一声,哈哈大笑。
“是狼骨呀。”柒柒笑道。“染色的狼骨头呀!胆小鬼。”
后面那三个字极轻,近乎自语。然而李承邺一字不落听得清楚,脸顿时热到耳根。
“柒柒!别作弄人。”那老者闻声转过身来,正撞见少年窘态,“我这孙女生性顽劣,莫与她一般见识。”
“我没作弄他,是他自己胆小。”柒柒依然笑得前仰后合。
“谁,谁胆小了?”李承邺叫道。就在此时,楚泽隔着摊子抓住他胳膊,李承邺恍惚一下,似乎得到救命稻草。
“承邺”楚泽道“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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