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请客风波

作者: 涂鸦童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19:46 被阅读39次

    方舟与郑南的第一次晤面是一九九五年。

    那年九月底的一天下午,方舟从大学校园外他另外租赁的单身公寓兴冲冲赶往系里准备就餐——其时方舟作为湖北省武汉市一所市属专科院校的入学新生还不足半月——迎面却撞见作为同乡兼同学的陆璐。

    说起方舟与陆璐的这双重关系实在了了,仅仅十多天之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分在同一个系里的同一个班上才发觉俩人竟然都来自于同一个郊区汉南区。在方舟的潜意识里他们首先是同学,其次才是同乡:这种同乡的关系实在是过于空泛了,一个郊区的地域之广阔甚至可以达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就仿佛生活在同一片田畴两端的两条蚯蚓,貌似近在咫尺实则远隔天涯。或者说他们俩作为同学的交集要远高于作为同乡的情谊。

    陆璐其时正陪同一位男生从马路对面走来。马路对面便是某路车站,联系着众相浮生的外部世界。两人在一起软语呢喃,很是投缘。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方舟便会无缘无故生出许多隔世之感来,他不想破坏俩人的和谐气氛,便想溜之大吉。这时,陆璐却主动地叫住了方舟:“喂,方舟,你等一下我们嘛。”

    方舟只得穆然肃立,恭迎相候。“老同学来了是吧。”方舟自作解人地说道。方舟所谓的老同学是有特别含义的。刚开学那阵,这种老同学之间的互访活动常常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如此,既可造就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又可成为炫耀于人的资本。

    “嗯?”陆璐惊诧莫名地反问道,“他,你还不认识。”

    “方舟,”那人点点头,算是结识了,主动伸出手来说道:“我是郑南,郑成功的郑,南方的南。我们都来自于汉南区,‘咱们的队伍势力壮’,”他随手划了个圈,犹如圈定势力范围,给人的感觉颇有一种领袖风范,“我就在你隔壁班上,以后还望多多关照。”——方舟是(一)班的,想来这位老乡只能屈居(二)班了。

    没想到人家对于自己居然并不陌生,方舟回握着他的手,感觉着并没有多少客套话可以说,只是机械地重复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哪里,哪里,以后老哥我可要同你扎在一起,抱成一团的哟。”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方舟的肩膀。

    这种明显很拿腔拿调的亲切感,使方舟心里掠过一丝阴云,暗自想,好家伙,啥意思嘛,这么装大!因为倍感身份卑微,方舟自觉再也挤不出更多的话来。

    三人结伴向食堂走去,一路之上,那两位有说有笑,言谈甚密。方舟只安心竖起耳朵接收着声波。很自然地,他俩便聊起一些圈内的热门话题,诸如几位同窗故旧的近况,诸如某些老师们的绯闻轶事等等。这其中尤以郑南的一言堂为著。郑同学总是在发感慨,下定论,陆璐语音未落,便被他抢过话头,不由分说一顶大盖帽刀劈斧削般便轮过来。定性之严峻,分贝值之高,无与伦比,极力试图在人心中掀起惊天波澜。

    方舟分明感觉郑南看人很阴暗潮湿。一时这位老师仿佛老色鬼,一时那位同学犹如白眼狼,仿佛普天之下除了自己,谁都不对,谁都与他为敌;但不知自己被供奉到何等地位,在生活中算哪路货色。和郑南在一起,方舟确有忧馋畏讥、噤若寒蝉之感,不由得暗自忖度此公会如何评价自己。这样猜测着,方舟内心深处不免泛起一阵一阵的阴云。

    时值周末,校园里人烟稀少,不到一刻钟,郑南已然解决了温饱问题,推说有事先行一步急急巴巴走掉了,只剩下方舟和陆璐。望着悄无声息黯然远去的郑南,陆璐却冷不丁爆出了一句:“哎,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方舟不禁大为骇异,不明白陆璐何从得出这样的高论,如此轻率地便否决了一个人的生存权力,居然会将郑南视作一个多余人的角色。何况在方舟的印象中陆璐实在天真幼稚着呢,如此沧桑世故的话题原本不应该出自她之口。方舟暗自揣测陆璐一定是借用了什么人的经典语言。饶是如此,听到陆璐的这番表述,方舟仍然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震撼。就仿佛晴天霹雳过后,却发现雷公竟然是天真少女陆璐。不过一句泛泛之语,徒然令方舟讶异不已,经久无法平静下来。

    现在回忆及那次短暂的交往,郑南留给方舟的印象也很冷淡。方舟的性格既外向也内向,就是怕遭遇陌生环境。如果说人际交往第一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方舟却无从得出这许多确切的感受,他可能更多的还是照顾到自己的拘谨。

    两个月后,方舟与郑南又发生了一次正面交锋——说来这期间俩人也还邂逅过几次头,不过郑南每每推托有事即行话别,方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参透他的背影——诱因依旧是因为进餐,人物依旧是那么三位。没有陆璐的掭笔拌和,两个大男人貌似很难粘连在一起。

    这次郑南提议和方舟搞一次聚餐,喝两把靠杯酒。方舟积极地响应着,陆璐却犹犹豫豫未置可否。女孩子到底矜持有余,不知道心里装着啥小九九。继而郑南提出要做东道主人,方舟自然不想居后,争衡之间,彼此的言语不免恳切起来。

    郑南和方舟都想赢得这个筹码,郑南尤甚。为此他忽忽悠悠迸射出诸多江湖行话来,令人感触良多,望衡对宇,方舟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只见郑南一个劲地拍着胸脯,抖搂出诸多黑帮用语,也不知怎么招架自己,感觉之中颇有铁杆老大之风,聚一次餐仿佛赶一次杀场。

    对这些江湖术语方舟莫衷一是,接不上一句茬,看来只能聊作食客了。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陆璐暗中攥了郑南一把,径直说道:“还是让方舟付账吧。”

    郑南沉默有顷,没有再坚持。因为陆璐的建议多多少少顾虑到郑南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这使得郑南颇为难堪,面有冷落尴尬之色。

    学院附设餐厅内顾客盈盈,一伙帮厨正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再忙店家总能抽出空吆喝应酬。方舟吩咐陆璐占据着张桌子便和郑南前去点菜。方舟指着墙头黑板上的菜谱,任郑南咎由自取。郑南喜欢川味的,叫了道麻辣火锅,还叮嘱老板只管多放辣子。接下来又点了两道蔫菜萝卜之类的当家小菜,被方舟极力否决,重新换过。方舟再次声明不必拘礼,郑南却不便狮子大开口,于是方舟特意在郑南落座之后赶过来追加了两道菜。

    店小客多,餐桌显然不够用。待他们坐定,学生军已越拥越多。一些人调头另去,剩下的各各虎视眈眈锁定目标。郑南这时却起身向老板走去,同他小声嘀咕着。只见老板从灶台上揭起一张纸条想必是他们的菜单,用指头抠出了几道天窗。看来郑南这是要“百万大裁军”了。

    观顾他重新落座,三人便海阔天空起来。郑南无疑是个火力点,音域高亢嘹亮,信马由缰。冷风砭骨,尤以“色鬼老师”的典故居多,显示他对师道尊严的莫耻难忘。陆璐一直使着眼色睥睨着他,桌底下又赏赐了他一脚,他才不自觉地止住话题。

    过了半个时辰,“三人行动小组”犹在清谈,桌面上依旧空空如也,只容得下几副杯箸。郑南便风风火火地上前催促着,老板只是极度敷衍:“马上就好。”

    耐着性子等了十多分钟,仍未见丝毫改观,郑南此时已是点燃的湿柴禾,火气、怨气,烟熏火燎的都只往外冒泡泡。也是他心细,竟发觉有几桌后来而居上,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和老板高声理论起来。

    餐馆老板可并非吃素的,尤其表现在其强壮的体格上,只见他上下犹如一统,话风之强劲,全身的赘肉都为之动容。老板直趋向前,卷起油污可鉴的袖子,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郑南鼻尖喝斥道:“搞么唦,想在老子面前撒野?”

    显然在人眼目里郑南不是佐料一堆,便是小菜一碟。莘莘学子们都冷眼观瞧,作壁上观,似乎司空见惯。倒是有几位阴阳怪调地搭着腔:“安份点好不好,才来几天就这么冲,懂不懂板?”

    一时之间郑南已成为千夫所指的风云人物。

    好在郑南也怯于众怒难犯,老虎发起威来病猫便先泄了气。方舟和陆璐赶紧构筑起隔离墙,多方疏导,才平息这场争执。尤其是陆璐,甚至直言不讳地埋怨郑南肝火太旺,牢骚太甚,他也居然不生气,只怏怏地看了陆璐一眼,显出一副孤愤难平,嗒然若失的神态。两人赶紧架着郑南离开了这块飞地,再行践约。

    附近有家无极轩酒店,静极雅极,古韵流风。视野还宽敞,摆放有数张桌子。居中一张餐桌上一个小女人正依偎着一位伟哥在进食。伟哥更是胖墩墩的,膘肥体壮。女士则矮然纤纤,形销骨立,轮廓分明仿佛梯田似的皮肉包裹着一架化石。个中情状,不由让人顿生“象大压不死蚂蚁”之联想与感触。

    方舟三人拣了一处避嫌的角落,唤来侍应小姐重又揭开序幕。自然,一切后事均由方舟在打理,那一位犹自荡气回肠,心绪郁结。

    另一张餐桌上,伟哥正油腻腻地哄着“小鸟伊人”替他喂上一口。只见男子煞是灿然地咪笑着。因为肉多之故,正好堆积笑容。女人顺从地递过汤匙,一双眼睛却羞羞戚戚地观望着郑南这厢。其满目含悲、哀宛动人之态,惊心而动魄。

    郑南审视着这一出情景剧,不免又漠然愤愤地说了声:“肥的肥,瘦的瘦,简直搭配不当啊!”音量之高,一点不在乎会引发相关人士的不良反应。视对方没什么动静,他竟然提高嗓门平添了一句:“呃,搭配不当哦!”

    伟哥猛地将餐桌“嗞啦”往外一推,噌地站起身来,没几步便逼近郑南身边,毫不犹豫甩出一记耳光,排揎他道:“他妈的,找死啊你。”

    郑南条件反射似的抖抖身子,挺可怜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再言语,一如受训的小学生。仔细考究他那悲哉相,似乎还想博得人同情呢。方舟和陆璐一下傻了眼,紧张兮兮地注视着男人。

    这时“活化石”慢慢悠悠地走上前来,陪着笑脸拐着同伴的胳膊肘说道:“同一个学生娃子计较什么。”又安抚郑南道:“小兄弟,对不起了啊!”终于将男人拽了回去,如同压缩一根强力弹簧。亏得女人菩萨心肠,否则这出戏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搭配不当的这一对回到餐桌边却已是兴味索然:“还吃个屁。”伟哥嚷嚷道,将桌子“咯噔”猛踹了一脚,拐着女人再度朝郑南这边走过来。

    倏地,三位同学的心全堵在嗓门眼上了。经过餐桌时,伟哥径直拎着郑南的顺风部位咬牙切齿地说道:“伙计,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小心别让老子碰到。”

    “哎呀,你烦不烦人啦,走吧。”女人急忙扯住伟哥说道,连哄带攥地将男人支走了。

    好不容易上菜了,老板关切地询问上什么酒。郑南一声不吱,只是冷冷地望着方舟,大约想看他如何收拾残局。方舟岂敢擅自主张,诚惶诚恐地征求着意见:“这个,你说来点什么酒好?”

    没想到郑南居然发起火来,气咻咻地说道:“点个酒有什么了不得的。”

    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好像方舟一直在看他笑话似的。方舟不由得也是怨气丛生,心想,哦,我掏钱请客,还得看你的脸色,又不是我惹的祸。可看看肇事者情绪激动的那副尊容,毕竟有些于心不忍,问道:“那行,来几瓶啤酒吧?”

    “算了,啥都不要。”郑南一摆手干脆一口回绝。

    “好,好,不要也行,”老板见势不妙,很缓和地说道,“那就上饭吧。只是那一桌的酒钱得麻烦你们给结一下。”

    “什么酒钱,凭什么让我们结?”郑南不明就里地问。

    “你们把我的客人吵走了,不找你们结还能找谁?”老板理直气壮地说。

    方舟和陆璐一时傻了眼,郑南也没有言语。最后还是方舟搭白道:“这样吧,老板,把账单拿来我看看!”

    接过账单,方舟粗略看了一眼,价格也还公道,姑且算作舍财免灾吧:“也行,这笔帐可以算在我们头上,给您添麻烦了。”老板听得方舟如此言语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餐桌。

    “瞧你,简直吃错了药。”陆璐倒是不怕火上浇油地针砭着郑南。在这方面女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说到底,她与其说是在埋怨郑南,倒不如说在深切地同情着他。

    就这样,三个人冷冷清清地扒着白干饭,再没有一句言语。偶尔相对而视,也是以眼还眼,心情并不平静。吃罢饭,就着灯光,方舟还能清晰地看到郑南脸上历历鲜明的五道手指印,心想,他心里一定还烧得慌。

    这次聚餐后,方舟与郑南却好久没打照面了,仿佛郑南从校园内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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