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锚

作者: 笔迈枯荣 | 来源:发表于2023-02-28 17:0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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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在天黑前结束这一切,阳易峰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西边天空上的云彩,由黄变橙变暗红。归鸦掠过,有的鼓几下翅,有的哇哇叫几声,似乎在招唤风,风拨弄着槐树上的枯叶,飕飕声接着哗哗声,一阵一阵地,令人毛发上指。

    这该死的小奥拓,阳易峰骂到,不解恨,又右手成戟,直指着车前脸,咬牙切齿,像是痛骂三世仇人一样。

    这不能怪他,到这种境地谁都会这样。

    小奥拓若能言,会反唇相讥:你有高头大马不骑,非骑我这小毛驴。

    阳易峰家有一辆RAV4,2.0T的排量,上山下山肯定强过1.0自吸的小奥拓,可他硬是忍住了没开,下乡不允许张扬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奥拓省油,油耗比踏板摩托车多不了多少。他包的村在乡政府东南,二十多公里的路,按说不算远,尤其近年村村通后,更方便了,可到底是丘陵接着山沟,十八弯,车速不敢放。

    要说景色,那村子可有的看,三月桃花,四月油菜花,五月槐花,绕村的春溪泛绿,流到一片方塘中,到了六月,荷花白的红的相映成趣。入秋后,山上霜凝得早,遍布在沟沟坎坎上的柿子树盛装挺立,红叶如火焰跳动,零落后又挂着大大小小的红宝石。入冬雪落,一派静穆中的枯树有了雪的妆点,别有韵致。四季都有人在此摄影,取景写生,乡政府的宣传栏中年年换照片换油画,换上的仍是这村的景,有点像是一千个哈姆利特的意味。近年防控严,这儿一度成了本地人的网红打卡地,池塘边,柳树下,时不时蹲着几个喜欢野钓的。

    要是阳易峰做导游,他一定会在中途绕一下,多走个三五里,让客人看看“九象一豹”,九个橡树,一个枹树,年龄加起来4650岁,有半卧的,有矗立的,有半枯的,有重生的,有树干中空可容人的,有枝干深凹如小船。

    美则美矣,放在县域,可以让人稍稍驻足、留恋,放在省,放在全国,那就泯然于众了。阳易峰常常心生这样的感慨。

    开放后,靠山拓荒、耕樵互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那村子背靠着山,可山上无矿,农林牧渔又都难成规模,对农户来说,收入少,吃穿住行都还可以凑合,孩子教育却马虎不得,下山去,去南方,进厂子成了青壮的无奈选择。儿女进了厂,孙子到城内上学,有的老人跟着去接送照看,剩下的就多是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村子内还有百十口不到,散布在沟坎坳窊内,守着小雨小漏大雨大漏的房子,烧着湿材,烟熏火燎,煮粥蒸馒头。

    幸好有了扶贫。

    来到村子时,阳易峰先是统计住房需要改善的,一一解决,保证不塌不漏不潮;接着统计收入极低,温饱难,自理难,一一上报,保证吃得饱有人帮;再统计有慢性疾病的,一一注册,保证能就医。

    在现实中会碰到让子弹飞一会儿的事,怎么办?阳易峰只好自己先垫着。一个小科员上秤没几斤,能撬多大的砣?阳易峰不是没有抱怨过,怨这些人不乐意外迁,怨申请、报账的程序繁琐。怨,却无处发泄,在家说给老婆听,她会立即怼回来,你没缺胳膊少腿,生的囫全,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老婆在县里的特殊教育学校工作,每天看到那些有残缺的孩子,就觉得生为一个健康的人,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无奈是常态。

    村子有一条路,东西长不过两公里,公益岗安排了两个人,两个低保户每人每月给1000元,也就是维持一下路面干净,百十口不到的人口,牛羊也几乎绝了迹,路面能脏到哪儿去?两个人的分工却让阳易峰费了力气。

    老王在村西靠近镇子的方向,老潘在村中间。路势东高西低,顺着坡往下扫,能省些力气。按阳易峰的意思,两个人从家里出来都朝东走千把米,然后都往西扫,扫完了地,也就回到了自己家门口,可老潘不愿意,他非要出门直接朝东扫,惹怒了老王,事情就僵在那儿。阳易峰费了不知多少唾沫也没说成,只好改了方案,单日老王扫地,老潘清理归堆的垃圾,双日换过来做。

    有点无厘头吧?村内人就喜欢耍脾气,使性子,直来直去的,可和海龙放一起比一下,这都不算什么。

    海龙已经小五十了,阳易峰从侧面打听到他曾有过一段婚姻,女方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甩手走了,问原因,有人说他懒,有人说他大脑有点问题。第一次去海龙家,说是大门敞开,其实根本就没有门,院子里杂乱无比,到处都是腐烂的气味。院子东边,灶台倾圮,灶台上的简易棚只剩下立柱和椽,上边生了密密麻麻的木耳朵,白的、黄的、褐色的,杂在一起,多看一眼,心内多一份不舒服。在这“风雨无阻”的棚内,有另起的炉灶,几块乱石堆就,烧火时肯定是狼烟四起。三间上房,房上瓦松盈尺,廊内的两根柱子已不见底色,油污和灰尘斑驳成纹,蛛丝肆意四散,上边粘满了昆虫的躯壳,窗户上的灰尘穗子随风飘荡;门仍是两开的那种,经常推门的地方,能看到手印儿。屋内一股霉味,坑坑洼洼的土炕上堆着已经没有眉眼的铺盖,篾席也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眼睛,更要命的是,进门就见到炕前的地面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大坑,估计是海龙适应了,换做自己怕是要崴了脚。从乡里找了两个志愿者帮忙,花了三天时间,终于使海龙的家有了个样,除了粮油米面给他准备上,外加一色新的铺盖,冬夏衣服各两套,一张旧餐桌配了两个凳子。季度扶贫款单上他签了字后,村干部还给四人合了影。这样的整洁,只维持了两三个周。再去时,阳易峰看到海龙竟然泡茶给他喝,看那姿态,茶已经不只是茶了。

    人要是倒了霉,喝水也会塞牙缝。阳易峰骂着小奥拓,手机也快没电了。他不敢再四下拨号,只是给妻子、科室主任、村长各发了一条消息,让妻子不要着急,说是村长能够帮上忙,可村长会看到吗?能赶来吗?主任怕是早到家了吧?焦躁不安中,他转而怨天怨地,咒东骂西,自知无用,聊做发泄。

    小奥拓后备箱中堆满了各种包包裹裹,好像还有村长的。不记得从什么时间起,阳易峰干起了快递员的角色,当然是免费的。每次到村子去,他都要跑遍镇上的五六个快递站,看看有没有村里的快递,时间长了,不只是快递站的人知道他的“业务”,有的外出打工人把收件人直接写上他的名字,结果是周末在家也难以清净,时不时有快递到货通知电话。

    阳易峰好像听到三轮车的喘声,明知道看不见,还是爬到高处,往村子的方向望,那声音却消失了,气闷之下,摸烟找火,点着后,狠狠咂了一口,滋滋声内烟头变亮,火光内,突然想起了早上临出门时妻子特别交待,下班返回顺路给孩子买数学教辅,晚上要用。

    念起,霎时出了一身汗。

    老师指定的门店,指定的教辅,因为自己去晚了,第一批货没了。第二批的货说是要一周后到,孩子用复印的作业已经五个晚上了,阳易峰每晚都要在妻子有意无意的话语和眼神内自我矮化,自我审判。店主昨晚十一点打电话时,孩子的愁眉舒展了,妻子的言语也温柔了许多。

    这可怎么办?阳易峰不断地追问自己。

    他想起了这些年来车上的剐蹭,每次补漆时,都要告诫自己下次注意点,可剐蹭还是时有发生。为夫为父不就是现阶段的“自我”的漆面吗?在外受到剐蹭,回家一杯热茶,一碗热粥,一句回来了,不就补得妥妥的吗?教辅的缺失,犹如道路拐角处的糙石,剐蹭了他五个晚上。

    风内传来柴油机特有的鸣声,急促如喷焰。这次,阳易峰确定是有车来,从村子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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