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说,“我们上面讨论的当然还都是‘有可能向学习属性转化’的艺术电影,爆米花电影顾名思义就不用讨论了。”
这篇就讨论一下爆米花电影。
为什么《碟中谍》系列,它看了就忘?不说事隔经年,单就是今天下午看完,到第二天也几乎想不起来了。为什么?
按照我的一家之言,我把电影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也是电影的主流,注重叙事,重要的衡量指标是“能讲好一个故事”。这一类电影如《黄金三镖客》,如《十二怒汉》,如《肖申克的救赎》。它们或酣畅淋漓,让人击节赞叹;或在故事中埋藏寓意,引人深思;或激励情感,感荡人心。有高级一点的能达到“katharsis”,即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净化”。
至于第二类,上一篇谈到过看电影与读书的比较,这里有必要再重新引述一下。
在文字帝国里,诗是最高的,其次是文章(学术论文又是其中最严谨的),再次是戏剧,再次是小说,再次是散文。电影初诞生时,被看做小说和戏剧的替代或附庸(所以到后来提出,电影要“丢掉戏剧的拐棍”)。
——电影为什么不被看做诗或文章的附庸?
小说和戏剧相比较诗、以及能够“文以载道”的文章而言,是一直不被人看得起的,《汉书·艺文志》小说类序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所谓“稗”,它是低一级的,次一品的。而电影它的作为基础的剧本,就是小说和戏剧样式的,其实可以看做是小说和戏剧的另一层媒介的转换。因此可以说,电影是小说和戏剧的隔世转化。
所以转化进文字帝国,它也注定达不到诗的高度。而能够予以说理,分析透彻精辟的文章,以及包含人生智慧的诸多文字(如二十四史、佛道儒耶),他们所表达论述出的东西,电影永远也拍不出来。诗、史、经这些电影拍不出来,甚至于谈到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大段议论,卡夫卡小说里几乎不能够被读解的寓意,电影也很难拍出来。
上面的论断对第一类有着详尽剧本的电影自然适用。而对于某些电影,则不尽然如此了——因为有些电影,它可以达到诗的高度,即使仅仅在某一层面。
这也就是我下面所要说的,第二类电影。
它不同于第一类,如果说第一类电影还拄着戏剧、小说的拐杖。那么这一类电影,已经成功把它丢掉了。它的影像表达,是真正“电影性”的,是只有电影这个媒介才能够表达出来的,此刻的电影,不再是文学或戏剧的附庸或替代,不再是所谓的“综合艺术”,而真正地独立起来。
上一篇借用禅宗术语,提出电影上的“渐悟”以及“顿悟”。对于第一类电影,大多属于渐悟,像《十二怒汉》,它引领你去了解美国的陪审团制度,疑罪从无,无罪推定,米兰达警告(miranda rights),甚至进一步去对比大陆法系与英美法系的区别;或者是像《低俗小说》,带你理解叙事结构的奇妙,让你了解什么叫做非线性,什么叫做多视角立体叙事,什么叫做环状互补结构……
这类电影,即所谓渐悟,是慢慢积累,给你带来智识上的增长。它一方面能够引领你去学习,而另一方面也只有在了解这些知识之后,你才能更深刻理解电影的结构及主题表达。
而“顿悟”,它并不需要你作知识层面的积累。它以真正“电影性”的东西,直达本心。如果说“渐悟”作用于你的智识层面,那么“顿悟”则作用于你的心灵层面。
而《碟中谍》系列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类,它作用于你的哪儿呢?作用于你的肾上腺,刺激完就完事儿了。
我大概研究过它的叙事模式,一般都是三段叙事层,全世界到处跑,每一段一个地点,类型属于动作片,没有一以贯之的故事性,即使有,也不太显著,而让位于感官层次的动作戏。
感官层面的娱乐,其刺激最为直接,能让人在此时此刻达到高潮。但也最浅,时效最短。他不注重叙事,看重的是最表层的动作表达,所以一般来说看过就忘。
到智识层面的观赏,即所谓“渐悟”,把观念隐藏进叙事,情节总比动作留的久。此类电影注重叙事,观众看得懂,看过之后也能够立即予以评价。
而至于心灵层面,即所谓“顿悟”,它是真正独立了的“电影性”的,它也不注重叙事,但与“第一感官层”不同,它已经到了所谓“看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第三层境界。而相对于“第二智识层”,看这类电影,观众看完往往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不能立即予以评价。这样的电影,像查理·考夫曼的《提喻纽约》,像蔡明亮的《郊游》以及《无无眠》。
Nick James今年接受深焦采访时谈到,“我们常常会面对这样一类电影,它们会在放映的过程中迅速占据你的情感,让你的心绪起伏不已,不过电影散场后,你会很快把它忘记。还有一些电影,当你走出影院的时候甚至会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你却在越发深入的思考中对其痴迷不已。”
前面的所谓“放映时迅速占据你的情感,而散场后很快忘记”的那类电影,就是“第一感官层”以及部分“第二智识层”的电影。而我们现在谈到的第三层,就是James所说的后面那类电影。
这类电影是需要时间的,它不像第一层的《碟中谍》,也不像第二层的《肖申克的救赎》,对于这两者,我们看过之后可以立即予以评价。但这一类电影不同,要过些时日,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你才能慢慢感到这种电影的力量。它也不需要你作知识层面的积累,你只需要,等到某个瞬间,你与它生命体验的契同。
看不懂没关系,但某帧影像会留存下来,像种子一样,慢慢发芽。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它已经扎了进来。比如《郊游》中,李康生在风雨中唱《满江红》的“脸”。我一直以为这颗种子只扎进了我一个人意识所未及的心里深处,直到后来看李安的访谈,才知道,他也是。
就在这一刻,无可非议的,电影达到了诗的高度。
高三后期的我,时常默诵屈原《离骚》中的一句:“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大学四年这句诗再也没出现过我的脑海里——直到,直到考研,快只剩下三周的时候,这句诗莫名其妙又冒了出来。高二读离骚,背的整篇,那时候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一句,但就是到达某个时刻,那一句诗,契合你此时此地生命体验的诗,就自动冒了出来。
也就像,最近几个月,因感青春将逝没事就念叨的李长吉一样,“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你现在不理解,不能感受,那么,就静静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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