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突然大雨转晴,窗外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同行的人撑起一把遮阳伞,我轻巧地避开,告诉她,阳光很好,我想多晒晒。
我已经很久没有站在太阳下了。我又无可避免地想起我的学生时代。
那是一段断续,又漫长的时光。
印象中有一个不大的操场,几个篮球架,那一年的阳光或许比现在还要大,以至于我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孔。
耳边有哨声,有口令声,有闷雷一样的心跳声。我看到有汗液顺着发丝跌落在水泥地上,眨眼就被蒸发,看到眼前绷着的脚尖轻颤,身体轻晃。
有人在检阅我们的队伍,他问:“你们想喝水吗!”
有人回答:“……想。”
他问:“你们想休息吗!”
有人回答:“想!”
他又问:“你们想做逃兵吗!”
空气里安静地只能听到蝉鸣,像是在争着给我们一个答案。
光线越来越强。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你!”
谁?
“你要是想休息,就坐到一边去,那边有树荫。”
我睁开眼,还是没看清。
“你不去休息吗?”
“……我不做逃兵。”
“说什么?大点声?”
“我不做逃兵!”
好像是打破什么魔咒,强光一下退却,头顶上的扇叶飞速旋转,发出机械的声音。有风吹来,褪去了闷热,带来凉爽。
“有想要当班干部的人可以报名,推荐别的同学也行。”
讲台上的男人撑起一张笑脸,干巴巴地做着自我介绍。那是一个不怎么强壮,安静里透着颓丧的青年男人。
他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学生们,他们的鲜活与之形成了强烈对比。
是了,我记得他,很多年也忘不掉。
我经常猜测他的年龄,从他干涸的眼睛里,从他黑了又白的发丝里,从他沙哑的嗓音里。
我记得我是瞧不起他的。他一次次站在讲台上,或沉默,或痛心地看着他的学生们,他试着用自己过往的的经历打动这群尚不知疾苦的孩子们,可是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这种说教不过是毫无营养的语言鸡汤,我们自恃时代已经改变,我们的未来必定春风得意。
我记得我是可怜他的。他一次次在晚自习结束后,对着熄灯之后,空旷的教学楼发呆,我常常听他问,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你们以后想要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父母会心痛吗?大概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我记得我是心疼他的。心疼他独守一座城,振臂嘶喊,却唤不醒城里的人。
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在想长大以后离开生育我、教养我的土地,我肯定能够风风光光证明他说的一切都是错误滑稽的。我想要的,是自由,是不被陈旧的思想束缚,不被支配,不被定制。
他做得好不好?当然好。他殚精竭虑,他任劳任怨。可是他太“老”了,他的思想就跟他那些精致的木雕一样,我们凑在一起,会讨论,却不会欣赏。
我们的父母又哪里管得住我们呢?少年人的眼界始终是不够的,我们眼里只能看到自己。
就这样,他送走了我们。我不记得他有没有哭或者笑,有没有庆幸或还是担忧。
我觉得我自由了。
可是自由就意味着,要独立。
你的皮肉成为巍山和铠甲,把你的自尊、自大,你的骄傲、你的意气层层包裹,再狠狠压下。
你身边的人,不再是只会玩闹的伙伴,也再没有人站在走廊,从门缝,从窗沿看你是不是又分心了,有没有去会周公。
再后来,桌肚里藏着的零食变成厚重的资料文件,曾经总渴望有一台能联网的电脑的梦想也已经实现。书锁进库房,积一层厚厚的灰,连带着那些面容模糊的毕业照。
可是坐在冰冷的屏幕后面,走到人潮汹涌的街道里,我觉得我突然想他了。
我想他那双永远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睛,想他在夜风里偶尔扬起的清浅笑意,想他说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怀念现在的时光”,想他拿给我们看的那座木雕和那幅电笔画的仕女图。
很想,很想。
可是最回不了头的是时间。
连带着被时间带着一直往前走的记忆。
我开始害怕眼前,害怕明天。我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还是成了“过去”的逃兵。
我有次回到故地,问起故人。
我们把通讯录翻得哗哗作响,却找不到他的丝毫痕迹。只是知道,他还在那儿,但已经不再像那年一样,带着一大帮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我还是没能再见到他一面。那种经年累积的愧疚和懊悔,在那之后,越发像被泡在了海水里,又多了些苦味和酸涩。
我听说,那一年,他才35、6,一次又一次,为我们白了头。
后来我常常劝诫身边的少年人,在看到他们不屑一顾,甚至还有隐隐嘲弄时,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候的心境。
我才恍然,那年他端到我们面前的不是鸡汤,是酒。是他用他的回忆和现在,酿出来的酒。
我们不懂酒,也不懂他的心。
我越发爱跟人说起以前。我把他说给我的话,说给很多人听,就像他以前那样。或许我运气会比他好,能有一个人,恰巧读懂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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