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像一串有些陈旧的项链,在夜的世界里发出黄黄的光。简单的街道,两边店面或者人家的房屋后面就是农田。
新月如钩,星光点点,不时传来的犬声,更安静了乡的夜。
那个初秋的晚上,我们一群曾经一同下乡的姐妹,漫步在小镇街头,穿行在初熟的黄豆和玉米缈缈香气当中。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我去找和平”
和平,当年我们庄子的大姑娘,他们家的土屋就在我们家后面。
和平是家里的长女,上面没有哥哥,下面弟妹尚且年幼。她和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奶奶很老,承担着搂草烧火看孩子的任务;妈妈看上去很强壮,但是经年累月的,总是忙于生孩子、奶孩子,不能全力投入劳动。
今晚,我们有老同学的指点和陪伴,很容易就找到了和平现在的家,镇上的一间服装店面,门头上的标识比较醒目——“花样年华服装店”。
“花样年华”,由张曼玉和梁朝伟主演的电影,那个拥有无数旗袍花样无限的女主角和那个略略忧郁、对着树洞讲出自己心事的男人。他们各自的心事千回百转,电影到底说了什么?已无从记忆,记忆中只有旗袍和树洞了。
进了服装店门,说明来意,男主人说:“她出去散步了,忙一天透透气”。
偌大的店铺墙上,挂满了各色男女服装;店堂里平展的货架上也放满了商品,从凉鞋到扇子,货色齐全。
长长的木凳摆成丁字型,我们坐下来,翘首看着大门。
不一会儿,一个老年妇女跨上几级台阶走了进来,齐耳短发衬着黝黑的面庞,圆眼睛,小嘴巴,一身薄衣单裤。就是和平。
看她那般波澜不惊的表情,并没有立即认出我们,只是刚刚门外有人告诉她:“有人找你,好几个呢。”
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一个共同的方向。和平的眼神,猜谜似的匀速滑过我们脸。
“和平!”我们迎上前去。就近了,她再看一遍,“哦,是你们呀,认不出来了”。
和平坐下来又站起来说:“怎么不早点儿来呢?我招待你们吃饭!”“吃过了,在醉八仙才吃过。”
我们都老了,这40年一次的再见,陌生在当下,熟悉在当年。恍如隔世。 曾经间接听说过,和平生了八个孩子。
带着寻找少年伙伴的心情,面对历尽沧桑的故人。灯光下,看见她古铜色的脸上,被笑意涩涩的推开了深深的涟漪。
眼前的她与当年的她,很难合并而为一个人。
下意识地,她把右手藏在了身后,那是一只不听使唤,一直抖动的手。她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
我的目光从和平的手上,移到男主人的脸上。那个人站在侧面的小门旁,嘴里叼着一支烟卷。透过烟雾,斜斜的眯眼看着和平,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的作品。
在“花样年华”里,我们与和平一起回到了七十年代的村庄:
那一年,和平19岁,在熏风吹拂大地的麦口,和平有一个星期没出工干活,她要出嫁了。
当地风俗:大姑娘出嫁前,都要在家里准备嫁妆,顺便“捂白脸”。佳期来临,还要棉线打脸、红纸染唇。出嫁当天穿齐了一年四季的衣裤,婆家来人接过去,完婚。
和平的婚事办的也算轰轰烈烈了,娘家一挂小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着,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老人家,小娃娃在他家门口聚了一堆。一身灯芯绒红色棉衣裤的和平,忽闪着圆圆的眼睛告别了家人,低着头跟婆家人走出村子。她没有多少嫁妆,只有更多的期待。
和平的父亲,衔着亲家人带来的纸烟,富裕出来的一根,卡在左耳朵沿儿上。
他站在家门前的草垛边,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背影,直到无法看见。笑容凝固在他黑黑的脸上,红红的眼睛里也有笑意。
和平妈,敞怀抱着个奶娃,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笑意爽朗。
两三个小弟弟,忙着捡地上炮仗皮子和哑炮,企图把火药倒出来,添一根草芯,重新卷好再放一把。
老眼昏花的奶奶,跟着接亲的队伍走了一段,又默默地走回来。坐在灶门口撩起衣角,擦一擦眼角。
只有爱萍陪着姐姐走上田埂,经过公社门前的大路,一直送姐姐到家。
傍晚时分,爱萍回来了,门前矮矮的小桌子,一家老小端碗围坐,听爱萍讲着姐姐今天的故事:
姐夫家的房子,比俺们家的大多了,我姐住西屋;姐夫家养了两头猪,也比俺们家的壮!
路上姐姐还遇到了别家也娶新娘,两拨人,两个红红的新娘,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最后还是姐姐占了上风……
津津有味,可爱萍说着笑着却流下了泪滴,最后是一家人闷头吃饭。今天锅里的红薯干玉米糊稀饭多出来一碗,那是和平的。
三天后,和平回门了。
回门,应该在娘家好好叙叙亲情的吧?和平却来到我们家,说“太累了,在你家睡一觉。”直到正晌午才迷眼难睁的慢慢走回家去。
那天我没有看见和平的丈夫,也没想到去屋后看看那个人什么样子,只听说他比和平大不少呢!
40年后的今天,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不认识,但并不陌生。因为40年前就知道他的存在。
这么多年下来,他待和平好吗?这本不是我该关心的事。可他让和平养了八个孩子,七女一男,太不可思议了。
在“花样年华”,我们只跟和平一人说话。
我们走出“花样年华”的时候, 小镇的大街上,广场舞灯火闪亮,乐声飞扬。一直陪着我们的老同学,断断续续的说着和平的故事,她与和平算得上远房亲家。
我们在街角站了一会儿,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是和平的手,她从家里跟出来很远。
我们靠得很近,仿佛昔日在小队社场边的土屋,坐在一起听队长传达红头文件时那样近。
不假思索,我突然冒出一句:“干嘛生那么多孩子,男孩有什么好的?”和平不犹豫的回我:“后悔了,只生三个就够了,儿子没用!”
后来,同学告诉我,那个老儿子被惯坏了,早就断绝了与父母的关系。
![](https://img.haomeiwen.com/i27125992/efa3e8e4621d1cb8.jp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