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极北之地有城，城方百里，名黄泉。内有鬼士，鬼士者，执判官双笔，一判生死，一断善恶。凡生魂入黄泉者，皆受其命。

那一日，烈风卷起黄泉城外的沙土劈头盖脸的打在吴明的脸上。吴明眯着眼睛望了望那条与城门相连，笔直得看不见尽头的路，又望了望站在面前的青衣女子，将放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抬手将杯子里的清酒一饮而尽。

“连投胎都不选个好日子。”

说着话手中一片灼灼的光华闪过，轻轻一握，判官双笔已在手中。吴明将判官笔对着青衫女子一点，女子的名字便在吴明的脑海里出现。

川婷

……你先去甲字3号房侯着，午时过后我送你转生。说完，吴明便坐下，他将腿搁在桌角，半躺着，一举手将另外一个杯子的清酒灌下杜。然后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

“这鬼丫酿的酒是越发的难喝了，看来得找个合适的日子好好打她一顿，啧啧啧，这定是在我的酒里兑了不少水！”

说完一转头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的川婷。

“哪来的小鬼，被这黄泉路上的烈风吹散了神吧。”

话音未落他一抬手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挥，一道精光聚集在川婷的头顶。口中一声“收”慢慢的，名为川婷的青衫女子回过了神，眼神里逐渐一片清明。她抬头诧异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迷茫的看向四周。

“这是哪里?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吴明把手里的酒杯慢慢放下，抬起头一看愣了一愣说道:

“呦，没想到，还是个漂亮姑娘啊，哎，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来了我这黄泉城?算了，碰上我算你运气好，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安置一下，午后便送你前去转生。”

“转生?，什么转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正常，每个新来的都是你这般模样，我不奇怪，慢慢的你会接受。请吧，川婷小姐?”

说着话，吴明微微弯了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知道我是谁？”

“那不然呢?川大小姐，这里是黄泉，知道黄泉是哪不？嗯?那是人死后魂魄停留的地方。知道我是谁不?我是鬼士，这儿！整个方圆百里的黄泉城都是我的，我叫吴明！明白了?”

“哦”

“……就……哦?”

“嗯”

“……我……这……算了，我看我还是提前给你送去轮回吧。”

“我不去轮回，我隐约记得我要找一个人，找了好久……我不要去轮回，不去。”

“……这黄泉何时是你们这些生魂说了算了?就算你生得一副好面孔……那……那也不行。”

川婷依旧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吴明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嗨，索性不管她，吴明转身关了黄泉的大门，朝着鬼丫的小酒馆走去。

黄泉的大风一旦刮起来总是天昏地暗的。吴明一路掩着口鼻来到小酒馆门口。他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远处掩映在风沙之后的黄泉之门冲着酒馆嚷了起来。

“鬼丫！是不是又给我的酒里兑了水！我看是我这几天没给你一顿痛打了！”

“小子！几天没和你打架你又皮痒了是吧？”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酒缸旁边佝偻身材披头散发的老婆子。

又是这老婆子。吴明嘴上嘟囔着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鬼丫乐颠乐颠的提了一壶酒递给吴明。吴明白了她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看那老太婆。

“老太婆，你不在你自己狗窝里待着天天跑鬼丫这里干嘛？”

“呵呵，我老婆子的事还轮不到你小子管。”

那个佝偻的老婆子说完这句便不再搭理吴明，只是转身在酒缸里自顾自的舀了一碗酒咕咚咕咚的灌下。

也不知道这鬼丫生前干了甚，这死后到了黄泉却入不了轮回。判官笔断出来的是不会有错的，这丫头生前绝不会是恶人。可不知为何，前前后后试了足有100次了，就是入不了轮回。幸好小鬼头有这一手酿酒的本事。每天靠着酿酒卖酒打点在这百里黄泉的生计。自己时不时过来看看，加上这老太婆也经常过来，倒也没人敢欺负她。但总是这样不入轮回也着实令人头疼。看来，得找个日子跟上头那位好好聊聊这事了。

吴明一边想着，一边咕咚咕咚的灌下壶里剩下的酒，拍下纸钱转身出去了。身后鬼丫噔噔噔的赶上来，用陶罐装了满满一罐酒递给了吴明。吴明看着在那傻乐的鬼丫接过酒朝着她做了个鬼脸。鬼丫转身又噔噔的跑了回去。吴明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回去。

风沙依旧很大，甚至还有继续加大的趋势。吴明进到屋里，关上门，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把怀里的酒拿出来放在桌上，再一看桌子的另一头，川婷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吴明弯下腰，凑近了熟睡女子的脸，一寸一寸的看。忽然，他觉得这张脸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内心一阵抽动。不可能，怎么可能，自己在这黄泉少说也有数百年了，哪里会和这么个刚入黄泉的生魂有过瓜葛。

正想的出神，睡觉的人却是睁开了眼睛。看着这张快贴到自己脸上的面孔忽闪了两下大眼睛开口了。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很熟悉很亲切？”

吴明一听这话，更是觉得心惊肉跳。连忙解释。

“……胡说些什么，我在这黄泉已经数百年之久，怎么可能会……和你有关系。你觉得我亲切？那我随便去这城里抓一个来问，谁敢说觉得我不亲切的……额……走吧，今日应该不会有生魂进来了，我先送你入了这轮回吧。”

“不要，我不要入轮回，不要……。”

吴明不等她把话说完，手中的判官笔已经噌的飞出，贯胸而过。川婷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的白光消失，想说话，却发现张不开口，甚至连眼皮都动弹不得。

“行了，我这判官笔只是断你生前的善恶，伤不了你的魂力，你且放心，你生前并无大恶，这次转生你依然可以再世为人。”

川婷不受控制的跟着吴明，一路兜兜转转的前往轮回之所在。吴明用自己的外套给她遮挡这越起越大的风沙，原本一盏茶的路，两个人竟走了半个多时辰。待到了轮回所在的地方时，川婷已经是满脸的泪水。吴明看了一眼，觉得心里很乱，他以判官笔轻轻触碰了一下川婷的眉心。一些闪烁的微光顺着笔尖钻进了川婷的额间。

“……你这一去，此间事不会记得，判官笔有消人生前记忆的能力。这一世，前尘尽忘，你也可不必受这磨人的苦楚。去吧。”

吴明将川婷推进那道白光时，不知道为何，心里面生生的疼了一下。他摇了几下头看着川婷消失转过身往回走。

这鬼丫今天酿的酒怎么那么烈。怎么就突然会觉得头晕目眩的。

吴明一边想着，一边扶着额头向前慢悠悠的走着。就听见身后一阵风声呼呼的吹了过来。他转身顺势一接，入怀的却是川婷。紧皱着眉，浑身颤抖，嘴里一直叫着一个人名。

明堂

“……你这生前又是得罪了哪位神使，竟和鬼丫一样，入不了这轮回了。”

吴明一路抱着川婷，过街走巷的回到屋里。路过鬼丫的酒馆时，那个佝偻的老婆子看见他眼神里竟有依稀的哀伤神色。这着实让吴明觉得奇怪。

这形容枯槁的老太婆仿佛在自己来这黄泉之前就已经在了。这数百年来，两人打打杀杀不计其数，这百里黄泉无鬼不怕无魂不惧的判官双笔在这老婆子这里竟毫无用处。更为奇怪的是，这老婆子对这鬼丫似乎情有独钟。吴明经常会假意欺负鬼丫，为的就是要看这老婆子的反应。结果，基本上每次自己对鬼丫说的话语气稍重两个人便会大打出手。是以这百里黄泉的人都知道，这诺大的城里，住着一位连鬼士大人都奈何不得的老太婆。自己为这事苦恼了很久，但还好这老太婆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维护这鬼丫维护得实在是有些过了头。平日里看见自己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喝了鬼丫的假酒，上了头，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想着走着，转眼间，两人已经到了屋里。吴明把川婷安置在房间里给她灌了凝神汤然后想了想便又打开黄泉的大门，在裹挟着黄沙的大风里咒骂着等待那些刚来的生魂。

忙忙碌碌一天，向晚时分，风终于是停歇了。吴明重新讲大门关上，一转身，桌角一抹青色的人影正在如小鸡啄米一般的打瞌睡。

“哎哎，我说你生前做了甚?怎么也入不了这轮回了？”

“啊?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要找人。我已经找了好久。”

“找人?谁？……明堂?”

川婷眼神里亮了亮，随后又是一片灰暗。

“我不记得，但是我知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吴明用手探了探她的魂力，心里不禁一惊。这傻女人死后究竟在阳世游荡了多久？怎么魂力会消散至此？常理来说，游魂离体会被黄泉的阴气所引，第一时间回归黄泉，以免魂力为阳世的阳气所灼。眼前这位川婷怕是死后执念太过，不肯入这黄泉。按照目前魂力受损情况，这怕是在人世晃荡了数百年之久。如今魂力受损，抵不过这黄泉阴气的吸引才来的这黄泉。怪不得什么都不记得，她生前的记忆怕是已经随着散去的魂力消失殆尽了。再过些时日，这生魂怕也是要灰飞烟灭了。

看着眼前已经几近痴傻的川婷，不知为何，吴明眼里竟流出了眼泪。吓得他赶紧擦拭了一番。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着。转眼之间，距离川婷来到黄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七个月。这七个月来，川婷总会在吴明不远处打瞌睡。吴明早已经习惯，他会在川婷熟睡时为她披上衣裳，即便作为亡魂的她早已经不需要。但吴明觉得自己仿佛必须要这么做才会心安。

最近，吴明常会做梦。梦里总有些模糊的画面。时而是是自己在船头上捕鱼，时而是自己在吟诗作对，时而又是在策马杀伐。而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位绿衫的女子出现，但大都只是一个窈窕背影却让自己觉得格外亲切。

一日，吴明替桌角熟睡的川婷盖了一件外套。便一个人跑去鬼丫的小酒馆喝酒。老太婆自然也是在的，她瞅了一眼进来的吴明，叹了一口气便自顾自的喝酒。吴明对着鬼丫摆了摆手，鬼丫提了一壶酒给他。他想着那些奇怪的梦境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喝了半天竟没喝出半点味道。

“老婆子，你究竟是谁？”

吴明问了一句，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转头刚想发作却看见老太婆直勾勾的盯着门口。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川婷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吴明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并不理睬自己，只是趴在桌子上便睡，顿觉心里五味杂陈。这女子自从来了这黄泉已经如猫一般醒少睡多的过了七个月。吴明知道，这一日多过一日的睡眠说明她的魂魄之力已然快要耗尽了。自己本来想着既然他们彼此都觉得有亲近之感，那就索性陪着她走过这最后的时间。谁知这几日随着川婷睡眠时间的逐渐加长，他的心也越发的乱了起来。平日里他到酒馆打了酒便回去陪她，今日因为心里实在太乱便耽搁了些时间，不曾想这女子竟也跟来。

“这女鬼娃快不行了。小子，你们之间有三世的纠缠，你可想救她?”

“你说什么?我……和他?三世?”

“小子，这百里的黄泉城深处，有一个名为往生泉的地方。你去了那里便会知道一切。往生泉能恢复你有关前尘往事的所有记忆，老婆子前几世犯下了过错，不忍看这女鬼娃就此灰飞烟灭。不过，你需谨记，万万不得让这女鬼娃跟着你，那往生泉除了历届鬼士，任何生魂不得靠近，否则立时灰飞烟灭。你独自前往，这女鬼娃我来替你照看。”

“……谢了……以前……”

“行了，等你恢复记忆不怪我老婆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迈出酒馆，吴明回头看了一眼依然在酣睡的川婷一头扎进了老婆子所说的那片沙海。

满目的荒凉，烈日如同碳火一般炙烤着这片沙土。吴明开始有眩晕的感觉。不知走了多久，脸上终于开始有了凉意。一片绿洲蓦然出现在眼前。

绿衫的女子在一条小船之上依偎着一名白衣少年。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纵身跃进了冰冷的湖水。岸边的老妇人嚎叫着扑向水里，却被身边的人拦住。吴明想冲过去救起二人，眼前早已是另一番场景。

莺莺燕燕的红色楼阁内，一名青衫的女子饮下精美酒杯里的酒，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老妇人，嘴里一抹嫣红慢慢洇湿了胸前的白衫。一个落魄的书生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住瘫软在地上的女子拔刀自刎。老妇人生气的砸碎了手边的玉镜，转身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

吴明哭喊着伸出手去，一切化作烟尘，随风散去。回过神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高的城楼之上，一位绿衣的公主看着远方战场上被战马拖走的男子，一跃而下。醒目的红色瞬间就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

这些如梦一般的场景里，那女子是川婷，男子是自己，而那棒打鸳鸯之人正是这黄泉城里的老婆子。

吴明风风火火的赶回小酒馆时，川婷正在闹着要去找他。他跑进去一把把川婷抱在怀里。

“老婆子，这判官双笔消除记忆的力量不要也罢。”

“……”

“小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诺达的黄泉若个个生魂都带着生前的记忆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

吴明哪里还管这老婆子的话。他抬起手，两只判官笔在空中嗖嗖的画着，一边是川婷，一边是自己。转眼之间，两幅活灵活现的画像出现在虚空之中。吴明看了看怀里的川婷，将两只笔分别钉入了自己和川婷的体内。

“老婆子，我走之后还烦请你多多帮助川婷，她天生呆笨，你别让她创闯了祸。我已经将我的魂力给她，这判官双笔你便交给她吧。她已经没了关于我的记忆，我将会化作一条河陪在她身边，名字，就叫做忘川吧。这消人记忆的力量我也带走了。老婆子，我不怪你，一定记得帮我照顾好川婷。”

判官双笔，一定生死，一断善恶。吴明没想过自己最后一次用，定的竟是自己的生死。

川婷悠悠的醒来，老婆婆将一双判官笔递给她。

“从此，你就是这百里黄泉的主人。这判官笔你且收好。只是，这笔被人带走了里面的一些东西，老婆子我得想想办法。”

“婆婆你是何人?”

“呵呵呵呵……老婆子名唤孟婆。”

番外

这三世可真是凄凉，一世你是富家的千金小姐，我不过是以打渔为生的船夫之子。我们少年相遇，待得谈婚论嫁的年龄却被你母亲不容。她逼你嫁入官门，你我一同跳入刺骨的寒潭。

第二世你是娼女，我是一名潦倒书生。赶考路途中的偶然相遇不曾想过，最终却害了你。你为我违逆了老鸨，最后被逼饮下毒酒，我同你一起赴死，想着这第三世你我终究该有个好的结局。

第三世，你是一国之君的女儿，我是守边大将的公子。终于门当户对，却不料边境战事愈演愈烈。国破时，我一马当先，却被敌人射伤落马。你从城楼一跃而下，你进了黄泉却不见我的魂魄，你便逃出了这黄泉城。那时，那老婆子已是这黄泉的鬼士。我那日被战马拖走，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因为想见你一面便不肯就此撒手人寰。后来终于熬不住，，决定到这黄泉等你。

那时的鬼士老妇因为私放生魂入阳世被冥王问罪。而鬼丫因为生前痴傻，承蒙老妇照顾，死后见自己的恩人被责罚便主动要求替老妇人受过。结果是鬼丫以永世不得轮回的代价保住了这上一任鬼士的命。而我因为得知你逃出黄泉也整日想要出去寻你。老妇人怕我惹出祸端，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自己的鬼士之位给我，她说得了这鬼士之位便可一直留在黄泉等你。但我不知道判官双笔入手的那一刹，我所有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老妇人怕我酿成大错，偷偷激发了判官笔抹去生魂记忆的力量。我再也记不得我生前曾是将军之子，名唤明堂，再也不记得有一个名叫川婷的女子深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