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好像从未和父亲外出喝过咖啡。午后生意清淡,咖啡的香味一阵阵飘来,伴着伤感忧柔的背景音乐。我们找了靠窗的位置,阳光射进一片,亮闪闪地泛着暖意。父亲微微斜靠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他还是要了杯茶,我点了杯苦咖啡。
“妮妮,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对不起。”父亲说罢叹了口气。
我难过地摇摇头,“别这么说爸。”
“我最不舍得你和你妈,但只担心你。”他顿了顿,“你妈是精明能干的,凡事有掌控,你要学着点。楷桦是有责任心的男人,但可能并不会体贴人,你要自己关心自己,要了解家里的财政。我和你妈几十年一同走过,她信赖我,关心我。即使是你生父和她的联络她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生父私底下也关心你的,他一直到你结婚,每年都给你妈抚养费。或许在适当的时候,你妈会和你说。”
父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我阵阵心痛,仿佛眼泪要下来了。父亲见了,又叹口气:“傻孩子,人总要有这一天的。这半年来,我想得很明白,我没有什么遗憾,我这一生有你和你妈陪伴,比什么都强。楷桦,他毕竟是从一个人打拼过来的,他不像我,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和你妈在一起了,这不一样,你无法要求他对你像我对你那样,再说时代也变了。你是最纯真的孩子,所以我讲这些,希望你能够明白。人生永远只能是自己把握啊!”
我用力点点头,两颗泪水还是滴落了。我用手拭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爸,您放心,我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和这个家的。”父亲微笑地颔首。
当晚父亲胃口不错,很难得。
而我由于经常请假,已经错过了任何公司的升职,公司没有开除我算是万幸了。我也十分坦然,不再抱怨。只想安定地照顾好家庭。
天气越来越冷,父亲越来越走不动路,只是偶尔在家踱几步,他已很少下楼。我上班母亲陪她,我回家,一做完饭,就陪在父亲身边,他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妮妮,你去歇会儿。
入冬了,父亲很怕冷,空调取暖器都不行,所以他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被窝里,人也瘦了很多。偶尔太阳特别好的时候,他起床,我们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寒冷侵入他身体。然后让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在小区走两圈。那时父亲已经很少说话,坐着也像要睡去的样子。
那年冬天,父亲竟没有捱过,他还是离开我们了。尽管,父亲去世前,他每况愈下的情形一直慢慢演绎着,但,我总是认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没想到,会是那么快!他才刚刚七十岁啊!
19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性情大变。她常常抱怨,抱怨我做的菜没有父亲做的好吃,抱怨楷桦太忙于工作而少照顾家,甚至抱怨小静调皮。我想,这是由于她伤心所致。而我,则陷入长长的沉默期。
我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家里慢慢转了风水,不然像父亲这样的老好人,不得长命百岁嘛。这样想着,便很少说话,到家就抢着把活都干好,尽量按母亲的要求做菜。小静快上小学了,她很乖巧,知道外公不在了,就陪着外婆,把学过的儿歌,楷桦教她的唐诗一股脑儿地背给母亲听。母亲有时心情好,会笑咪咪地夸几句孩子,心情不好,就说外婆头痛,自己玩去。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好在大半年后,母亲似乎想通了,她又开始外出找老同事去玩。一开始,我挺高兴,心想母亲懂得调剂自己,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不久以后,我又开始不舒服,父亲去世一年都不到,她又热衷于逛街跳舞,好像不再思念父亲了。回来就抱怨腿酸痛死了,又高兴地说今天去了哪里哪里,买到什么漂亮衣服。
楷桦曾悄悄地和我商量说女儿上学仍回我们那个两居室,我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让妈现在一人独居?亏你想得出来。”楷桦不再坚持,在本区给孩子报了一个最好的私立小学。但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个疙瘩。
两年后,一次和小鸢见面谈起父亲,我忍不住哭了一场,原因是她小姑妈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开刀后,现在是第六年了,依然健在,生活质量不错。小鸢安慰我:“每个病人的情况不一样,每个人的因缘也不一样。相信你和你妈都尽力了,一切都是天意。”平静下来后,我问小鸢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想要个孩子,小鸢沉默了一阵,说:“我不想做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
我隐约觉得小鸢的婚姻也并非那么如意。这次我没有猜错,结婚第七年,小鸢终究没有捱过七年之痒。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再次结婚。
之后,我慢慢体味出人生有诸多的苦难。如果我像小鸢那样,和绍云离婚后不再结婚,父亲不会那么一路操劳,或许他就不会得病早逝。但,父亲也许并不愿意我那样过,唉,都是天意啊!
20
小静读三年级后,母亲的身体开始变差,她经常腰疼,随后慢慢地腿疼,再到膝盖疼。母亲又抱怨开了,说自己命苦,丈夫早早抛下她,一生操劳,老了却一身病痛。
我不敢说什么,能体谅母亲的不易和痛苦。但是久了,楷桦不高兴了,他表面上不说,晚上在房里小声抱怨,我总好言相劝,让他别往心里去,要理解母亲的苦。表面上他不再抱怨,但内心也许并没有释怀。他早出晚归,回家后很少和我沟通聊天,和母亲更是无话。吃过饭就去和女儿讲作业。
我也忍气吞声,生怕家里起冲突。到小静小学毕业,有天为了件小事,楷桦终于发作:“你从来想不到给孩子辅导作业,好像都是我的事。”
我也正一肚子的委屈呢:“那我俩换一换,你负责买汰烧试试。”
楷桦针锋相对:“我哪来时间?孩子学习开销大,我不在外面努力挣钱怎么行?”
我又吃瘪,这些年家里大的开销还真是靠楷桦的薪水,我的薪水也就凑合着一些日常开销,稍有偏差也不行。于是我选择沉默。通常情况下,我和楷桦之间并不会燃起战火。
小静知道我们争吵,她有时会站出来大声说一句,“别吵了!外婆上来听到不好。如果为了我学习的事,初中我去住读。”
“你想逃避吗?住读我也能知道你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效率。”他爸紧追不放。两三个回合小的讲不过她爸,没等我打圆场,小静就逃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
孩子初中楷桦托了关系进了外国语大学附中,的确是住读。虽有些不舍,但想到能锻练她的独立,未必不好。
母亲的病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走路就哼哼卿卿叫疼,我陪她上医院,配了一些膏药,回家给敷在腰上和膝盖上,但总是疗效甚微。母亲变得很作,我想尽办法安慰她,替她按摩,为她抚揉,也没有用,她抱怨自己病痛不断,不如死了好。有时我也心烦,只能在心中暗想,总不会比父亲当年的病痛更苦吧。
母亲也是可怜,这种痛一直延续着,试了敷贴、热疗、理疗、牵引,中西医结合的各种方法,搞得我也精疲力尽,还不敢说什么,毕竟我不能体会到她的痛。与此同时,我发觉楷桦的应酬越来越多,有时候问他,他说有些合作开发的项目他也会参与。我知道他有野心,就是事业心吧,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女儿回来的时候,他的脾气也急躁起来,我劝他对女儿的要求不要太高,哪知他竟呛我:“一辈子像你一样对自己没个要求?”
我愣住了,原来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不堪。我感到无比委屈,我不也是一直在奉献这个家吗?到头来,竟落不到一点好。
大约那时起,我和楷桦之间隐约有了些冷战的意思,他也从不向我道歉或哄我一下。
生活表面依然是波澜不惊,内里是否有暗流涌动?我不清楚。只是我益发觉得父亲临终时期在对面咖啡馆说的和小鸢结婚前说的那些话,都验证了。唉,我为什么没有那些体悟呢?我为什么活成这样?如果当初不是这样,或许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想到这里,眼圈湿了,为自己的无奈和不明所以感到悲伤。父亲离开那么些年了,我没有了真正的知心朋友,楷桦竟然不是。
21
小静十六岁,楷桦抓紧,也有她自己的努力,直升高中了。我发现她并不和我很亲近,她不是关门学习,就是和同学一起外出,和我话很少,和她爸话也不多。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了,大概,此时她的世界里没有她落伍的父亲母亲吧。
母亲的膝盖出现了不可逆转的问题,我劝她动手术,她不愿意,依然是作。我只能耐下心来陪着她,这是我的责任。父亲去世第十年,我终于熬到自己退休了,大概公司也庆幸卸掉一个包袱了。那一刻,我又想起父亲的话,我对这个公司并没有什么贡献,事务性的工作谁不会呀。我应该感恩。
而那时,母亲的行走完全靠轮椅了,楷桦给她买来了三种不同的拐杖,一开始她怎么都不肯用,后来也没有办法,拄着大拐勉强挪几步。看病一定要楷桦一起扶的,有时楷桦上班,我只能劳驾对面邻居帮我一起把母亲扶下楼。我也被搞得苦不堪言。父亲曾经是体谅理解我的,而母亲觉得我是应该的。她想得没错,她也不想有这个病的。
母亲休息的时候,我总回顾自己的过往,是我的个性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楷桦说我没有自我要求,从世俗的眼光看,没错。以我的年纪看,一个正规的大学生,竟然在事业上毫无建树,混迹一生不过是干点人人会干的活,拿着基层员工的薪水。我有什么与人抗衡呢?楷桦这些年在公司混得不错,稳步上升,不出意外,做到分公司副总应该不成问题。他还拾起了父亲生前的一点小爱好——摆弄相机,集团的摄影比赛中他的一组福建风光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台高级的索尼单反相机。
面对同样的生活,他是怎么做到潇洒多彩呢?我想不通。
正是这个时期,我开始抽烟,我发现抽烟能使我内心平静。想起绍云的喝酒,他是否也是想得到内心的平静呢?
淡淡的烟雾像极了我淡淡的过往和忧伤,回不去的往日,不可重来的时光。小鸢在婚前已经明白了的道理,我却在二十年的婚姻里才品咂出来。楷桦,毕竟是爱自己多些,但,于他而言,这有错吗?
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父亲生前一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才有那番话,他才担心我,但他毕竟看不到我和楷桦的未来,所以他希望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掌控。
我想,我抽烟大概是宣告自我的存在吧,虽然这事本身有点令人不齿,但它代表了我的意愿。
22
母亲终于同意动手术了。夏天的痛也许她熬不过去了,楷桦给她买来一些止痛贴,根本不管用。医院配来的膏药有些作用,但效果很有限,而且操作起来麻烦,药需加热,暑天我给母亲上一次药就满头大汗,她也痛得叫起来。
偏偏这时候,发现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我在准备把入秋的衣服晒一下的时候,我不经意在楷桦风衣口袋里发现一张巴黎春天的购物小单,热敏纸上的字已褪去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到,是七百多元的香水,这无疑是给别人买的。这应该不是买给客户的。
我没有声张,小单放回口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母亲手术前一周,住院准备都就绪了,我约了小鸢。
见到她我情绪激动地说起了“购物单事件”,我想她会和我分析楷桦出轨的可能性。小鸢却冷静得很,她说:“你万不可吵闹,否则就让人当你怨妇般的嘲笑了。楷桦有些暧昧太正常了,他的下属、客户、供应商都有可能,可他很明白这风险成本太高,以他现在在集团拥有的,根本不值得。你大可放心,或许你们就白首偕老,相安无事。你明白的,他折腾不到哪儿去的。”小鸢诡秘一笑。
我信赖小鸢的分析,保持沉默。我和楷桦这代人,和小静这代不同,我们大多还恪守着传统的价值观。我不必想得太多。
手术后,母亲换了一个人造膝盖。一个月过去,她的疼痛明显减轻了,这让她对康复重新有了信心。母亲是一个对自己比较关注的人,所以她活得比我潇洒多了。
有时候出门帮母亲办个事,我故意磨蹭着晚回家,楷桦会给她煮个面条,母亲对女婿是从来不在面上说重话的。只是在住院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我虽命苦,但遇到你爸是我的福气,现在没有人会像你爸那样对待妻子儿女了。”我明白她话里有话,但不能明说,无论如何,楷桦也是她介绍的。她以往说起我,老实头一个,没出息什么的,挺让我伤心的。这真应验了一句老话:爹妈能干儿不行,爹妈不行儿出挑。
九个月后,母亲的第二个膝盖也换了。我希望她有重获新生的感觉。出院后,我做了楷桦爱吃的荔浦芋头鸭子煲,母亲爱吃的葱烤大鲫鱼,祝愿母亲康复。母亲很高兴,楷桦给大家都倒了点酒。
饭后,我对楷桦说,我今天买汰烧很累了,你洗个碗吧?我微笑地望着他,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垂下眼,把桌子收拾了。母亲满意地笑了一笑。
当然我也没有闲着,洗好水果,削皮切片装盆,给楷桦泡了一杯乌龙茶。
母亲又能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几步了,尽管她腰还是痛,但无论如何总是好了一些。我也想明白了一点,生活仍要继续,抱怨无济于事。
照顾母亲这件事上,我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人生是负不完的责任,但自己的生活要自己过,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总要去面对。两年后楷桦将要退休,那时也许会好些,也许更糟,谁知道呢?
小静进了大学,明年她将作为交换生到美国去学习一年。她从小就比较独立,似乎和我也不很亲近,再过几年我老了,很难想象她会陪我或是陪她老爸,尽管楷桦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精力和金钱。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无奈吧。
我准备过几天和楷桦好好谈谈,我们公司附近的两居室可以租出去,租金不低的。钟点工要改成一周来四天,我应该过得轻松些。另外,入秋了,我给公婆买点滋补品,让楷桦带去。
入夜,四周静谧一片,远处一片星星点点,是一个个家,也是璀璨星空。楷桦还没有回来,我先安静地入睡了。是夜,我见到父亲微笑地在星空里俯视着我,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妮妮,要好好生活,要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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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这么好的文章怎么没有投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