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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木易枯茙(或者杨朴,或者粳米石头,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
老莫说,莫奔本该有个姐姐的。三岁早夭的姐姐,比莫奔大十三岁。
莫奔理应不知道他有过这么一个未谋面便已阴阳相隔的姐姐,但他似乎对“姐姐”有着独特的情结。我想这就是每年夏天莫奔天天往唐家跑的缘故吧。
而我反倒好奇,为什么他从不提起“妈妈”,明明这才是一个让这个年龄的他心心念念的称呼。
那时候老莫双眼通红,借着酒精的力量,让哽咽的声音多了分掩饰的无奈。
小奔她妈妈,年轻时也是个爱打扮的知识青年,用村里人的话来说,有点知识分子的酸腐气。那时候下乡当知青,就在我们隔壁村,隔壁村的小伙子们都巴眼瞅着她,有个二愣子还直接扬言非娶她不可。当过知青的女性,即便骨子里仍是温婉动人,习性上却显着极为大胆。当初是她追的我,我年轻时脾气躁,她却看中了我是个急性子,追我的理由现在想起来还是让我啼笑皆非。她说心急生女儿,她就认定了我是她未来女儿的爸爸,而且她觉得我虽性急,却是农村小伙里少有的爱读书的人,适合跟她一起教育女儿。
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收尾,她本可以回镇上的,却留了下来说非我不嫁。她是个漂亮女孩,其实我早心下欢喜着了,便乐憨憨地娶了她。
莫莉在一年后来到我们家,她说高兴坏了,说就知道跟我一定是生的女儿,说女儿好,贴心小棉袄,说咱家这就是三个公主了,说的是我母亲和她加上小莫莉,说我要好生伺候好三位公主。
我时不时抿口酒,挟个花生米,听着老莫的讲述,他是那样地安慰,像感叹青春的无憾。我眼见着那两盏灯像如今的节能灯一般慢慢的亮起来,终于照得明媚了时,却像是坏了灯丝,一下,暗了下去。
他说:莫莉来到人世,走一遭,真真是三岁定终身。我阿囡那么狠心,都舍不得用更多的时间去验证那三岁的定数。说来,却是我没有照顾好。三个公主我都照顾不好。
莫莉三岁,已经能摇摇摆摆地小跑了。
那时的莫父在村里当会计,年轻人勤勤恳恳,算账也磨砺了脾性。莫母是小队的妇女联络员,虽说平常没什么事忙,却老爱往镇上跑,有时带着莫莉回娘家,有时一个人去找老同学叙旧。
那天莫母又去镇上,莫父带着莫莉在村里。莫父要做账,让三岁的小茉莉在外面自个儿玩。
村委的办公楼东侧是一条小渠,那是个灌溉的季节。
老莫说:她回来后看我整个人死了一样靠在墙侧,就过来拍了下我的胸,见我只有微微的反应,于是猛踹了我一下。边上人说,莫莉在渠道里淹死了。她笑笑,说这鸡巴玩笑能开吗。见那人一脸的诚恳,又回头看看我还是一脸的呆滞,于是疯了一样往屋子里跑。
我是被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惊醒的,我才晃过神来,我阿囡是真的不在了。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她有那么大的嗓音,哭得妆全花了也完全不管;她又跑出来往我身上猛捶,那个会狠一脚踹过来的女人捶出来的每一拳都变得那么都苍白无力。我也分不清,是她哭没了力气,还是我麻木了神经。那个我一直以为很乐天的女人,瞬间在我的眼前化了,像水一般,像水一般地瘫软了下去。
她真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女儿却是要了她的命。
那时我才想起她倒追我时的那个似乎荒唐的理由,才觉得,她是早就自己描绘过那样的生活,一个男人,宠着三个公主,那么其乐融融,那么幸福。所以她的崩溃才会那么地摧枯拉朽,我也说不好她是不是病了,她只是不再爱出门不再爱说话,也不让我碰,说我碰不起。
我阿囡的死一度让我也几近崩溃,这崩溃里更多来自她的歇斯底里。我只能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母亲在享受了几年的以为拨开云雾的好日子后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一下垮了,不管我怎般悉心照料,苦熬了两年,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其实我反而内心更加平静,我的脾性早就被她改造好了,而那时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理应强大。若连我都不坚强,这个家便不成其为家了。
有一天我回去,一切如常。我做好了饭叫她,她总是这样,有时会出来吃,不作声,吃完便回房;有时迟迟不出来,我便端了饭菜进去,放下,她总还是会吃的。那天她又没出来,但以前一段时间总是能把饭菜吃得精光,我于是压实了饭挟满了菜端进去,放下,转身时却被抱住了。
抱得死死的,像是怕我会离开。明明两年多来不闻不问的那个人是她。
她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感到背后急促的呼吸和伴着呼吸的热烈。我转过身去把她一把抱起扔到床上。如果不是一直自责因为我的疏忽失去了阿囡的命,我怎么能一直忍着。两年我过着近乎禁欲的生活,我除了暗示自己要强大要强大,除了拼命干好村里的活让自己忙一点累一点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热烈地迎着她的热烈:我要你。
她喘着气,眼里哗啦啦留下来,一部分流进了半张着的嘴里,一部分流下去,流过脖子,在那起伏的峰峦与沟壑间流向末路。她躺在那,地动山摇,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地,只爆发出了久违的歇斯底里:我要女儿!
是了,这两年她安安静静的,除却吃喝拉撒,近乎行尸走肉。
我要女儿!
我知道是她压抑了的痛苦终于有了一个出口。那歇斯底里直捣我内心最底处,我只觉得如释重负。我知道,虽然依旧痛苦,她已经在告诉我,她终于决定走出来了。
坦白说,我喜欢这样带着微醺酒意的讲述,这样的讲述完整且充满血肉。但我受不了讲述里弥漫的压抑,更受不了讲述让讲述者再经历一次痛苦。
他们并没有很快怀上孩子,老莫妻子那时候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不好,老莫自己也有着某种负罪感,明明年富力壮,却一直感到力不从心。
他们夫妇倒是此后回归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妻子的状况也越来越好,除了一直怀不上孩子。
怀上莫奔,已是又过了六七年的事了。
只是,老莫妻子再也回不到从前老莫认识的那个样了。
那时老莫便觉得,妻子像是怀着某种信念,并没有真正走出那场痛苦。
她开始像个演员一样了,好像要演一场历时多年的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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