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逼的996生活

苦逼的996生活

苦逼的996生活

      那天我下午六点就回家了。我也不想回来这么早，没办法，五点半路上根本没车，几乎是一路畅通，不怕超速我能跑到一百。这个城市的晚高峰八点才开始，我也是第一次开车开得这么痛快。

        女朋友不在家，正常，她一般比我都晚。离开公司前我还琢磨给她发个短信说一声，想想那会儿她应该正忙，就没发。

      进屋，换鞋，原来六点多屋子里是这样的，太阳还没落干净，拖着长长的一道余晖，苟延残喘。我开了客厅的灯，坐在沙发上发呆。

        干点儿什么好呢？难得有这么多空闲时间。

        平时？平时没这么舒服，沙发，电视，伸手就能够到的饮水机，还有零食。公司不允许上班吃东西，哪个公司都不许，就好像没有哪个公司十点之前会下班一样。何况也走不了。手机显示六点半，正常情况下，我应该在写文案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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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文案，六点半开始写，七点出稿，七点十分和主管开个小会，七点半散会、修改，七点四十准时提交。分秒不差。公司有明确的时间规定，九点吃早饭，十二点吃午饭，六点吃晚饭，十点下班。没有食堂，自己叫餐，当然也可以出去吃，但时间耽误不起，就算耽误得起也不敢，大家都着急忙慌地辛苦工作呢，让主管看见你悠哉悠哉地跑出去吃饭？妈的想不想干了？

      说到饭，我是不是应该自己做一顿？

        吃了快一年的外卖了，急送餐、特急送餐、饱了没、饿哭了吧、童年味道、凌晨食堂……上次下厨是什么时候？忘了。

      打开冰箱，里头堆满了饮料，没有食材。

      我有点儿沮丧，一屁股坐在地上。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鬼知道。反正不是我一个，整座城都在加班。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加班的人没有前途”。评判一家公司价值的标准，有一条就是员工的平均工作时长，偷懒是无耻的，休假是卑鄙的。努力。勤奋。越晚下班越好。少上厕所少休息。过年别回家。

      去年回家只待了四天。过了年初三就上班了。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忙前忙后。她闲不住。退休了。放到现在，六十岁还远没到退休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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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年轻的时候也不忙，据说盛行“996”，早九点晚九点，一周休一天。真好，还有周日。我们取消周末，都快十年了。

        说到我妈，上次她给我寄了一箱冻带鱼，放哪儿了？

      我打开冷冻盒，七八条带鱼躺在里头。

      化冻、刮鳞、收拾内脏，剁成食指长的小块。倒料酒、加生抽，腌着。

        七点半，女朋友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她们公司最近业务量下降，以前都要到晚上十点半的。快一个月了。把她吓得不行，睡觉做梦都会哭出声，天天问我要是公司倒闭了、她没工作了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说？她在家躺着什么都不做我都无所谓，我们又不缺钱。但我不能这么说，上回我开玩笑地提了句“我养你”被她教育了一天：不工作的人是垃圾，为公司拼命才是人的福报，我说养她等于是歧视她。反正我是不敢再提这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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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她们公司据说签下了一笔大生意，下月开始恢复一天14小时的工作，她才消停了。

        胡乱想着，我先把米饭蒸上。屋里太安静了，有点儿吓人。开电视。尼玛全是少儿节目。这会儿在家看电视的都是孩子。我妈还在，我也是孩子。可惜没人可怜我。

        随便调个台。动画片。小狗问它爸，你为什么总在工作？

      她爸说，不工作的人，会被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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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饭熟了。断电，焖一会儿。继续看小狗它爸教小狗怎么认真工作。八点半，差不多了，女朋友还有半个小时到家。她离家近，地铁直达。车厢肯定全是人。总比堵车好。过一个路口二十分钟，油也是钱，烧得人肝疼。广播还凑热闹，“全城拥堵，建议您绕行八环”。八环，九环。跟射击比赛一样。

        热锅，添水。我烧带鱼是后放油，先煮，不容易碎。切两段葱下去。带鱼沉在水底，开水咕嘟咕嘟冒泡。这些鱼活着的时候，估计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水还没烧干，门口有人掏钥匙，女朋友回来了。她肯定很惊喜，一年里我头一次比她早回家。我还做了饭。下厨的男人催情，想到晚上，我忍不住想笑。

          可她没有惊喜，看到我她愣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叫什么话，我好不容易这么早回来一次，不抱我一下就算了，站得离我八丈远，你这算什么？

      “公司没事儿，我就早回来了。”我看了一眼带鱼，还得炖个十分钟。

      她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什么怎么了……你过来尝一下，不咸我再加点儿盐。”我还沉浸在带鱼里。

        她一步也没动。

“你是不是被开除了？”

        我差点儿一头扎进锅里。“说什么呢？”我皱起眉头看她。

“不然你为什么没加班？”一句强有力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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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班？哦对，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是，今天没加班，活儿干完了当然不用加班，工作少，我有效率，早回来一次不是很好。你老纠结这个干什么？

“不加班是好事儿啊。”我试着对她笑。

        女朋友鞋都不换，往前走两步。“到底怎么了？”她又问。

        怎么了，怎么了，能不能不问一样的话。我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老板上午刚夸了我。你还问怎么了？

“你猜。”我跟她卖关子。

          女朋友眼睛跳了一下。

“你们公司倒闭了？”她飞快地问。

        我彻底对她无语了。“是啊，倒闭了。”我随口说，用筷子翻了一下带鱼，“老板跑了，留下几十万外债，也没钱发工资，我明天还得去公司门口要账，不知道能要回多少……”

        满嘴胡言乱语说着，冷不丁身后没声了，一转身女朋友还瞪着我，双眼通红，眼泪稀里哗啦地掉。我上次急性胃炎她都没这么哭过。我女朋友，徐可，挺好看的姑娘。

“那我们怎么办？”徐可越哭越厉害，“你没工作了，我们怎么办……这月车贷该还了，下月还有房租……”

        我慌了。“不是，我就开个玩笑——”

“你为什么开这种玩笑！”

      锅子“咣啷”一声，险些被我撞翻。我不明就里，好好的怎么着急了？

“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徐可还喊，“不加班说明你绩效不好，绩效不好这个月靠什么拿奖金？没有奖金我们怎么存钱？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偶尔一天，我这不是正经上着班。”

“万一以后你都不加班了呢？”

“没有万一。”

“万一呢！”

“真没有万一。”

“万、一、呢！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你喊什么啊！”我摔了筷子。

      徐可鼓起嘴，鼻翼蹙动，看仇人一样看我。下一秒——她把鞋踢掉，直接冲进卧室，狠狠地砸上屋门。

“喂。”我跟过去，转动门把手，门锁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头没声音，不知道还哭不哭。正愣着，有股什么气味钻进鼻子。

      我大步跑进厨房。晚了，锅里水熬干了，带鱼糊了一大片。这回是没法吃了。

心里一股无名火起，我把锅整个掀翻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按照我的设想，刚才徐可应该跟在我屁股后头，兴高采烈地给我打下手，过十分钟带鱼出锅，饭也焖得刚刚好，红烧带鱼配米饭。没有蔬菜，有水果，营养均衡。笑盈盈吃一顿饭，看个电影，睡觉，明天上班，谁也不会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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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是怎么了？

        我跪在地上收拾了残局。锅摔了一个豁口，还能用，就是不好看。明天得买个新的。钱不是问题。我走得比主管还晚，平均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凭什么不发奖金。徐可一直没出来。

      把锅扔掉，我走回客厅，心里还是很烦躁。

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

“出来喝酒。”我说。

“几点啊大哥？我还没下班呢。”

看一眼时间，刚九点半。正常。我气糊涂了。

“那等你下班。”我说。

      朋友含糊应着，要挂电话，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下班了？”

“我六点就回来了。”

朋友沉默片刻。

“不对吧朋友？六点？你确定？”

“是六点。”

朋友又沉默。

“你是不是被开除了？”

“跟哥们儿就说实话，”朋友絮絮叨叨，“不就一个破工作么，丢了就丢了，还能再找。”

我突然失去了聊天的心情。

      朋友听我不说话，电话里窸窸窣窣一阵乱响，估计是从工位换到了办公室外头。上班不能闲聊，每家公司都一样。

“你别吓我啊，”朋友又说，“真不是被开除了？”

“……不是。”

“那肯定有问题。你们公司倒闭了？”

我还是不说话。

      “没听说你们有什么困难啊，不至于吧？”朋友接着说，“工资要不回来？那什么，我吧，最近手头也紧……不过我朋友公司招人呢，工资不比你现在低……还有啊，千万别告诉徐可，现在的小姑娘胆子都小，明天可别这么早回去，在外头多晃几圈——”

“滚！”

我把手机扔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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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虚。无聊。我真想随便找个什么人，告诉他老子没有被开除，公司也没倒闭。我业务纯熟、工作卖命，全公司都爱我。年底据说还要加薪。我只是偶尔休息一晚上。

有人会听么？

      电视还开着，没调台。调台也没用，每个台都是谍战剧。小狗和它爸爸不见了，屏幕上一个男的，脸刀砍斧凿，据说是当红偶像。这剧叫什么？不清楚。反正男主是个卧底。

    看了不到一集，又广告。养生保健露，保证你一天工作有活力。自动进食器，最大限度减少用餐时间。腰部按摩仪，适配各种型号办公椅。长时间伏案请注意护眼。脑子生锈怎么办。上班也可以敷的隐形面膜……卧室门开了，徐可走出来。

      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十点。挺好，这次冷战时间够短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哄她。

徐可眼肿着，也不看我，径直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谈谈吧。”她说。

      我点头。好，谈谈好。开诚布公，一板一眼，你说说你为什么不高兴，我说说我有什么解释。两口子哪有不吵架，说开了就好。我这么体贴。

“车子是你买的，你每天早晨开车送我上班，油钱我算一下一起给你。上季度房租是你付的，我应该担一半，扣掉我上周充的电费，差不多一万三。我也给你。月底搬的话最合适，我明天就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愣神。电视剧又开始了，我军的卧底在敌方师长办公室里偷文件，师长静悄悄走到门口，开门了，很紧张。徐可后头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等等，你这是干嘛？”我一下反应过来。

徐可看着茶几一角，叹了口气。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我认真想过了，和你在一起，看不到未来。”

“你在卧室待了还没有一个小时。”

“和时间没关系，总之我想明白了。你对工作不上心。”

“我就早回来一天。”

      “有一天就有两天。天天这样，我受不了。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回家见我爸妈了，你觉得一个不加班的男的，他们会接受吗？”

“真的就是这一天！”

      “你不用冲我喊。”徐可说，“你也不用骗我。我了解你，刚才要不是恼羞成怒，你摔锅干什么？”

      我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神又落到电视上。师长抓到了卧底，正拿枪指着他——党国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

“所以……就因为我……不加班？”我声音有些嘶哑。

“你说什么？”

“就因为我不加班？”

徐可想一想，慢慢点头。“不加班的人，没有前途。”

      我也点点头，重新拿起手机。朋友给我发了三个短信。不想看。我调出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递给徐可。

“你干嘛？”

“我主管电话，你自己问。”

        徐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她没当着我面打，跑去了阳台。我只听到一个紧张的“喂，您好”。卧底终于把师长策反了，皆大欢喜，我军总攻即将开始。是不是要剧终了？

没看几分钟，徐可快步走回来。我拿回手机。“问了？”

“嗯。”

她又坐回沙发上。五分钟。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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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好吧。”徐可说。

“我真的就早回来这一天。”

“我知道。”

“有个项目推后了，甲方傻逼。”

“我知道。”

“明天应该照常加班。”

“加班好。”

“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徐可没说话。她凑过来，从侧面抱住我。

“你吓死我了。”她说。

“以后不会了。”

        十二点。我们洗漱、睡觉。关了灯屋里一团漆黑。徐可靠着我的肩。她睡着了，我没有。

        我没骗她，项目的确推后了。但她不知道我明天不打算上班了。辞呈在邮箱里，定时发送，明天八点进主管邮箱。

   

        没有下家，没有下家。有个老词儿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什么裸，不对，裸辞。现在已经没有人裸辞了。不找好下家谁也不敢辞职。不工作的人会被人瞧不起。谁闲在家里，谁就是罪人。我早回来一天，都跟世界末日一样。

      可我还是裸辞了。前路未卜，我有存款。我还想出去看看。哦，对，明天起还要假装去上班，记得晚上九点前不要进家门。这个好说，大不了找个咖啡厅坐一天。问题是出去玩儿那几天怎么办？说我要出差？徐可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工作，她会去查岗吗？

再说吧。我想。

苦逼的996生活

                                END

          顺带一提，这故事，2016年开了个头，扔一边没管，前两天才翻出来写完的。

        刚翻出来的时候我自己读了一下，发现2016年的我，给故事设定的未来“悲惨”生活是早9点晚8点，一周休一天。

        然后我差点儿笑出声。

          还是天真啊，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这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

          别的不提了，故事而已，看个乐呵，别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