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穿越历史与未来的一个佐证,想必就是石碑。它们树立在风口上,验证着某一个时空里,人与世界的曾经而又所以然。但它也经常倒掉,被晨风唤醒了一个并不亲切的证据。它倒掉,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看上留情的一眼。历史,便在这个时候,真实地虚无。唯有很少人能够亲眼看到石碑树立的过程与用意。猜测,便成为对于走过的人们一个比较贴切的感觉与评价,至于评价是否会因为时光的经历而发生变化如同双簧?其实,并非有目共睹。再把它重新打扫去尘埃,又重新立起来,也并非都是诚意。今天重新描述历史的时候,会偏向与篡改了什么,也唯有石碑的主人真正知道。石碑能够辨析世界,还是世界需要看待石碑?很多时候,今天的惘然,直指面对未来的期望,很难让信念能够巩固地成熟起来。善意的描述只能是,想通过石碑来证明什么?或许,会成为一次矫情,在通过石碑感怀先人的时刻,我宁愿相信未来,也不太可能对于种种过往报以欣然。
走进寺庙,走进诸如东陵、十三陵皇家的墓葬,看到太多的石碑。功德碑与墓志碑,一个是给活人看,一个是给死亡做准备的。都是征服时间的铭记。当这种手段,虔诚的、高尚并充满功德的,有着人生穿越幻想的妄念,被我们接受的时候,一个想当然的启示,就是:人生,需要石碑来固化在这个空间地的永远存在,并在未来福辉子孙。其实,墓碑上的主人公并不知道未来到底如何?恰恰是今天的我们想的过多了。无非,是通了情理。
妄念与石碑的关系,并不为自然所珍惜。到了年头,石碑会风化,也就倒掉。我在西安碑林里看到的那些书法碑,被风磨平了的碑面,都是被碑拓描黑的字迹,在今天,很少人在这里还能够感悟中国艺术。仍然是极少数人的承载文化的一种悲悯,为了未来争取存在。对于墓碑而言,我没有记住任何一个高大的石碑上,那些功德文字。我只看到一个被文字赋予的有道德的人,对于世界与人生的总结,也是在时间的风波里,被冬风一吹,人生就完了。
龟背驼碑,在历史上有很多说法,基本是皇家的专利。我小时候,在大院门口的河边有个大碑,坐在一个雕刻很好的乌龟上。那时问大人,那是什么意思?大人说那是死了人在阴间继续有阴寿的意思,我也就信了。字迹已经很浅了,泥土已经渗进石槽里,发黑。经常爬上去玩耍。有一天来了很多村里的人,拿着镐头与绳子,把墓碑推翻,估计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喊着号子“革命万岁”,齐心协力一会功夫就把碑掀翻。然后,十来个壮小伙,把乌龟基座四周的土挖开,就挖出了黑漆漆带着绿毛的棺材。他们也不恐惧,乌泱泱大叫着,把棺材板掀开,然后跳进去,把人的骨头都扔了出来。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当时很小,就很害怕,躲在一边捂着眼睛。只有耳朵听到他们的叫喊,记得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开始争抢,随后就是大骂声。我赶紧跑了。几天后,我又来这座石碑前,它横躺在地上,麦子压在底下,至于麦子是否发出呜咽,我不知道。只看到那些孤零零的人骨头在地上散落着,我想拿起一根,但没有胆子。我害怕那是我的生命,我死之后会不会也是如此,让冬风吹着我的骨头,在麦田里发冷。
二十年后,再来这里,石碑没有了,成片的楼宇,在承接着时光的另外一种希望。其实,我很想再看看石碑,那个仰天沉默的石龟。从来会有一种历史,被人们从棺材里掀开,人们所为之雀跃的并不是历史本身,而是那些什么东西,会给今天带来物质上的宽慰。而宽慰也隐含着掠夺。历史,一旦刻印,就像石碑应该在时间的感化里,完成一种倾述,这倾诉,无论悲哀也好,荣耀也好,那是古人的风范,建立在一场轮回里的某种存在感。他们希望这份存在征服时间之后,被我们膜拜。膜拜,穿越今天的时候,又会有更多的痴心妄想来抹杀古人的意志。所以,石碑被砸烂,又被树立起来,让我们极不情愿地再去构想昨天。
天宝三年(744年),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王屋山阳台宫。李白欲寻访司马承祯,待到达阳台观后,方知他已经仙逝,无缘再见。不见其人,惟睹其画,有感而作四言诗《上阳台》: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这个石碑与文至今还留存着,是为侥幸。大概唯有李白与杜甫这样的诗人,没有被历史伤害过。想必是国人好诗,随便历史变迁,都需要诗歌来假扮一下文化的门面。比之孔夫子要幸运得多。文人不可有太多的政治,陷进去太多,石碑的问题就颇大。颇有问题的,是后人们,是否有更多的雅量来包容历史。物象万千,没有任何人可能定论未来如何,也唯有“清状可穷”又别有一把刷子,把未来想透,然后留下个无名。至于骨头什么的,今天更留不下,那么,最好骨灰也不要存留,留个骨灰碑,更是个麻烦,山高水长,风物回转,再给后人留下个难堪的无法解决的大问题。是留,还是不留?到了节骨眼上,不是什么人能说了算的。就好比那个在岁月里坚持太久的石碑,一冲动,就会推翻,里面的东西是决然没有归属。
石碑,是图腾的延续。当代的今天,还会有图腾。譬如精神的,思想的图腾在望穿历史的眼色里,似乎多情,又很是无情。从一而终的历史篇章,在今天看来或许天真的像子夜里的昙花。
太硬了,摸不透人心。势必的我们给历史以温情,也是给我们自己的。长眼放量,看过一种憔悴,在今天的迷茫之中,其实,只有真实的历史定下来难以摆脱的基调。尤其我们在眼前不远的叙事过程里,如果不添油加醋的话,如果不决定立场的话,也就都是心化石碑。而石碑虐心,在于我们对于这个当下需要充满柔情,从而让我们此在的人生变得好看。喜剧与悲剧,从来都不重要。种种经历,都是怀月的。悲剧,又如何?那是飘落在麦田间四散的骨头。而喜剧,大抵上,还是有岁月来判定一种时空观能够长眼在哪一端?平心而论,石碑上记载的功德圆满,太硬了,那字迹只有我在孩提时代,捂着眼睛时的恐惧感,最为真实。而成长的过程是用一种真诚的感性来抵御这种生硬的描述,让历史不再难以捉摸。也就唯有今天,才是在历史的重复里,再来为后天建立功德,但也是给麦田看的,或者遇上一波野人,把圆满的骨头四散飘落,被时空忘却。
既然,没有任何能够永远记载,莫若在空泛里继续温柔今天,这就不是文人的大错。即使,奋斗还是为了历史,那么,是不是需要一种深刻的洞察来关怀此刻。如此这般,就不能让历史归去的太远,并真诚地写照它,为了冬风残缺,没有遗憾。因而,每当念及古人的时候,我都是悲情地毫无来由地发笑,并在感悟时间的磨砺中产生一丝丝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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