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作者: 上官酒爷 | 来源:发表于2020-09-03 09:50 被阅读0次

    这个故事还是外婆讲给我听的,1948年,她生活在一个小城里,在那个年代,战争刚刚结束,住在他们隔壁的一户人家也搬了回来。而这个故事的女主人,便是那大户里的夫人,叶尔兰。

    叶尔兰十八岁那年,在学校交识了一位有志青年,一颗少女的情怀就这么悄悄长出来了。叶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声望的名门,而那个叫齐仲臣的穷学生自然比不上。叶老夫人知道后,在上门求亲的媒人里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沈家的大公子,沈礼言。

    之后,战争四起,学校里的学生们竞相投入国难之中,尔兰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嫁给沈礼言,要么,跟齐仲臣远走。

    当初的纠葛自只有他们知道,总之,八年的逃难之后,叶尔兰以沈夫人的身份,再次回到了这个被炮火轰掉了一半的宅子。

    而当初那位令叶家十分满意的姑爷沈礼言,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整天在荒芜的花园里坐着,不知是在怨恨不复回的荣光,亦或者是身体的拖累。

    这天,沈礼言看到买菜回来的叶尔兰,原本发呆的目光闪了下,站起身朝她喊了句:“尔兰。”

    叶尔兰低着头,脚步跟着停了下来,离他隔了有三四步,目光也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药递过去:“我给你买药了。”

    沈礼言叹了声,只是秋风一进来,又忍不住咳嗽了,“你知道的,吃这些有什么用。”

    “我一会去厨房给你熬。”叶尔兰声音又平又静,像不存在似的。

    “尔兰!”

    沈礼言抓住她的手,顿了片刻,见她还是不抬头看自己,斗气道:“齐仲臣昨天回来了,你知道罢。”说着,似乎感觉到妻子的手抖了下,故意冷笑了声:“你很想见他吧,还是说,你们已经见过了。毕竟,他已经回来一个晚上了。”

    突然,叶尔兰抓着手里的药包,这次,终于肯抬眼看他了,只是眼神里依然冷冷淡淡,“药给你,自己煎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就往自己屋子里走了进去,阖上门的瞬间,沈礼言一气之下,把手里的药包砸到了碎砖上。

    只是刚一错眼,就看到那面败墙外,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沈礼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因为这片自己无能修复好的围墙,让齐仲臣这个男人可以毫无障碍地进攻他的领地。

    “我没想到,尔兰跟你在一起,会过得这么压抑。”

    沈礼言憋着肺腔里要咳出来的气,“谁让你进来的。”

    齐仲臣把手里的医药箱往他眼前晃了晃,“我在城头看到尔兰了,她知道我是医生,问了我几句,我就猜到,那个得了肺病的人,是你。”

    沈礼言咬着后槽牙,叶尔兰,你真的好狠心。

    当初一个是贵家公子,挥金如土。而另一个,不过是等着发奖学金才有钱交学费的人。

    “齐仲臣,你故意跟着尔兰回家,故意来看我的笑话,故意说这些来刺激我的吧。怎么,八年过去了,你对我沈礼言的讨厌,还扎在心里不放啊。让你念叨那么久,不好意思了。”

    “沈礼言,我是这城里唯一的西医,又是留过洋回来的。你现在要是为了过去那点感情的气节,把自己的命搭上去,你才是那个放不下的人!”

    “咳咳咳——”

    沈礼言突然抬起手,抓住齐仲臣的西装领带,他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他已经拼尽了力气——

    “你给我滚。”

    沈礼言进屋的时候,看到叶尔兰在绣花,她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买菜,绣花,给他熬药。

    他站在她跟前,说:“我把齐仲臣打了。”

    忽然,叶尔兰放下手里的绣针,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柜子旁,沈礼言才发现她刚才坐着的窗边,刚好可以望见他和齐仲臣争执的院子。

    “吃吧。”叶尔兰拿来了药丸和温水,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说着的还是冷漠的口吻。

    沈礼言坐到她对面,后背靠在窗边,晒着太阳,手里捏了颗白色药丸,送进嘴里,又咽了口水,道:“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直认真伺候我。”

    “应该的。”

    接下来是蓝色的药丸,“齐仲臣是不是跟你说,我这病,治不好了。”

    叶尔兰手里的针忽然停了下来,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动作,“你没让他瞧过,说这种话也是你自己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沈礼言手里,还有最后一颗药丸,红色的。

    “夫人!”

    忽然,房间外传来老仆人的声音,只见他手里捏着一封请柬,“齐先生刚才说,约您今儿晚上到同湘楼吃饭。”

    “咳咳咳……”

    沈礼言突然被呛了口气,也不知是喝水喝的,还是被仆人这话气的,回头就厉声说了句:“你不会回说夫人不去吗?”

    说完,蓦地抬头,视线就撞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叶尔兰,她抬向自己后背的手凝在了半空,最后,收了回去,转身朝仆人道:“跟齐先生说,我知道了。”

    沈礼言没再说话,只是双手握着拳,站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老仆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齐先生还说,要是老爷想去,也可以一起。”

    “砰——”

    那房门被沈礼言撞起了一片尘埃。

    入夜,同湘楼里,叶尔兰如期而至。

    齐仲臣有些惊喜地站起身,“尔兰,你来了!”

    叶尔兰淡淡一笑,“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是,是。”齐仲臣挠了挠头发,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朝跑堂的道:“菜可以上了。”

    齐仲臣有些紧张地坐回,“虽然知道你会来,但是能看到你,还是比想象中的欢喜。”

    叶尔兰歪头,“你怎么还是和以前在学校里一样,总是能哄人开心。”

    说到以前,齐仲臣眼睛一亮,“因为坐在我对面的人是叶尔兰啊。”

    “可是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话音落,菜便送了上来,齐仲臣把菜推到她面前,眼里含笑:“都是你爱吃的,也不知道他们家的松子鱼,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当然不是了。”

    听到这话,齐仲臣楞了下,“可你还没尝。”

    “六年前,同湘楼的主厨不肯给日本人做菜,没了。”

    叶尔兰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说一件多么难的故事,不需要任何语气的修饰,也能让齐仲臣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

    “这么些年,你和礼言,过得不容易吧。好像,连口味都变了。”

    叶尔兰嘴角微微一笑,“只是他不爱吃,久了,就迁就他的习惯,毕竟只有两个人,我不想浪费。”

    齐仲臣冷笑了声,“他们那些公子哥的作风,就算一蝶花生米里就五颗,也非得剩下两颗来不吃,什么习惯!”

    “你今天找我来什么事?”

    一句话,齐仲臣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久别重逢,不应该吃一顿饭吗?”

    “听礼言说,他把你打了。”

    “呵,你觉得他打得动我吗?”

    “八年前,他也跑过来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就是把你打了一顿。”

    齐仲臣放在桌上的手握了,又松开,端起酒杯喝了口:“后来,你就嫁给他了。”

    “后来,你就出国了。”

    “我问过你,要不要跟我走的。”

    叶尔兰手里捏着一方手帕,“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还要再问一遍这个问题。”

    她的目光在灯烛摇曳间,好像穿不透,又好像,在等着什么。

    齐仲臣也看着她,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了视线,“如果是八年前,你还会跟我走吗?”

    叶尔兰婉婉一笑,“如果当初走了,我们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了。”

    “是啊……”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有些事,就不要想着去改变。”

    “可如果我能改变呢?”

    “你能治好礼言的病?”

    一时间,齐仲臣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回答。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他又是那样一个人,八年前喜欢动手,现在还是这样,但他已经不是个公子哥了!”

    “那在你心目中,我也不是那个叶小姐了。”

    “不,你还年轻,尔兰,你才二十五岁!”

    “是吗?”叶尔兰看向窗外,“可是,我感觉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说完,她轻轻叹了声,转头朝跑堂的小二道:“麻烦,给我打包一份醪糟。”

    齐仲臣皱眉,“你怎么爱吃这个?”

    说着似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黯,“是给沈礼言的吧?这种食古不化的东西,他喜欢。”

    “我只是觉得,放在鸡汤里炖,味道会好一点。”

    齐仲臣捏着红酒杯,喃喃自语道:“他怎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了。”

    夜里,叶尔兰回来,身上还带了酒气。

    她和沈礼言是分开住的,所以跟老仆人交代了两句,便回了自己房间。

    大概是很久没有赴过约了,她刚躺下,便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迷糊间,感觉有人进来,坐在她床边,她心里忽然一怵,想要睁开眼睛,蓦地——

    听见一声熟悉的咳嗽,心是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天亮,叶尔兰照例准备出门买菜,这时,就听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今天有客人,备多点菜。”这是沈礼言的声音,一直都沉沉朗朗的。

    叶尔兰打开门,问了句:“谁要来?”

    “齐仲臣。”

    沈礼言今天穿的是长袍,月牙色的,映在叶尔兰眼里,却是比他平日里的黑灰要好看些。

    “知道了。”

    “他请了你吃饭,我不过礼尚往来。”

    自从沈礼言病了之后,连同他的心智都变得幼稚起来。

    大概是因为恃病而骄,总之,在叶尔兰眼里,他沈礼言就没有正常过。

    晚上,齐仲臣果然应邀前来,手里还带了一个琴盒。

    吃饭的时候,齐仲臣看到餐桌上的菜,眼里有心疼,但看见沈礼言,就打趣地说了句:“昨天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吃到尔兰做的饭,没想到,今天就实现了。”说罢,端起酒杯要敬他。

    沈礼言满上面前的酒杯,刚要喝,就被叶尔兰端走,“礼言不能喝酒,我敬你。”

    说完,就是一口干。

    齐仲臣笑了,是开怀大笑的那种,“好,我再敬你,敬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

    沈礼言就这么看着叶尔兰又喝了一杯,如果是以往,他会不许,会生气,但今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她想要喝的话,他能见着,能管得着。哪怕,这是齐仲臣和叶尔兰之间的事。

    “尔兰,你还记得自己当年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吗?还是那年冬天,学校下了一晚上的雪,清晨的时候,你就站在湖边的雪地上拉小提琴,湖面都结冰了,上面还映着你的影子。”

    “你是说,《沉思曲》!”

    “太好了,我今天就把琴带来了,你快试试!”

    尔兰喝了酒,脸色有些红扑扑的,拿过小提琴的时候,还有些孩子般的羞怯,她觉得可能会弹不好,但又很想再拉一遍。

    这一晚,所有人都很欢乐,就连沈礼言也趁尔兰拉琴的时候喝了点酒。

    等送走齐仲臣后,两人坐在院子里,她喝了酒的时候格外听人的话,沈礼言一直想跟她好好谈谈,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机会。

    “今天看你拉小提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还很年轻,而我,好像老了。”

    一旁的叶尔兰低着头,看着圆皮鞋的脚尖。

    “齐仲臣回来了,你……是不是还很喜欢他?”

    沈礼言说完这句话,叶尔兰浑身一僵,仿佛连同视线一起,在空气里凝固了。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今天晚上你对我笑了,是真心的笑。我不懂你的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家里让成婚,就让你很不高兴吧。我其实,也没有强迫着非要娶你,但是,最后你嫁进来了,我就把你当作我妻子。”

    沈礼言自顾自地说着,兴许是酒意,他也敢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旁边的尔兰一直不出声,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一直说到天亮。

    没想到,他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

    是尔兰,她哭了。

    “尔兰?”

    天上残月挂钩,面前院墙荒落,一瞬间,沈礼言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把身边的人圈住了,也包括他自己。

    沈礼言从躺椅上坐直身子,借着月色,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要真喜欢的话,那你就跟他在一起吧。”

    这天上午,齐仲臣又来了,手里依然拿了东西,那是他的诊疗箱。

    他给沈礼言看病,出奇的是,病人态度变得很配合,甚至对接下来几天频繁的到来,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还有哪里不舒服?”

    “睡得不怎么好。”

    “失眠?”

    “嗯。”

    “在想什么?”

    “我的病治不好。”

    “谁说的?”

    “别以为你从国外留学回来,就是神医了。”

    齐仲臣把手里的听诊器收好,“我知道,这八年,能活下来的,都是奇迹。不过你别看我年轻,经验都在战场上养熟了。”

    沈礼言看着他,忽然说了句:“你是英雄。”

    齐仲臣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算是病人对医生的恭维吗?”

    沈礼言摇了摇头,“我只是很羡慕,你有一副强壮的体魄。”

    “治好了不就健康了?”

    “我觉得治不好。”

    “你又来了。”

    “如果哪一天,”沈礼言语气顿了顿,“或许,也不用等哪一天了,也没有如果……尔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叶尔兰端了茶进来。

    她今天穿的是紫色的旗袍,以前沈礼言似乎没见她穿过,总之,就算穿过那也是印象很久远的事情了,这么吸引人的颜色,也只有齐仲臣的出现,她才会费心思罢了。

    沈礼言目光撇过一边,说:“我累了。”

    “你得多晒太阳。”齐仲臣收拾诊疗箱,继续道:“药我已经跟尔兰交代过该怎么吃了,你专心养病吧。”

    “那我睡不着怎么办?”

    齐仲臣皱眉想了下,有些无奈道:“那我给你开点安眠药吧,但是你自己记得按医嘱来,总之,别再胡思乱想,自然就睡着了。”

    沈礼言假装小憩,叶尔兰自然地送齐仲臣出门。

    他坐在大厅的躺椅上,阳光最好的地方,却依然觉得,骨子里一丝丝地发着冷。

    院墙外,两人一直走着 ,仿佛要走到天黑。忽然,齐忠臣停下脚步,神色有些凝重道,“礼言他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

    叶尔兰依然是一双什么都能接受的目光,“他说什么呢?”

    “尔兰,病人的心情,对康复是有很大影响的。”

    “他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么?”

    “我总觉得,他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听到这话,叶尔兰眸子一沉,“活下去的动力?那你觉得,我有吗?”

    齐仲臣一时沉默,“尔兰,那天在同湘楼里,我说我可以改变的,是指照顾你。但是,我发觉,你所做的所有下意识反应,都是跟沈礼言有关的。现在,你又问我,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难道,不是照顾礼言吗?”

    “你是这么想的吗?”

    齐仲臣看着她,“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其实一开始,我看到你和礼言,八年前那股冲劲就出来了,我在想,从前做不到的,我现在可以了。但是冷静下来,现在的你和礼言已经成婚了,我不能这么做。”

    叶尔兰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了。”

    说完,她顿了顿首,往回走。

    “尔兰,现在,只有你,能让礼言活下去了。”

    叶尔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颤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齐仲臣走上前,问道:“你爱他吗?”

    “他是我丈夫。”

    “那如果,他死了,没有这层婚姻障碍,你会跟我走吗?”

    叶尔兰忽然看向齐仲臣,目光里覆上了惶恐,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冷静,被击碎的一瞬间。

    “你在说什么?你救不了他?”

    “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抛却一切障碍,你到底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

    曾经,她以为自己有得选,但最后却被迫嫁进沈家。

    现在,她以为自己没得选,有个人却跟她说,如果。

    叶尔兰走回宅子,冬天的夜很快就深了,她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如果不是为了要给礼言准备吃药,她或许连时间都不会在意。

    她推门走近,在沈礼言的床边停了下来,借着光,发现他睡着了。

    这次,她没有马上去准备水和药丸,而是坐在沈礼言的床边,就好像,午夜梦回里,他坐在自己床边一样。

    “礼言,我有些害怕。”

    她轻轻地说着,也不管他答不答话。

    低头,指尖碰了碰沈礼言的手,“你该先吃了药,再睡的。”

    说着,她眉头忽然皱了下,“礼言,为什么你的手,那么凉。”

    一瞬间,一道恐惧漫了上来,叶尔兰猛地站起身,掀开被子,喊了起来:“礼言,礼言!”

    泪珠子跟声音一起滚落下来,她疯了一样推门往外跑,她记得跟齐仲臣还没有分开多久,就在院墙边,她一定可以找到他,一定可以……

    “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我已经打了强心针了,现在只能等。”

    齐仲臣说话的声音被叶尔兰的哭声掩盖,现在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的耳朵贴在沈礼言的心头,嘴里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

    叶尔兰这么哭过吗?

    好像没有,当初,齐仲臣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她也只是说:“如果天下太平,我会。”

    因为乱世,谁也无法抛下国与家。

    齐仲臣拿过那瓶安眠药,安眠药这种东西,对病人的心理治疗多过药物治疗,就算往里面放了维生素,病人也相信这个药片可以让他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齐仲臣在边上打了下盹,就被叶尔兰的声音叫醒——

    “礼言,你看看我,我是尔兰,你看见了吗?这是我的手,对,我的脸,我的眼睛,你摸摸,我的鼻子,你最喜欢捏我的鼻子了,还有,我的嘴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礼言,你不要吓我,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刚才说我很害怕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抱抱我?”

    齐仲臣站起身,屋内的灯不是很亮,但是叶尔兰的眼睛很亮。

    “尔兰,礼言醒了,我要检查一下,你去烧壶热水吧。”

    “我……”

    叶尔兰抓着沈礼言的手,拼命地摇头,又朝沈礼言问:“你看见我了吗?”

    直到他点头,这才肯站起身,端起那盆凉掉的水,说:“我就回来。”

    齐仲臣拿过听诊器,照例地检查,“今天你说你睡不着的时候,我还没多想什么,但我说给你开安眠药,你的眼睛就一直望着门口,等尔兰进来,你就一直看着她,好像是,一种牵挂一样。”

    “药是假的?”这一声从肺腔响起,像穿过暗夜的风。

    “但你想死,是真的。”

    “为什么要换掉我的药。”沈礼言的声音还哑着,轻飘飘的,像灵魂刚刚回来的不适应。

    “为什么要自杀?”

    “你学医的,应该知道,什么叫长痛不如短痛。”

    “你是文化人,应该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沈礼言忽然笑了,“咳咳咳——你不要跟一个刚死过的人争辩。”

    这时,门口忽然一阵风旋了进来,沈礼言又咳了出声。

    “礼言!”

    齐仲臣站起身,给叶尔兰让了位置,“水烧好了?”

    “我让老李看着了,毛巾是热的,先给礼言敷上。”

    说着,叶尔兰动作熟稔地给沈礼言擦额头,擦手,紧张地问道:“还有哪儿冷?”

    此刻的她,就好像要赶在死神之前把沈礼言捂热,只要这样,他就能活着,一直活着。

    忽然,脸颊触摸上一道微凉,叶尔兰忙摸上他的手,给他搓了搓,又是哈气,又是贴到怀里,“还冷吗?”

    沈礼言没有说话,只是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指腹触上她的眼睑,问了句:“哭了?”

    叶尔兰楞了楞,眼睛里的泪珠子又往下掉了。

    “从前,我拿怀表给你换两条鱼回来,你都没这么哭过。”

    听到这话,叶尔兰哭得更惨了,“我吃了你的鱼汤后病就好了,你呢,我天天给你做菜,你不仅没好,你还想死,你想丢下我一个人,沈礼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可能,要吃你的眼泪,才能好吧。”

    沈礼言被叶尔兰紧紧攥着的手动了动,与她十指扣了起来。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叶尔兰送齐仲臣走出了宅子。

    “谢谢你,仲臣。”

    齐仲臣脚步站定,看着她道:“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终于这么叫我的名字了。”

    “你是礼言的恩人。”

    齐仲臣笑了,单手插兜,“我觉得,你活过来了,昨晚哭了一场,你就活过来了。”

    叶尔兰双手搂着外套,“不管怎么样,我没想到礼言会……”说到这,她攥着衣襟的双手紧了紧,“我一开始完全被吓懵了,直到后来,守着礼言度过的后半夜,我脑海里渐渐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礼言的变化。就在你说除非他死了的时候,我没想到,他就真的这么做了,就为了让我没有负担地跟你在一起……”

    “他确实爱你。”齐仲臣叹了声,“但我没想到,那么爱动手的一个贵公子,会对你那么好。”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外冷内热的,你起初说的话他或许不听,但过后,就会慢慢接受。”

    齐仲臣似有同感,“所以一开始,礼言在这院子里刚见到我的时候就打我,但是后来又肯让我医治了。这跟八年前一模一样。”

    叶尔兰淡淡一笑,摇头道:“八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尔兰,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她抬眸看他,有些恍惚,“你是说,我跟礼言?”

    齐仲臣笑出的声音里呼出白气,“我说过,八年前,沈礼言知道我想要跟你私奔的事,跑过来把我打了一顿。事后,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又让人给我送了两张轮船票。”

    “两张?”

    齐仲臣点了点头,“出国深造一直是我的梦想,当时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可以立马放下这里的一切,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我没想到,当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困囿于黑暗中时,有人把墙砸开了,而那个人,是沈礼言。”

    叶尔兰听着他说这些,整个人都恍惚起来,不相信道:“你是说,沈礼言……让你带我走?”

    “尔兰,你选择留下来是为了叶家,而沈礼言的选择,是为了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一辈子,都带不走了。”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叶尔兰的声音仿佛被一整夜的雨水打湿,“你知不知道,在城头看见你回来的时候,我甚至真的想过,离开礼言的话,我是不是就会过得更好,我的人生,是不是还能再重新来过?”

    “尔兰,我们一直可以重新来过,只是我们把自己的心都困在了八年前,也包括礼言,他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你。”

    “八年前,是礼言让你成为了一名医生,八年后,你回来救活了他……”

    “所以我才说,命中注定的。”

    叶尔兰仰头笑了,抬手抹了抹眼泪,“你是不是还修了心理学,能当心理医生了。”

    “只是命运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齐仲臣抬起绅士的右手,“尔兰,很高兴,能与你重逢。”

    叶尔兰回握他,笑道:“我也是。”

    回到屋子的时候,沈礼言半靠在床头边,看着她朝自己走近。

    “仲臣走了?”

    “嗯,”叶尔兰给他掖被子,“好点了吗?”

    沈礼言目光黏在尔兰脸上,“你说,这个世界,会好吗?”

    叶尔兰摇了摇头,“不会。”

    他的目光黯了黯,“那,我该怎么办?”

    叶尔兰握起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有再抽开,“但是我相信,只要努力的话,你会越来越好的。”

    沈礼言的手在被子底下抓紧那道温柔,“你为什么相信呢?”

    叶尔兰朝他莞尔一笑,如簌簌兰花盛开,“因为相信会比较幸福啊。”

    后记

    听完外婆讲的故事,我还想追问沈礼言最后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但是外婆只是笑笑地回答我,“你要相信,他们在努力地变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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