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朋友来电话聊天,突然想起了他附近的一个村庄的名字。于是对他讲起了一件三十年前的事。
三十年前我正复习第三次高考,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又临近冬天,夜里饿得睡不着觉,白天干半天活儿回来复习功课发现脑子木木的,渐渐明白肚里没东西真的不行。于是蹬着单车去了姨姥姥家借粮食。
在姨姥姥家使劲吃饱了中午饭看了一会书准备回返。
还走啊?姨姥姥问
嗯,走。我准备推车,掉过车头。
明天再走吧,天气不好。
我摇摇头,把书包挂在车把上继续调转车头。
复习那么要紧吗?那就吃过午后饭走吧。
不吃了,这不有粮食了。
走就走吧,还有个叔叔在家呢。姨姥爷说着过来帮我把粮袋子系在车的后座上。路上慢点,链条不好了,我给链子加过油了。
我看到链条上油汪汪的发亮,说道姨姥姥我走了。每次骑车回到姨姥姥家只要姨姥爷在就把我的车检查一遍,该调理的调理该加油的加油。姨姥爷总是自言自语的说路上又摔了;米贵啥时候能买辆新车啊。
天虽然不算晚,但阴沉沉着。姨老姥爷看看天说要走趁早,现在没有风,别等有风了你蹬不动。
姨姥姥跟着我后面,送到街口说路上不好走就回来啊。我没有回头,怕我的泪和她的泪相碰带来一场雨!
小时五岁之前基本在姨姥姥家长着,期间也不断被接走送回。到现在我都搞不清那边才是真正的家!
天气一连几天的阴着,风都不刮。在城里的家里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咬的动的食物了。
不知多久的红薯片上长着绿莹莹细微的绒毛,有的发黑,卷卷的使人想起深秋的枯叶。用温水泡一会儿洗去上面的黑煮着吃很香甜,面面的。连煮过的水都不放过一起喝下去就算一顿美餐。吃完了再寻可吃的。红薯渣也是去年的吧,应该是的,大小如珍珠黑白相间。我用开水泡了开始熬粥,实在不顶饥更不解馋便用铁锅炒,可惜没有油来放老是粘锅底。刷锅时叔叔还是把铁锅捅了个窟窿。做饭只得在有洞的地方垫砖斜着做。其实干炒红薯渣挺香的。
出了村头向西北,穿过一座砖窑。蜿蜒的土路如九曲回肠,马车压过的沟壑时深时浅。我跨上单车在加速骑行,心里念叨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到家,否则就会挨冻。
真是怪,粮食越是少,吃的越多,饿的还快。肚子不到半晌前心贴后心的像勒了一条绳子越来越紧。我不停的喝水想像着把肚子塞满也许会舒服些,没想到喝的快尿的同样快,饿的更快了!真的不愿意再去老姨家要粮食了,都十七岁的人了还借粮食吃跟乞丐有啥区别?可能咋办,去队里做工分粮食已经过去,需等到明年,做生意身无分文也不会做,打工给人家做小工人家一看我瘦的能被风刮到摇摇头不要,再说我要参加高考,我要通过高考这一途径来改变我的命运,也是我认为唯一的出路!再难也要坚持。几天下来饿得我头昏脑胀,眼睛昏花看不清字体,看来肚子糊弄不得,还得去老姨家拿粮食。
进入冬季还没下雪呢,这场连阴天可不保险,会不会下一场雪呢?我冬天的棉衣还在土炕的角落里睡觉,自从奶奶去逝再没人催我换衣服吃饭和洗澡了,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今天中午来姨姥姥家的时候想着换上呢,却没有。想着吃饱了才是硬道理。这次来姨姥姥家借粮食了。估计有个十多斤的玉米面和几斤小米足够我吃上一个月。姨姥姥家也不富裕,三个儿子都还打着光棍儿。春天父亲建房子欠的姨姥姥家的一百多斤小麦还没有还呢。所以无脸借白面的。
在乡村土路上骑行真的是个技术活儿。一不小心就容易摔倒,再小心也经常颠的难受,到处都是惊险。像玩杂技一样。老天是否开始嫉妒我的骑技,脸色不太好看。一丝凉意开始传进我的脖子。开始下雨了,很细微,很冰凉。路面开始湿滑。车轮上粘起了泥巴。不一会儿我就得下车找木棍刮泥。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雨停了,路面有点发硬。我发现雨变成了霜雪。密密麻麻的白渗像罗面一般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并且开始起风,风卷着小雪发出索索的响声。
自行车是从远房亲戚家扛回来的。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想去捡粪,卖到生产队一斤一分钱。西成和秋平都在做,我想做可没有自行车。父亲说去你姑姑家借一辆吧。姑姑是父亲姑姑的女儿。于是我叫上同学乘着他家的自行车一起去了,经过十几里地到了姑姑家说明情况后姑父带着我走到一个茅厕说:喏,就是那个。我一看就是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没有前轮没有车座连轮盘都是手工制作的。同学笑起来往外走,而我咬咬牙走过去扛了起来。
我加快速度蹬车,链条发出咔咔的响声弥漫在低垂的天幕下。地面并没有积雪,小土路黑嘘嘘的在车轱辘下爬行,苍茫的田野没有人影,只有路边的坟墓上的光秃秃的树枝微微颤动,仿佛在看一个人的拉力赛。我有点发热,口里呼着白气。
父亲开始到处凑配件改造自行车,几天后终于改好了。我骑着它开始捡粪挣钱。可是天冷了牲口也出门少了,我也加紧开始复习备考。
父亲半年前就去上班了,是给交通局的一个修公路队做饭。因为修路时常搬迁跟着路走,至今也不明白到哪里了。叔叔跟着建民宅的建筑队做小工,房东管饭,只是晚上回来睡觉,所以我们叔侄无话可说。这时估计回到了家,没准在炕上打呼噜呢。
在过一条小水渠的时候上坡我摔了一跤,起来发现链子脱落,我挂上链条继续前进。刚过一个村庄风大起来雪也大起来,卷起来的雪横着飞。我有点后悔,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已被白茫茫的覆盖。天色竟然变亮了,远处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树的影子。身上一阵发凉有点冷,我把双手縮在袖子里,把领口塞在嘴里咬着。顶着北风蹬车,估计还有五六里就上了大马路,那马路是我父亲他们那些人修筑的,柏油马路平整宽敞又笔直,直通我城里的家,总比返回姨姥姥家好走多了。有了这样的信念我坚持着往西北方向前进。路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只有凹下去的痕迹依稀辨认这是带我走向回家的路。
这已经是在准备第三次高考了。也是奶奶去世整三年。奶奶病了一年正是我上高二,父亲给奶奶看病借了外债。奶奶去世后父亲为了能让离婚十几年的母亲回来重新组建一个有女人的家在债务缠身一贫如洗的情况下东借西凑又建了四间瓦房,其中有一间是单独给我居住的。结果母亲没有回来与父亲复婚,家中已是破洞百出,新房连门窗都没有安装,用塑料纸和麻袋防风。我在木板搭的床上睡觉,在屋地上用砖支起锅灶。分的粮食除了上交公粮基本全部还债。我是半年没见白面,一年不知肉味。
雪被风吹着得拧着劲飘。在一个上坡时我用力一蹬踩了个空,下车一看真的傻眼,链条像条死蛇一样一头无力的盘在雪地里。刚开始我试着接上,在走过的雪地里寻找丢落的零件,双手扒着厚厚的积雪,最后发现零件破损,已无修复的可能。我的心顿时苦的直骂娘,最后只想坐在雪地里大哭一场!望着遥远的家,厚厚的积雪足可以埋葬我的信心!在这荒无人烟鬼都不走的茫茫雪夜里我是何苦呢?我站起来想,这也许老天在考验我,在给我磨难。总得走,总得回去!我是个有志气的人!我一边继续推着车在雪地里前行、前行没有他法。在一步一步走的路上,我的鞋开始湿透然后结冰,我的眉毛也开始落满冰霜,除了两腿不停的移动,全身像木偶般行走。大雪已经埋没脚踝,先是发出嚓嚓声随后便是叽咕叽咕的响声,这声响让人烦躁不堪,就像吃下在粪便上爬过的苍蝇一般。深一脚淺一脚,有时脚滑一下,有时车子一滑一下,有时同时滑一下,根本无法预料谁先来。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时运怎么这么差?
冷已经不可言传了,我的心脏开始收缩越来越紧,有点喘不过气来,两条腿像两根骨头直直的戳在雪里。衣服根本就是负载,没有一丝保温的意思,风就像一把把刀子从前心直穿后背,我感觉不到冷,只有牙齿在咯咯作响!
一路向北,雪又一次停下来。好像在观察自己的杰作落在地上的效果。我不敢停下脚步,尽管腰上的绳子越来越紧,仿佛要把我拦腰截断!天地如此肃穆,万物岑寂。好像都在凝视着这一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蛋在白色中踽踽而行!
低着头走路,让三个月没洗的头发顶着开始刮起来的北风。 脚下一滑,自行车倒在身上。我仰面坐在地上没有疼痛,担心粮食袋子会不会摔开口子。站起来继续走,又一下自行车滑倒,我趴在它的身上。就这样我在路上与自行车摔跤,没有输赢,也没有掌声,只有呼呼的北风从身边掠过。
乡下的晚饭是天不黑不开饭。以前是为了省灯油,现在为了省电。吃过晚饭就早早上炕睡觉了,没有几个人看书写字,这是我上学之后不愿意在老姨家过夜的原因。所以回城里之前一般不吃晚饭。这一次遇上风雪天真是雪上加霜,肚子早就成了腊肠的布袋。一路上要经历十四个村庄。好天气的时候从村庄经过时经常听到犬吠鸡鸣,这一次经过的所有村庄一如一座座巨大的坟墓般死气沉沉。
雪又开始下,这一次被风吹得打旋发出诡异的啸叫声。地面的雪堆开始移动,一团团的雪球像一个个拳头砸向我的脸和身躯。我想默记三角函数表,分析化学当量数值以此来转移寒冷对我折磨的注意力,却发现脑子像被绳子勒得紧紧的思维发生断断续续的!,饥寒引起全身的战栗使我的思维发生断片!
后悔又一次在袭击我的意志,已经走过七个村庄,目前进退两难,只有硬着头皮往北走,心想如果返回去老姨家笑话事小,意志崩溃事大。以后人生的路还得靠自己,悲叹自己一无所有,一连十几个村庄竟找不到一家亲戚,既没有兄弟姊妹也无叔伯亲族,更无姑姑舅舅姨姨啥的,绝世孤独使我倍感坚信自己的独特,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风雪在疯狂肆虐这个迟来的冬天,像一头刚放出来被关闭很久的疯牛冲撞着早早降临的夜晚。恰逢我这个饥寒交迫的孩子要被虐死在借粮的路上吗?
撒尿,一路撒了五六次。我发现一切都冰凉的时候尿还是烫的,我只想用它来温暖麻木的的双手!估计还有十里远的路程。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又一脚打滑我被狠狠的摔在刚被风吹过积雪的马路上,我趴在地上腿和胳膊有点疼痛,但感觉身心很轻松,看来是真的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原来毅力到底拼不过持续的饥寒劳累。我躺下来休息,任风声呼啸而过,任雪花在我身上落户安家。我想到了奶奶,小时候在奶奶的怀抱里睡觉,听奶奶哼着无字歌,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但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要站起来继续走,家里还有课程等着我复习,另一个声音在劝我等一会歇一分钟,只歇一分钟。这时一种轻松的感觉袭来,感觉意识在一点点远去……
嗨、嗨!起来,起来!有人在大声喊着,感觉身子被踹一下又一下。我的意识回来了,我哼哼着,被人拉了起来。
咋回事啊,躺在雪地里!吃饱撑的!
我看清是个大小伙子推着自行车,戴着棉帽穿着大衣站在身边。但是有点站不住,腿脚麻木的不像自己的,活动了一下开始把自行车扶起来说:啊,谢谢,去走亲戚回来时车链子断了,刚滑倒休息会。他问我去哪里走亲戚,家又是哪里的?下雪亲戚不留你住下?我说去胡口村的老姨家借点粮食。出门时还没下雪。他看看手脖子说:好家伙,不到二十里你走了仨钟头啊!我默不作声,因为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随后问了我的家在哪里还有多远。他说这样吧,找条绳子拉着你走吧,你这样走下去一个钟头也到不了家。然后开始解栓粮袋子的绳子,我说这绳子动不了,里面是粮食。他说快冻死了还管粮食袋子?我心里说冻死也比饿死强吧。他开始把围脖和裤带还有我的裤带都连在一起,又从他的车上找到一股短绳。就这样把我的自行车的前把系在他的车后面。
这时风停了,雪也住了。通往县城的路宽广笔直,积雪竟没有那么厚了。我在他的车后面跟着不用踩蹬子,尽管不太快也轻松多了,身上饥寒但心里感觉很温馨,毕竟有人帮我了。一路把我拉到城里家的村头。在路上我询问他的名字,他刚开始不怎么说,后来我一直追问才告诉说姓吕叫平,是北漳村的,和我村二章是亲戚。我在内心暗暗记住了这些信息,等我有出息了一定去找他去报答他。要不是他我或许还在路上行走,或许还在雪窝里睡觉,也许被一辆马车或汽车从我身上驶过,那就没有了以后和现在。我回到满是缝隙空洞洞的新房,打开灯开始做饭。终于能吃上一顿小米饭了!我一边点着麦积做火引子,一边把锈迹斑斑的铁锅洗刷一新。我打开课本开始今天的复习任务。隔壁传来叔叔的鼾声,变化无穷的鼾声在皑皑白雪的院落里回荡。想起叔叔或许干活累了,鼾声是他的最高享受。我也庆幸自己经历了一场战争没有被打败,给人生增添一点难忘的色彩。
多少年过去了,我也到外地漂流泊,在家时也曾打听过,苦于没有上心又一直穷困潦倒,我村的里名字叫二章的好几个不知对谁询问,也许爱面子不愿提及当年的狼狈落魄。今天接到了老家朋友的电话想起这件事,因为他离那位恩人的村子不远于是托他去打听。几天后打来电话说查无此人。问我进一步的详情可惜我没有。试想一下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印象?我只得托他继续打听。我知道那人不是神仙,我也不会有大的出息,更不是一场梦。
朋友说你要报恩吗?我说不是。我只是想了却多年的心愿:当面感谢他一拉一扶之恩!再说我也回味一下当年的不易和今天的幸福并与大家分享!
网友评论